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当年会

A+A-

    此处暗夜水泽上云谲波诡之际,月清尘却正颠三倒四地梦入别间,梦了一场他曾暗自琢磨过很久的旧年事——原身望舒君十四岁时参加的那届折桂会。

    照样是经历原身的记忆,一开始眼前耳边依旧一片朦胧,但很快,他就听到有人操着一副破锣嗓子极其嚣张地嚷着什么“这娃娃毛都没长全,还他妈娘们兮兮的,来凑什么热闹,干脆趁早滚下去,也免得破了你那一副漂亮皮相,哈哈哈哈。”

    与之相应和的,周围台下亦是一片放肆中带点别样觊觎意味的嘲笑声。

    月清尘心下一转,猜到这多半是望舒君年少时参加折桂会的第一场擂,那个时候,望舒只有十四岁,可不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子,这些人没见过他的本事,会这般看轻倒也不奇怪。

    可修真终究是强者为尊,九州之上卧虎藏龙,岂能单以外表评判一人?

    如此狂妄自大,怕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果然,还没等那破锣嗓子笑完,他就发现对面那模样顶好看的白衣少年冷冷往这边看了一眼,与那清寒双眸对视的一瞬,破锣嗓子只觉周身如坠冰窟,体内灵气凝滞阻塞,竟是半点都用不出来。

    接着,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便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直接被飞出了擂台,瘫在地上抽搐几下,一歪头昏死过去。

    一招落败。

    望舒向周遭漠然地扫视一圈,待宣布了此场胜负,这才冷冰冰地下了擂台,中途经过那不知死活的破锣嗓子和围在他身边目眦欲裂的同门们时也没停留片刻,径直走向一旁的观战台。

    月清尘没法控制这身体动作,只是在心里为他这性子叹了一声,心道就这副不留余地的做派,不四面树敌才怪呢。

    前往观战台的途中,经过许多自行在擂台旁观察战局的人,望舒自是不理他们什么,可总有些只言片语飘进月清尘的耳朵里,这其中,竟还掺杂了熟悉的声音:

    “师兄,你看见没,那白脸冰灵根脸臭得跟别人欠他二八百万似的,看着真让人想上去揍一顿。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对手跟菜鸡似的,要是我,绝对比他得快。”

    是云琊的声音。

    月清尘暗暗摇头,云圣君居然还好意思别人是白脸,他自己那副皮囊不才是个老天爷赏的绝顶白脸吗。

    “师弟,慎言。”叶知秋警告似地看了云琊一眼,像是也知道他这师弟是个什么好斗的德行,便毫不留情道: “他实力在你之上,若一直保持下去,你二人迟早会有一战,不必急于一时。”

    叶知秋是上届折桂会的魁首,虽此刻还不是掌门,却已可见其雷厉风行的作风,云琊在昆梧山谁都不怕,独独怕他这位大师兄,当下也不再多什么,只是一直回头瞧着冰冷少年远去的背影,眼中升腾起极为浓烈的战意来。

    月清尘虽觉出身后有灼灼目光一直追随,却也没法回头去看,只是随望舒步伐走向观战席上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另一处擂台的素裙女子,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虽依旧看不清她的脸,月清尘却也知晓那是苏羲和。此时此刻,她气息完全收敛,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便是跟个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诺,看那边,劲敌。”见望舒回来了,苏羲和也不问他结果,只是指指她一直在看的那处擂台,语调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若能胜他,便证明我这师父当的不差。”

    月清尘随她看去,只见那边台上走下来一个眉目极其清朗的青衣少年,正与呼啦围上来嘘寒问暖的人们笑着话,他举止带着自成一派的温雅端方,只微微一笑,便惹得周遭好几个女修悄悄红了脸,但觉便是那二月里极盛的和暖春风,也不及此人半分风流。

    哪怕依月清尘来看,也确实当得上温润如玉,龙章凤姿。

    苏羲和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一眼就把此届魁首挑了出来,连原身都只能居于其下,堪堪拿个第二。

    那便是后来的洛家家主,蘅芜君,洛明澈。

    传闻此人舞一手至清至正惊鸿剑,携一管极明极雅碧玉箫,平生极好交游,广交天下之友,为人似光风霁月,是个一等一的如玉公子。

    若望舒君是漆黑夜空里一弯孤清弦月,总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薄凉味道,那这位蘅芜君,便是九天下人人得而团圆时赏到的中秋满月,明亮又不灼人,光芒所照之处,遍地都是清平人间。

    月清尘想再仔细看看这个角色跟设定符不符合,可望舒却从洛明澈身上移开眼去,只看着苏羲和含笑的侧颜定定道:“若我胜了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听了这话,月清尘才蓦然想起来,在经历过的这些记忆里,望舒好像从没叫过苏羲和师父。

    其实单看这两人的相处模式,与其是师徒,不如像朋友,而且苏羲和表现出的性子稍微跳脱些,平日里反倒常像是被爱板着脸的徒弟管着。

    “可以啊,”苏羲和笑吟吟地转回头来,“清尘你要是能给我长了这个脸,别一件,便是十件也没问题。”

    “一言为定,”望舒望着她一字一句道,“那你以后不许再跟那个人来往了。”

    “哪个人?”苏羲和惊讶道,“你才多大,就要开始管你师父的私生活了?”

    “那个魔族,化名叫君天御的,”望舒不肯轻易放过她,“我不喜欢他,也看得出他对你没安什么好心。”

    听到君天御这个名字,月清尘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道这不是魔尊沧玦的化名吗,莫非他在百鬼乱世之前几十年就已经跟苏羲和有了联系?

    这跟之前想的可不太一样,莫非这世界又自己补全了什么?

    “哦?这你都能看出来?”苏羲和拖长了语调满不在乎道:“得,您的好意女子心领了,其实我对他也没安什么好心,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担心你师父会吃亏。”

    “你……”望舒被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气得有些不出话,“反正你答应我了,就不能反悔。”

    “没要反悔呀,”苏羲和笑嘻嘻道,“那我只能可怜巴巴地暗自祈祷那个青衣子不给我这个长脸的机会了。”

    接下来的记忆里充斥着一场又一场的比试,月清尘跟着原身一起经历了从初试到终试的全部过程,到最后一日终于与洛明澈站到同一个试炼台上时,台下已是座无虚席,满座看客无不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这二人风采。

    人人都知道,若洛明澈能在这折桂会上一举夺魁,必然会给潇湘洛氏带来不可估量的荣耀,甚至可能助其在二宫三宗日渐式微的情形破四世家末位的排名,而一举跻身九州仙家上游。

    至于另外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却修为了得的少年人,倒也是惊才绝艳,若他夺了冠,不定会牵扯出什么多年未在九州出现过的大人物。

    反正与己无关,索性坐观龙争虎斗,且看鹿死谁手。

    台下看客各自着自己的算盘,可台上二人对这些骚动却置若罔闻,只互相见了一礼,望舒便率先发难,却尘铮然出鞘,冰寒剑气凝作百尺冰龙,昂首怒啸着直冲蘅芜而去。

    对面青衣少年眸中倒映出冰龙近在咫尺的狰狞侧影,可他不闪不避,整个人翩然而起,手上潋滟的惊鸿剑刃引了气吞云汉的江泽水,带着磅礴气势与那冰龙轰然对撞,一时间竟难分伯仲,有水流被冰龙同化,寸寸凝结成冰,亦有寒冰在暴怒江水的冲击下,化为无形。

    好一式弄江潮,水至柔,却亦能有千钧之力。

    洛氏一族傍水而居,族中多水灵根,而洛明澈更是水灵根中最为纯粹的一类,修行起来一日千里,一手变幻无穷的潇湘剑法江海逝用的已是炉火纯青。

    望舒本就没指望冰龙能发挥什么作用,见状也不惊讶,索性弃了冰龙,手中长剑化出千般虚影,万剑齐发间形似密不透风的囚笼,看得台下看客眼花缭乱,就要将洛明澈围在中央。

    正是生何欢中的画地为牢,对手稍有不慎,便能在转瞬间被刺成千疮百孔的筛子。

    洛明澈见状一扬手,抛出一把黑白玲珑子,先将欺身上来的剑影一一化去,接着循着规律移形腾挪几步,一剑点在其中一道剑影上,两剑相碰发出刺耳的交接声,洛明澈却借纠缠之际飞身上前,一步脱出了杀气腾腾的画牢之笼。

    只要于万千虚影中找到了那把真正的剑,这阵就算是破了。

    阵破的同时,洛明澈方才撒下的黑白子于虚空中按五行排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阳八卦阵,中有奇门遁甲,亦成千军万马,凡入阵者若寻不到生门或阵眼,必困于其中永不得出。

    阵眼所在,即为惊鸿剑指之所。

    自比试开始至如今,望舒见过无数对手狡猾无比的鬼蜮伎俩,目的皆是隐藏真正剑锋所在,以期迷惑对手,出奇制胜。而望舒之所以养成了先发制人的习惯,就是不想再浪费时间应付什么迷心惑魂之术。

    他想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剑修交锋。

    如今看来,这位终局的对手在完全有可能以别的法器作阵眼的情况下却选择直接以惊鸿为引,摆明了是也作此想法。

    那便来吧。

    找到阵眼是轻而易举之事,接下来便是真正的短兵相接,二人你来我往,转瞬间过了不下百招,却也都默契地停留在了剑域之内。毕竟那时望舒没有从苏羲和手上接过浮生琴,流年箫也尚未传到洛明澈手上,二人不是音修,便自然而然地就将一场后世音修抓心挠肺也想一睹风采的琴箫之战给避免掉了。

    可谓是本届折桂会的一个遗憾。

    遗憾暂且不提,且剑道,虽然望舒君日后行走于世更多是倚仗他自己的霜寒剑,但他此刻年纪些,尚未去过北冥,亦未曾于冰天雪地中引着冰寒之气磨出那把独一无二的霜寒,故而此时手上佩剑仍是苏羲和赠予他的却尘。

    却尘虽亦是神兵,但比起洛明澈手上那极飘逸的惊鸿,却还是略微差了一筹,加上望舒彼时年纪稍些,最后还是被对方几近毫无破绽的剑势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到最后同时收招的时候,两人虽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个中细微差距,明眼人不难看出。

    “我输了。”望舒淡淡道,接着转身走下台去,有殷红的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染红了半边雪白衣袖。

    若穿的是墨衣就好了。

    他正没来由烦躁着,却听得身后有人正快步向这边走来,伴着极温和的唤声:

    “兄台请留步。”

    望舒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却见那温雅少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和暖笑意,一袭青衣蓊郁如明前翠竹,他手上握着一块质地极温润的水灵玉牌,其中似有水波流动,而正中刻着“潇湘”二字。

    “潇湘洛氏,洛明澈,”洛明澈弯了弯眼睛,将玉牌塞到望舒手中,“还未请教兄台名姓。”

    折桂会一贯的传统是不到最后一刻不对外公布参赛者姓名和师门,对洛明澈这种本就名声大的倒也无所谓,但像望舒这种算是初出茅庐的就基本无人识得,洛明澈追上来问一句倒也在情理之中。

    “月清尘。”望舒淡淡道,接着思索了一下,还是从灵戒中取出一枝清香幽浮的梅递给洛明澈。

    他那时常年跟着苏羲和四处漂泊,自然也分辨得出什么是好东西,知道像方才洛明澈的那块水灵玉便是顶好的材质,而洛氏以阵法闻名于世,那刻有潇湘字样的玉牌中又带有洛氏特有的破阵之法,便更是一个门派里可以压箱底的宝贝。

    既然如此,望舒自觉也要拿出最珍贵的东西来赠给对方,可惜他囊中羞涩,手里有的也基本都是苏羲和给的,不好随便送人,便一狠心抽了一枝苏和机缘巧合之下从北冥弄来,而他用冰灵气养了几年才难得养活的雪梅,淡淡道:“先用它欠着,日后还你。”

    洛明澈接过梅枝,眸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这是……北冥雪梅?”接着眸色一凛,追问道:“月兄有如此神通,不知师从何处?”

    望舒沉默了一瞬,不知该不该实话实,毕竟苏羲和活了几千年,如今身份太过尊贵,甚至连来这边看一看比试都要伪装一番,更何况自己没能拿到第一,她定然会觉得失望,便更不会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她的弟子。

    “我的傻徒儿,你犹豫个什么劲儿?给我做徒弟很丢人吗?”一旁突然传来婉转的女声,望舒一转头,却见他那尊贵无比的师父正在一旁笑眯眯地指着她自己道:“他师父是我,我叫苏羲和,这位友,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