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冰镇可乐
简梁之所以会找到这里,是因为他去了孟家。
报道出来以后,在钱塘市市民中引起了很大的讨论,并且惊动了计生办和派出所,简梁直到傍晚才知道这些事。
他只是个学新闻的大学生,刚刚念完大一,暑假里经人介绍到《钱塘晚报》实习。孟家的新闻,是有报料人给报社了电话,社会新闻组原本没放在心上,但大热天新闻也不多,就让简梁这个实习记者带着相机去跑一趟。
简梁很聪明,没有直接找上门,而是先找了棚户区所属的文兴桥街道办,靠着自己俊朗的外表和礼貌的谈吐,拐了两位大姐带他去探路,最后促成了这一篇报道。
这是简梁人生中的第一篇报道,他写得十分用心。
事后简梁直觉不妥,从头到尾他都没见过孟家夫妻,虽孟招娣的肯定都是真的,但直接从未成年孩身上套新闻,实在不够光明磊落。他知道今天有许多单位去了孟家,又被主编姐姐训了一顿,心里就不放心,下班后又跑了一趟,发现整个家里,孟家夫妻和耀祖都不在,估计是躲出去了,只剩一个孟铃兰照顾着卧床不起的孟招娣。
招娣不想理他,拉过毯子盖住头,但简梁还是瞟到了她红肿的脸颊,心中愧疚不已。
铃兰初次与简梁见面,见他长得好看,也没怎么为难他,只是对他,家里两个妹妹跑出去一下午加一晚上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简梁掏口袋,给了她两百块钱,让她给招娣买点好吃的,又:“这事儿是我对不起招娣,我去找找两个朋友吧。”
很快,他就找到了躲在澜宇花园里的五妹。
五妹问他:“你见着唤儿了吗?她刚回去了。”
“没有。”简梁和唤儿来回是走一条路,但那是条车行大马路,人来车往的,简梁没有去留心路人,应该是和唤儿错过了。
五妹不恨简梁,她还不太懂,两条短腿落了地,抬起头:“简哥哥,我饿了。”
简梁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带着五妹出了公园,找到一家面条店,带她进去坐下,给她点了一碗大排面。
面条上来后,五妹惊呆了,她长这么大,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一块肉,拿起筷子,也不顾面条烫,稀哩唆啰地狼吞虎咽起来。
简梁坐在她对面,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心想如果不是自己领她进店,估计店家都不会放五妹进门。因为她和街边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从头脏到脚,裤子鞋子还都是破的,身上臭烘烘的,是常年没有好好洗澡生成的味道。坐在五妹身后的顾客就频频回头,还捏起了鼻子,忿忿地瞪了简梁一眼。
五妹只吃了半碗面,就吃不下了。简梁要带她走,她盯着剩下的半碗面,突然就哭了起来,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简梁看着心疼,问店家买了个包碗,把剩下的面条帮五妹装起来,家伙这才满意地破涕为笑,鼻子里还冒出一个鼻涕泡。
店家也是目瞪口呆,还从没见过有人包吃剩下的热汤面的。
回家的路上,简梁一手牵住五妹的手,一手拎着包盒慢悠悠地走。五妹身高只有1米1左右,才到简梁腰部,简梁低头看她,那么的一个人啊!他想,以后他要是有个女儿,一定要使劲儿疼,使劲儿宠,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她。
这么想着,简梁就在街边卖部停下了,给五妹买了一瓶冰可乐。五妹傻乎乎地看着他,也不懂这黑黑的水是什么,拿在手里,冷冰冰的,她不敢下嘴。
“甜的,很好喝,你尝尝。”简梁柔声对她。
五妹抬头看看他,试着尝了一口,喔——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观察着手里的液体,看着里头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她又喝了一口,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好甜啊!”
简梁看得想笑,揉揉她的头,又牵着她往回走。
五妹很开心,蹦蹦跳跳的,简梁发现她和孟唤儿很不一样,唤儿话少,表情木讷,五妹更像普通孩子,天真单纯,爱哭爱笑,并且很好哄。
快到孟家的时候,简梁问她:“五妹,你想上学吗?”
五妹霍地抬起头来,眼睛又大又亮,鸡啄米般点头:“想!想!我想上学!”
简梁微笑,他想,把招娣害成了那样,总得补偿一下。希望到九月,唤儿和五妹这两个孩子,可以走进学堂。
简梁和五妹在半道上和唤儿相遇了。回到孟家,简梁发现两个大人和耀祖依旧没回来,猜测他们应该是暂时住到了别处。铃兰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唤儿则接过了五妹包的面条碗,热了一下端去给床上的招娣吃,招娣和唤儿都还在记恨简梁,两个人都没理他。
简梁走的时候,只有五妹出来送他。她依旧乐呵呵的,这一个晚上,她吃得很饱,还喝了一瓶从没喝过的甜水,心情非常好。
在五妹眼里,与简哥哥只见过两面,便吃了那么多好东西,他就是个神仙!
“我真的能上学吗?”她仰起脸,天真地问简梁。
简梁还是摸摸她的脑袋,:“简哥哥去帮你想办法。”
简梁回家后,把这整件事给母亲梁淑芬和姐姐简学文听。母女两个都听呆了,连声感叹,当今社会还有这样的家庭存在,真是匪夷所思。
梁淑芬是位优秀的中学老教师,本已退休,但被一所民办初中返聘,开学后要去继续教语文。简梁向她咨询,如何才能让没有户口的两个女孩去学校念书。
简学文比简梁大四岁,留着清爽的齐耳短发,在一边插嘴:“不用问妈妈,问我就行啦。首先,她们的老豆要把超生的罚款给交齐,交齐以后嘞,回老家就能办户口啦。办完户口在老家就一定有的读,如果非要到这里读嘞,应该有民工子弟学会收。如果非要读公办学嘞,交赞助费就搞掂啦。”
简梁头疼:“姐,你去广东读个研而已,不要学他们那边讲话行吗?”
简学文嘻嘻笑:“其实很简单的,就四个字,有钱就行。”
梁淑芬点头:“是这么回事。”
简梁无奈地:“你们也看到我拍的照片了,就他们家那个样子,超生的罚款,怎么可能交得起?”
简学文摊手:“那就没办法咯。”
简梁不满:“不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嘛,就因为黑户就不让读书了?”
“你朝我抱怨有什么用?谁叫他们生那么多的?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OK?”简学文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四女一男,还要生一个?他怎么不干脆再生一个凑齐七个葫芦娃得了!”
简梁心想:姐你还是太单纯,人家已经生过七个了,这都是第八个了!
想了一个晚上,简梁还是不信邪,第二天经过母亲联系,问到了文兴桥所在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那人一听这情况都惊呆了,要汇报给领导,开会讨论一下。
另一边,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摸排了几天终于逮到了蔡金花。蔡金花孕期才四个月,做流产风险还不大,但是她反应特别恐怖,一哭二闹三上吊,举着把菜刀就要往脖子上搁,吓得工作人员动都不敢动。
有人好言劝她:“你超生,你家老孟就要丢了工作,你家娃娃就没得上学,你也没法去医院生,万一出了风险,都没得救啊!”
蔡金花挥着菜刀嘶吼:“那我就和我家老孟一起去死!!和我家娃娃一起去死!!死在你们家门前!!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对于这位破罐破摔且完完全全是个文盲的农村妇女,大家都没了辙,逃回单位继续想攻破思路。
但还没等他们想明白,蔡金花就彻底地失去了踪迹,还带走了孟耀祖。于是,家里只剩下了孟添福和大大四个女孩子。
简梁对这件事情上了心,他总觉得,孟家夫妻的罪,不能让朋友来背。两个七、八岁的女孩,一直不上学的话,长大了岂不是就像蔡金花那样了?那人生就毁了啊!
他为这件事奔走,去教育局,去计生办,并且请教自己大学里的老师,最后,他服了主编姐姐,在《钱塘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新的追踪报道。
报道的标题就四个大大的黑体字——“我想上学!”。
配图是五妹的照片,这是简梁为她新拍的,在澜宇花园的凉亭里,五妹伏在作业本上,右手握着铅笔,抬起头,怯怯地望着镜头。
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瞳仁黑白分明,嘴倔强地抿着,浑身依旧很脏,黑乎乎的脸和手,本色出镜。
效果一点不比希望工程的大眼睛女孩来得差。
很多市民来热线电话,愿意资助女孩上学。还有老爷爷老奶奶亲自赶到报社,留下现金捐给女孩,当然也有人谴责他们的父母,只顾生不顾养。
简梁等了两天,终于等到了他最想接听到的一通电话。有一所香港富商为庆祝香港回归而资助的民工子弟学,刚刚建成,九月第一批学生入学,离文兴桥不算太远。他们愿意接收孟唤儿和孟五妹就读,并且学费全免。
通完电话,简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就高高地跳了起来,开心地大叫!他跑到主编办公室,张开双臂与她拥抱。四十多岁的主编姐姐都被他吓着了,笑着:“简梁,你将来一定会是个很出色的新闻人。”
简梁满头都是兴奋的汗,问:“为什么呀?”
“因为你很执着,很纯粹,并且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
当天晚上,简梁几乎是哼着曲儿回家的,一到家,就把这件事给父母和姐姐听。只是他在的时候,一直在挠头皮,梁淑芬看着他,渐渐觉得不对劲。
她把简梁拉到强光底下,让他坐下,扒开他的头发仔细看。简学文没明白,也过来凑热闹。突然,她尖叫起来,一蹦三米远:“啊啊啊——!!简梁你头上怎么有虫子的啊!!!好恶心啊你!!”
简梁得了头虱,那是一种寄生虫,藏在人的头发里,发作时会很痒。
简家如临大敌,梁淑芬事后足足给全家做了一星期的消毒处理,并且在事发当场就把简梁赶出门,让他剃个光头再回家。
简梁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天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头虱这玩意儿从哪里染来的,他用脚趾头想就知道。举起自己的右手,他想他怎么就这么手欠,就那黄毛丫头的脏脑袋,他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手摸呢?!
最后,抗议无效,简梁在理发店剃了个秃瓢,一脸郁闷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