第五十七章我寄人间雪满头。
放了寒假的余盈樽白天基本都在奶奶家陪着爷爷奶奶看戏曲、练字, 晚上等江月来接自己一起回阁楼睡,会在做晚饭的时候多做一些,单独乘出来装保温盒给江月做宵夜。
家人对二人同居的事情不发表支持意见, 但也从来没有阻止过。
早年余爷爷从军, 余奶奶一个人带着父亲,操劳多年, 身体每况日下。在冬天的时候又重病了一场,开始长期卧床。
江月抱着余盈樽躺在床上, 拿头轻轻蹭她的发旋, “再为奶奶担心?”
余盈樽默然。
在她已知的世界里, 奶奶会在早春的时候离世,离世的那天很寻常,余爷爷在床前喂奶奶吃完饭, 奶奶自己想休息一下,然后沉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没有留下任何一句遗言跟交代,走的平静。
余盈樽在奶奶离世的前一天开始高烧, 咳嗽了足足一夜,第二天刚刚睡下,就被手机吵醒。接起来是爷爷的声音, 那是余盈樽十几年来第一次听见爷爷声音颤抖,爷爷,“你奶奶走了。”
余盈樽从床上坐起来,呆滞住, 时间在这一刻凝结。她缓了一阵子,在回过神的时候满脸都是泪,迅速爬下床换衣服,一路狂奔到奶奶家。
父亲跟母亲随后也匆忙赶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上辈子余盈樽年少,从来没想过爷爷奶奶会有离去的一天,假期里回奶奶家的时间也不多。奶奶卧床的时候神志不清,总是来来回回絮叨一些年轻时候的往事,余盈樽听了上百遍,到后来只是随口附和,一手盯着手机看。
直到奶奶走的那一天,余盈樽才明白自己错的多离谱,那些当初自己随口敷衍的往事,是日后她每次想起奶奶时候的心结。
余盈樽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多陪陪老人家,是不是后来会少一些遗憾。所以再后来的时日里,她跟江月加倍的去陪爷爷,但是终归是补偿不了离人之苦。
有泪滴落在江月手臂上,江月叹了口气,把余盈樽扳过来,姑娘已经满脸泪痕。余奶奶身体越来越差,他也跟余盈樽一样担心,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吻在泪痕上,抱着余盈樽一起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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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盈樽在奶奶忌日的前一星期,就开始每天坚持学校一下课就每天往奶奶家跑。
虽然百般保暖,余盈樽还是在春夏换季的时候,得了重感冒。余盈樽坐在奶奶床前,咳嗽的时候刻意背过身去,可奶奶依旧察觉到了。
余奶奶用微弱的声音问,“樽樽,又感冒了啊。”
余盈樽摇了摇头,“没事,奶奶我没事。”
余奶奶牵过余盈樽的手,拿大拇指轻轻地推手腕处的脉络,“左手刮一百下,右手刮一百下,你这孩子一到换季就生病,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奶奶,您给我讲讲以前的事情吧。”余盈樽鼻头一酸,抽了一下鼻子。
“奶奶十几岁的时候啊,日本鬼子过来,飞机就在头顶拉粑粑,你太奶奶带着奶奶跟几个姊妹往地窖里躲……
当时你爷爷家里有钱,他爸爸一眼就在奶奶几个姊妹里看上了奶奶,因为奶奶看起来像是能干活的人……
你爸爸本来还有个姐姐,养到八岁的时候阑尾炎,误诊死掉了,这是奶奶一辈子的遗憾…..”余奶奶断断续续讲了很多很多,余盈樽听得认真,她再把每一个字都往心里记。
余奶奶讲的太多,口里干,干咳了几声,余盈樽赶紧拿了吸管跟水杯喂奶奶喝水,“奶奶,您睡会吗?”
“我不困,你扶我起来走走吧。”
余盈樽赶紧去喊爷爷,一起扶了奶奶起床,余奶奶一手被余盈樽搀扶着,一手扶着床,勉强站起来。
把着桌椅走了没几步,余奶奶从桌上的布包里摸出五十块钱给余盈樽,交代,“一会买菜的时候买些梨子,跟冰糖一起炖,对嗓子好。”
“好。”余盈樽闷声答,把五十块钱悉心折好,揣在兜里。
余奶奶只在家里走了一圈,在书房挂满了照片的墙前坐了一会,然后跟余盈樽,“你扶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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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盈樽在出门买菜的时候撞上了提着礼盒的江月,二人相视而笑,江月先开的腔,“我陪你去买菜?”
“你怎么来了。”余盈樽抽了一下鼻子问,现在也就三点多,江月常理是不可能下班的。
江月晃了晃手里的礼盒,“我妈寄过来的,是对老人家身体好,而且我也很担心你的感冒,所以就提前翘了班。”
江月把礼盒递到余盈樽手里,双手帮她整理好衣领,责怪道,“都重感冒成这样了,你还不好好穿衣服。”然后又拿过礼盒,牵着余盈樽的手一起往菜市场走。
买菜结账时候江月先掏的钱,贩菜老板面露难色,“有零钱吗,今天收的都是整钞,找不太开了。”
余盈樽笑笑,“我来吧。”她从兜里翻钱,翻出刚刚奶奶给的五十的时候愣了一下,把二十给老板递过去。五十块钱放进了另一个兜里,末了还用手压了一下衣服兜,生怕钱掉出来。
现在余盈樽家吃饭饭桌上固定只有二人,余爷爷跟余盈樽,余盈樽往往先扒拉几筷子,等给奶奶的饭稍微凉一凉就先去给奶奶喂饭。
今天也是余爷爷跟余盈樽两个人吃的,江月坚持要代替余盈樽给余奶奶喂饭,让姑娘先吃。
余盈樽放心不下,寥寥吃了几口就跑去奶奶卧室看。
她靠在门口,江月拿着勺子仔细的把饭菜捣碎,一勺只盛一点点,在嘴边吹凉,才喂入奶奶嘴里,耐心十足。
余盈樽默默地转身坐会饭桌上扒饭,眼泪不争气的在眼眶里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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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日,余盈樽跟寻常一样喂完了奶奶吃饭,奶奶想睡会。
余盈樽没有离开卧室,静静的坐在奶奶床前,听奶奶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不见。余盈樽扶着墙站起来,深呼吸了几口气,尽量镇定的喊来爷爷,拿了血压仪测血压,显示为0,给父母电话,然后给江月电话。
江月一夜没睡好,总觉得心里有事。他放心不下,起了个大早正在出租车上往余盈樽家去,接到电话的时候才明白是为什么。
“师傅前面社区医院停一下,您在这等我,先给您钱,千万别走,家里有急事。”江月掏了张一百给出租车司机,跑着进社区医院找了个护士带上医疗包一起上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也是个明眼人,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真是急事,跺脚把油门踩的用力。
护士把听诊器放在余奶奶胸前,半响摇了摇头,“节哀吧,老人家年纪大了,走的原因是心力衰竭。”
“奶奶的最后一句是,我累了,想睡会。”余盈樽没哭,她复述着奶奶的最后一句给父母听,跟父母一起联系殡仪馆事项,买需要的东西,跑前跑后,布置灵堂。
江月留在家里陪余爷爷,怕老爷子一个人想不开。
余爷爷想从沙发上站起来,但是没站稳,又跌回沙发里,江月想扶,余爷爷摆了摆手拒绝,“我没事,真没事。”
余爷爷摇摇晃晃的走到书房,江月紧随其后,看余爷爷拿了钢笔,在日历上标,“5月3日,文珍病逝。”
文珍是余奶奶的名字。
“她奶奶这一生跟了我,过得并不好。那个年代我当兵,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她这先走就是为了责怪我啊。”余爷爷着着,突然红了眼眶,“她奶奶最后的心愿是希望能看见樽樽结婚有孩子,你她为什么不能在等等呢。”
“您节哀,最起码您保重身体,一定可以替奶奶看见樽樽结婚,有孩子那天,我保证。”江月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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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市的风俗是,人走后头三天,明灯有辈守灵。
余盈樽一个人守了两个通宵,江月陪了两个通宵,到第三天余父实在是看不下去,强行要女儿休息一会。
余盈樽守着灵堂不愿意离开,被江月抱走圈在床上挣扎不过才安静了下来。她窝在江月怀里低低的啜泣,“我没有奶奶了,江月,我害怕。”
我经历过一次,可我依然害怕,人最初的成长都是从亲手将上一辈人埋入尘土开始的,可不管经历几次,我都依旧害怕。
江月轻轻的拍着姑娘的后背安抚,直到听见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在怀里响起,余盈樽在熬了将近三天以后终于合了一会眼。
头三,按规矩火化的日子,全家缟素,负责殡仪的人很专业,面面俱到。
余家花了大价钱找人包了单间的冷冻室,为求能再多看余奶奶一眼。大家没让余爷爷一起来,怕老人家承受不住,余爷爷亲手写的挽联被挂在花圈上。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夫余兴家敬挽。”
“大家最后绕着老人走最后一圈吧,别回头,不能走回头路给老人留下念想。”
余盈樽是辈,走在最后,她走的很慢很慢,不想离去,跨出冷冻室门的时候余盈樽没看到门槛,向前倾去。江月手疾眼快的扶住,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抱着骨灰盒放入墓地的时候,江月上了香,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奶奶,我会对樽樽好的,您在天上看我们就好。”
看着江月对离人发誓,余盈樽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逝者已矣,生者背负再多难过也还是要继续坚强的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