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荒唐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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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元夕永夜如昼中,有趁机享乐快活的,有祈求万事如意的,自然也有那既不快活也不如意的。

    比如云圣君。

    当他沉着脸应邀只身闯进花间酒那座香艳楼时,就看到里面一派比往日还要醉生梦死的景象,胭脂香粉混合着浓重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直皱眉头,甚至开始怀念起馥郁身上的桂香来。

    但皱眉归皱眉,此刻哪怕心里再不愿,为了正事,他还真就不得不去找一趟季棣棠。

    谁让他手里握有那传中夺天地造化而生,能活死人生白骨的三件宝物呢。

    若是叫魔族的人捷足先登,用那宝物医好了魔尊,最后再真把封神刀拔了出来,那这世间怕就又无宁日了。

    云琊这般想着,便不顾迎上来招呼他的鸨母,径直往楼上走,期间毫不客气地掀翻了十几个企图拦住他的厮,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凶神恶煞讨债主的形象。

    云琊本不欲下重手,可那些有些修为的厮大概是有把柄在季棣棠手里,一个个前仆后继,卖命得很,很快就把云琊的耐心消磨殆尽。然而,他心里刚生出一丝危险的念头,就听得娇俏女声自楼上清凌凌地响起:“还不住手!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公子的贵客也是你们能得罪的?”

    此话一出,那些本来拼了命也要拖住云琊的厮同时住了手,接着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云琊抬头向上一望,见是个玉雕般的美貌少女,便也不客气,直接几步跃上了楼,到了那少女身前。

    “云圣君,里面请。”

    云琊“嗯”了一声,装作没看到那白裙少女偷偷量他的好奇眼神,跟在她身后走过七拐八拐的九曲回廊,回廊尽头有一处不起眼的门,少女一挥手,将四指指尖夹着的四粒黑白子分别弹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声脆响之后,那门便应声而开了。

    竟还是和以前一样,云琊暗暗想道。

    待进了庭院,有带着清冽酒香的微风迎面扑来,便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紫炉吐雾,池满琼浆,美玉铺地,明珠照亮,东方有千重锦绣,西方拢万丈霞光,连月光,也在这满庭浮华中黯淡了。庭中有块碧石,立在还袅袅升腾着热气的酒池中央,远远看去,石上那人好像不需要任何辅助似的飘在酒池中央,正举杯邀那上元之月。

    月满琼杯。

    似感应到有人来了,季棣棠回过头来,正与云琊对上目光。

    此时此刻,他微醺的面容恰似春晓时盛极的桃花,一点嫣红流连在眼角处,平添了万种风华。虽看着云琊,身子却仍慵懒地靠在碧石天然形成的靠倚处,胸前衣襟半数被池中酒液湿,更是引人无限遐思。

    这分明是个男子,却偏偏生得比女子还美。

    “阿琊过来,”季棣棠晃了晃手中琼杯,露了一个极明艳的笑,冲云琊道,“陪我喝两杯。”

    云琊眉头皱得比方才在花间酒大堂时还紧,却难得地没有什么难听的话,他只是拱了拱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淡漠语气:“不必了,想必阁主对本君为何而来心知肚明,就不多了,希望贵阁莫要助纣为虐,否则届时烽烟四起,怕是贵阁也难独善其身。告辞!”

    他完便要走,却听得身后季棣棠轻笑一声,不急不缓道:

    “什么贵阁贵阁的,阿琊,你也是琅轩阁的人,这点永远不会变。”

    云琊猛地转过身来,掌中电闪雷鸣,看起来好像很想一道雷劈到季棣棠身上,看看他脑子里整天究竟在想什么。

    他这样想着,也确实这样做了,可是那道声势浩大的万钧雷霆却连季棣棠的身都没能近,就直接湮灭在他身旁的折扇之中了。

    “我欠你的早就还清了!”云琊咬牙切齿道,“季棣棠你卑鄙!”

    “唉,谁让你总是这么不听话,”季棣棠摇摇头,一口饮尽了杯中残酒,笑笑道:“罢了,其实若为了魔尊的事,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忧。天意无常,又岂是我等可以轻易改变的?宝物既是夺天地造化而生,自然有其自己的灵性,会自行选择自己命定的主人,阻止不了,也强求不得。”

    “阁主的意思是它们长了腿,自己去找它们的有缘人了?”云琊冷笑一声,“别拿我当三岁孩耍了!”

    “那可不一定,”季棣棠唇角微勾,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意味,“没准还真长了腿。”

    良辰苦短,佳节难再,且元夕夜后,虽然萧紫垣对于未去皇宫向他父皇请安颇感遗憾,但月清尘一行人仍按照原定的计划自帝都向潇湘而行,沿途探访了许多先辈大能遗留的名胜洞府,若是碰上在各地作乱的倒霉妖魔,也就顺便收拾了,还能借机给即将参加潇湘折桂大比的三人练练手。

    这一路下来,不知不觉已近一月,沿途也碰上不少同样前去潇湘赴会之人,多半是门中长辈携着辈,但因望舒圣君性子向来冷清,深交之友寥寥可数,月清尘又刻意隐去面容行迹,故而一路上并未被人认出,四人方得以省去应酬之烦,在这愈行愈暖的春风里自由来去。

    近日,因入了潇湘春日云泽,为便于行于水泽之上,月清尘特意自岸边买下了三条轻舟,一路以少量灵力驱使。舟虽看着不大,但其中生活之物一应俱全,船舱中自有可供休息的床榻矮桌,解馋用的吃食也早已自岸边镇上采买妥当,故而这一路水行,几人也无甚不便之处。

    此夜星河皎皎,朗月高悬,君长夜依然在雷不动的晚间修行时间里以木剑为介,闭目凝神引着这春日云泽上充沛的天地精气在体内过了一圈,谁料弗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近日同船起居的萧紫垣正托着腮坐在他对面,脸上是少见的深思表情,见他醒了,眼中探究的意味便更浓了。

    君长夜瞥他一眼,看萧紫垣没有要问话的意思,便自顾自拿起手边木剑下了榻,向着舱门外走去,同时在心里数起数来。

    一,二,三。

    “师弟,”萧紫垣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数到三的时候真就开了口,“师尊方才来看过一眼,看你在入定就没有扰,但嘱咐我等你醒了就让你去他那边,但没是要干什么。长夜,我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今天是……”

    不等完,萧紫垣忽觉眼前一花,本来还立在门口的君长夜当即没了踪影,他愣了片刻,还是自己把后半句话接了下去:“……什么特殊日子。”

    其实君长夜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所以当他御着剑飞掠到不远处月清尘的舟上时,不由被悠扬的琴声吸引住了。

    舟上设有结界,在外面看不见里面光景。月清尘正盘膝坐在船头,手上拨弄着一把古朴素琴,有略显凄苦的调子自那琴上流泻而下。

    是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师尊,是在思念什么人吗?

    混着水泽之上氤氲的水雾,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清寒气的素衣背影被周遭光影映照得愈发晦暗不明,却意外地柔和了许多,不再如白日里那般淡漠无尘,高不可攀。

    君长夜安静地站在月清尘身后,眸中隐含的炽热在不自觉中愈积愈深,也只有在这样深寂无人的夜里,他才敢放任自己将如此放肆贪婪的目光停留在那人身上。

    .

    这简直像是饮鸩止渴,哪怕明知是错的,却依然不可自拔。

    秋风词是师父最喜欢弹的曲子之一,月清尘本就是随意弹弹,曲子极短,很快便结束了,他先将浮生琴收回灵戒中,接着站起身来,随意道了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君长夜敛去眸底神色,几步走到月清尘身边,与他并肩站在船头,答道:“弟子不知。”

    五年时间,那曾经只能仰望师尊的少年个头蹿得极快,几乎已长到只比月清尘矮半个头的地步,似乎只要微微抬起手来,就能触碰到那朝思暮想的温热面容。

    可君长夜不敢,不仅不敢,还只能刻意与对方拉开一定距离。

    他太怕自己一时把持不住,就把此刻这份安宁彻底破坏殆尽。

    月清尘偏头望他一眼,倒也没在意他的拘谨,只是淡淡道:“五年前的今日是你拜入绝尘峰的日子,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为师便自作主张,把这日暂定作你的生辰了。”

    君长夜愣了愣,下意识重复道:“生辰?弟子……从未过过什么生辰,师尊怎么突然想起来……”

    “就是因为你从未过过,才想着好歹要给你过上一回,”月清尘微微笑道,“我这有件东西,也是时候该送给你了。”

    着,月清尘轻轻一转手腕,手上当即多出了一把灵剑,其上纹路繁复高深,灵气四溢,一看便知是上上品。

    君长夜修为今非昔比,自然能感觉到那剑身上蕴含的巨大能量,他盯着那剑看了又看,自剑鞘一侧看到两个隽秀的字:

    却尘。

    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此剑名却尘,”月清尘以一种回忆的口吻缓缓道,“是当年为师赴潇湘参加折桂会时,你师祖赠给我的。后来有了霜寒,这剑便闲置了,为师看你一直没有称手的兵器,就借今日这个机会,把它转赠给你,希望它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可以现在想想,给它取个新名字。”

    君长夜闻言跪了下来,双手接过剑,恭敬道:“长夜多谢师尊。”

    月清尘摆摆手,自灵戒中取出一个酒壶并两个酒杯,他往两个酒杯中各自斟满了酒,又招呼君长夜一并坐下,淡淡笑道:

    “你如今也不是孩子了,可以适当沾点这些东西,来,尝尝为师自己酿的酒,愿明年今日,更胜今朝。”

    完,便举起其中一个酒杯,缓缓饮尽了,接着向君长夜亮了亮空酒杯,示意该他了。

    君长夜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含着笑意的清绝侧颜,突然没来由觉得眼眶酸涩起来,他赶忙闭上眼睛,也学着月清尘的样子喝尽了杯中酒。

    酒液醇厚辛辣,入口尽是灼烧感,君长夜此前未沾过酒,又喝得有些急,难免地被呛了几口,咳了好几声才勉强缓过来。

    月清尘没在意地笑看了他一眼,便接着自斟自酌了一杯,心道无论是谁,第一次都多半要有这么一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没想到的是,一杯酒下肚,对面少年神情明显恍惚起来,看人的眼神也开始发直,竟好像是醉了一般。

    不是吧,虽然这酒是烈了点,他可不记得给男主设定过一杯倒的属性啊。

    “长夜?”月清尘试探性的叫了一声,还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料被对方一把握住,还抓得死死的,用力之大让月清尘怀疑这是想把他的手腕掐断。

    我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月清尘试图以和平的方式让君长夜放开手,谁料疑似喝醉了酒的君同学和平日里简直判若两人,不但紧握着不放,还干脆扔掉酒杯凑了过来,一双平日里总是黑沉沉的眸子此刻亮得灼人,其中倒映了春日泽上空的漫漫星海,温柔得难以言喻,对视的一瞬间,甚至连月清尘都难以移开目光。

    也就是这么一怔神的功夫,君长夜已经整个人贴了过来,一只手仍紧紧抓着月清尘的手,另一只手则极不老实地去搂他的腰,身上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中传递到月清尘身上,激得月清尘一皱眉,却也暂时按下了把君长夜一掌掀飞出去的冲动,只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可君长夜在成功得手后却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只是把脸紧紧贴在月清尘胸口处,口中喃喃念叨些什么,仔细听去,似乎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叫“师尊”,也不知究竟是把眼前人当成谁了。

    .

    月清尘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背,无声地叹了口气,却不料这醉鬼听他叹气还不乐意了,一下从他怀里直起身来,一字一句口齿清晰道:“别叹气,我……我来保护你。”

    月清尘被他如今这模样逗笑了,指着自己反问他道:“保护我?那你,我是谁?”

    君长夜痴痴地看着他,却不答话,只是把自己和他交握的手举到月清尘面前,好像是努力想证明什么,可在月清尘看来这只是他醉得不清的另一重表现,便摇了摇头,算把他送回他自己的船上去。

    岂料,还没等他实施,君长夜便看出了他的意图,当即大声抗议道:“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月清尘心里越发觉得好笑,便顺着他的毛哄道:“好,不走,跟我一起。”

    听了这话,君长夜满意地点点头,他抓着月清尘的手玩了一阵,却突然又心翼翼地开口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

    “如果有一天,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君长夜瑟缩了一下,眼神飘忽不定,“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

    “好啊。”月清尘不假思索道,反正对着的是个醉鬼,醒了以后什么都不记得,先顺着他哄就好了,何必管那么多呢。

    再,等他真有能力犯什么大错的时候,自己这个师尊也多半早就不在了,又何谈原不原谅。

    “定了,不许反悔的。”君长夜眼睛一亮,好像是极开心的样子,转眼间又想贴上前来,可似乎是那该死的让人兴奋的酒劲终于过了,还不等他再有别的动作,就靠在月清尘肩上睡死了过去。

    月清尘偏头看着少年安静的睡颜,想起不远处在等着他的比试大会,心中突然涌上些特别的感觉来,大抵介于磨的刀终于要试刃了和养的猪终于要出栏了之间,只不过差别在于一个要砍人一个要被人砍,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是连拉带拽地把君长夜抱起来,走了几步,轻轻放到自己舟舱内的窄榻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到临风的窗前,望着星光璀璨的夜空出了会神,然而紧接着,系统那个煞风景的声音却突然就冒了出来:

    “探测到宿主即将进入新的地域,特开启新的记忆片段,宿主是否接收?”

    接收记忆需要封闭五感,月清尘回头看了君长夜一眼,估计他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的,这才点头道:“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