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娃娃雪糕
孟欢做菜做得好,不是天赋异禀,而是因为,在她八岁的时候,就要做全家人的饭菜了。
那时候她还不叫孟欢,有个大名叫孟唤儿,家里人都喊她唤儿。
每天做饭前,八岁的孟唤儿就会提上一个桶,去家附近的菜场捡商户们扒下来的烂菜叶。很多商户都认得她,有些心软的,会送她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唤儿心里感激,但她嘴笨,不懂谢谢,只会在空闲时跑去菜场,帮商户们把摊前摊后扫得干干净净。
一个桶装满了,唤儿会买点便宜的豆制品,一路跑回家。
那是1997年夏天,香港回归没过多少天,马路两边的电线杆上还间隔挂着五星红旗和紫荆花旗,但这一切对唤儿毫无影响。
她家里没有电视机,那所谓的家,在A省钱塘市东部市郊一个叫文兴桥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城中村棚户区,孟唤儿家的房子就坐落其中。
一间屋子破破烂烂,盖着横七竖八的石棉瓦,砖墙是裸/露的,漆都没有刷,屋内没有洗手间,如厕要用马桶或是去公厕。自来水管架在房门口,热水器是肯定没有的。
这原本是间废弃的房子,冬天阴冷潮湿,夏天闷热难当。碰到下雨天,屋里便四处漏水,严重时积水会漫过脚踝。但这房子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便是——不要钱。
孟添福、蔡金花夫妻带着几个孩子一直住在这里。
此时那房子大门敞开,门口是斑驳的沙土地,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正光着屁股在门口玩,身边不见其他人。唤儿很无奈,心想明明去买菜之前,她把耀祖托给了大姐孟铃兰。
正是夏天,又是中午,太阳烈烈地晒着,唤儿一身汗,走进屋里感觉像进了一个大蒸笼,又臭又闷。但她没抱怨,而是手脚麻利地在一个自制灶台上做起饭来。
午饭是酱油炒豆腐,杂烩蔬菜汤,还有妈妈自己腌的毛豆咸菜,主食是糙米饭。另外,唤儿煮了一个鸡蛋,对他们家来,鸡蛋是奢侈品,每天只能煮一个。爸爸了,这是给妈妈补身体用的,因为,妈妈又怀孕了。
该吃饭了,之前四散的家人们陆陆续续回来,唤儿在家门口的阴凉处支起了桌子,摆了六、七个凳子。最先回来的是母亲蔡金花,她已怀孕四个月,还不显怀,行动很利索,上午是去了附近一家作坊做手工串珠。
蔡金花这年三十四岁,留一头短发,相貌平凡,手脚粗壮,就是个农村来的务工妇女模样。
“耀祖!吃饭了!”蔡金花牵过门口的男孩,随便扯了块布给他擦手,带着他去桌边坐下。唤儿帮他们盛好饭,大姐孟铃兰也回来了。
孟铃兰这年十五岁,已经长成大人模样,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两年前学毕业后,她便没再上学,在附近做些零工,更多的时候是跟着别人到处疯玩。她有户口,但还没到领身份证的年龄,就是个童工,找不到正经工作,父母也没有办法。
唤儿做完一切,正要坐下,蔡金花就问她了:“老二老五呢?”
唤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蔡金花一拍桌子:“你不会去找吗?!笨死个脑壳!”
铃兰在一边:“她们不回来就算了呗,反正菜也不多,每天都是豆腐咸菜,我们自己吃都不够。”
唤儿看她一眼,抿抿嘴,转身就跑了。
她当然知道二姐和五妹在哪里,她们是在附近的澜宇花园。澜宇花园是一个景观公园,离文兴桥棚户区不到一公里,毗邻的是一个新区,叫澜宇公寓。那公寓的房子可真漂亮啊,唤儿数次路过,都会抬头望向那一幢幢整齐的高层楼房,她想,要怎样厉害的人,才能住进这种房子里?
澜宇花园里有一个凉亭,里头有石桌石凳,周围绿树成荫,还有一条景观河潺潺流过。在炎热的夏季,凉亭里要比外头凉爽许多,唯一的困扰就是蚊虫叮咬。
唤儿还没跑到凉亭,就听到了凉亭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l-ún-lún,轮船的轮,l-ùn-露n,讨论的论……”女孩子清稚的嗓音十分悦耳,另一个少女声音偶尔会纠正她错误的发音。
唤儿站住脚,喊她们:“二姐,五妹,吃饭了。”
一大一两个女孩就回过头来,大的那个十二、三岁,的那个比唤儿还半头。神奇的是,这两个女孩长得十分相像,眉眼五官,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双眼皮儿,大瞳仁,睫毛又密又翘,任谁见一眼都会被这双眼睛吸引了去。
二姐孟招娣应了一声,收拾了书本文具,牵着五妹的手走出凉亭,她把书包背到肩上,又牵起了唤儿的手,三个人一块儿往家走。
又一次路过澜宇公寓,招娣忍不住抬头往上看,五妹也学着她看,招娣便问她:“这房子一共几层?”
五妹睁着大眼睛数啊数,答:“十二层。”
招娣又问:“如果我住在第七层,我上头还有几层?”
五妹眉头皱紧,默默心算,答:“五层。”
“答对了!”招娣开心地笑。
五妹:“二姐,这么高的房子,他们每天回家都要爬楼梯,那多累啊!”
招娣:“傻瓜,房子里是有电梯的,不用自己爬楼梯。”
五妹不懂电梯是什么,求助地望了唤儿一眼,唤儿和她半斤八两,也是不明白。
她们心里都在想,二姐就是聪明,什么都知道。
回到家,唤儿一点也不意外地发现,菜几乎都吃完了,只剩了点咸菜。至于那个鸡蛋,蔡金花并没有吃,而是给了孟耀祖——谁叫他是她们唯一的弟弟,孟家唯一的男孩。
孟家偶尔会有肉菜,炒肉片、炒肉丝之类,但那是专属于父亲和耀祖的,连母亲和大姐都不能分享,何况底下这几个妹妹,每次都只能眼巴巴看着流口水。
习以为常。
孟招娣带着两个妹妹坐下,就着一点咸菜吃糙米饭。
她们吃的糙米,是附近的一些好心人送的,如果没有这些接济,她们大部分时候只能吃些土豆、糙面糊。所以,家里的几个女孩都比同龄孩子瘦许多,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块肉,胃口也很细。
饭后,招娣帮唤儿收拾碗筷,提了水桶到河边去洗碗。文兴桥棚户区附近有一条连接运河的活水河,孟家人舍不得用自来水,洗衣洗碗都是去河边,最多煮饭煮汤时用点自来水。那也是因为,他们曾经用过河水煮饭,最后全家拉了肚子。
这本是很寻常的一天,下午,蔡金花依旧去做串珠,铃兰依旧跑得没了人影,招娣依旧会带五妹去公园凉亭里读书,而唤儿,则要负责陪耀祖午睡。
他们睡觉的里屋,杂乱不堪。有一个角落堆满了孩子们的衣服,不分大及款式,大家随便拣着穿就是。这些也都是别人送的,或是蔡金花去垃圾桶里捡来的。
另一边,三个条凳上架了两块木板,就是一家人的床了。木板上没有垫褥,就铺了两张草席,闷热的环境让耀祖睡不着,一直吵闹,但唤儿不敢开电扇。蔡金花过,只有床上睡的人超过五个时才能开电扇,所以,唤儿只能不停给耀祖摇扇子赶蚊子。
摇着摇着,她又热又累,渐渐地眼皮起了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有人在家吗?”
耀祖已经睡着了,唤儿下床走去门口。为了通风,大门没关,他们家根本没有值钱东西,夏天从来不关门。唤儿看到门口站着三个大人,两女一男,女的都是三、四十岁,唯一的男人要年轻许多,个子很高,面容清俊,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手里还拿着一台黑乎乎的机器。
唤儿并不认得,这是一台单反相机。
为首的中年女人看到唤儿,喊她:“妹妹,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唤儿怯怯地点头,又摇头,指指屋里:“我弟在睡觉。”
中年女人就放低了声音,:“我姓朱,你可以叫我朱阿姨,这是钱阿姨和简叔叔,我们是来找你爸爸妈妈的。”
那个姓简的男生一愣,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变叔叔了。
唤儿声如蚊吟:“我爸爸妈妈都去上工了。”
朱阿姨又问:“那你姐姐呢?我们知道你有个姐姐。”
唤儿想她有两个姐姐,但没出口,她是肯定找不到孟铃兰的,但她能找到孟招娣。唤儿:“我去找我姐,那我弟怎么办?”
蔡金花无数次告诫过她们姐妹几个,绝不能留孟耀祖一个人,谁要是把耀祖弄丢了,就把谁丢河里去喂鱼!
朱阿姨和钱阿姨对视一眼,朱阿姨:“这样吧,我和钱阿姨在这里陪着你弟弟,让简叔叔陪你去找你姐姐,好吗?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街道里的。”
唤儿不懂什么叫做街道里的,但直觉这三个人不是坏人,她同意了朱阿姨的提议,领着那位简叔叔往澜宇花园走去。
一路上,简叔叔问了唤儿几个问题,比如她爸爸妈妈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生了几个孩,家里的人员构成……唤儿一概不答,心里只是想,找到二姐就好了,二姐什么都懂,二姐一定比她得好。
走到澜宇花园凉亭时,五妹正在做口算题,招娣在边上看课外书。这些书都是市图书馆里借的,借书不要钱,但要押金,招娣当年没有押金,是找班主任老师借的钱。三年来,她捡了许多废纸板饮料瓶,卖了换钱,终于在学毕业时把押金还给了老师。
简梁见到那一大一两个女孩时,有点意外。报料人之前有告诉他,孟家的大女儿已经十五、六岁,找不到爸妈可以找她,给个五块十块钱,她一定什么都。他着实没想到,唤儿领他来找的是个这么的女孩子,绝不可能十五、六岁,人看着都还没发育呢!
招娣也很惊讶,五妹不懂,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简梁简单明来意。
他是《钱塘晚报》的一名记者,之前接到电话报料,有一户生活在文兴桥的孟姓人家,夫妻两个生育了许多孩子,而女主人又怀了身孕,所以他来做个采访,并没有恶意。
唤儿和五妹还,招娣却是明白的,她知道自己父母超生,计划生育开展这么多年了,母亲之所以一直未被处置,是因为父亲带着她逃离了老家,悄悄地在钱塘市落了脚。
但她到底只有十三岁,思绪陡转间,她指着唤儿和五妹开始睁眼瞎话:“没有的,不是的!她们两个,其实都是我们亲戚家的孩子,不是我妈妈亲生的!”
唤儿:“……”
简梁:“……”
五妹傻眼了,眼睛眨了几眨,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最后,简梁用三根娃娃雪糕解决了三个朋友。
四个人并排坐在凉亭出入口的台阶上,从左到右依次是唤儿、简梁、招娣和五妹。
三个女孩美滋滋地舔着雪糕,这对她们来,是极其珍贵的美食。招娣吃得斯文,唤儿和五妹就不行了,雪糕化得快,很快就吃得嘴边、手上和衣服上一塌糊涂。招娣帮五妹擦手,简梁发现,她用的是五妹自己的衣服,下摆撩起来擦嘴时,他都看到了五妹黑乎乎的肚皮。
吃完雪糕,唤儿和五妹跑到景观河边玩耍,招娣坐在简梁身边,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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