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古战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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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一个喜好舞刀弄剑的女汉子,恨姝是向来很不喜欢繁文缛节的,奈何如今已经坐到了燕王殿内,也就只能耐着性子听燕王与自己国的使臣扯皮,顺便拿勺子闲闲搅弄眼前青花碗里的碧青茶汤。

    对面坐的是燕国那个叫沧流的上将军,看起来心不在焉,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场面,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肯来。

    当下崇武之风盛行,要是哪国出了惊世的名将奇才,定然是要当爹一样好好供着的,不然郦觞也不会在古越享有那么高的地位,连王室都奈何他不得。

    一想到郦觞,恨姝的牙根又痒痒起来,她捂着腮帮子顿了顿,又开始担忧起自家弟弟来。

    希望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就在她默默在心中诅咒郦觞快点从马上掉下来摔死的时候,对面那位一直沉默的上将军突然清清嗓子,冲她拱拱手,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久闻长公主殿下舞姿超群,乃是师从于西域顶好的舞师阿弥若。”

    恨姝高贵冷艳地量他一眼,微微颔首道:“确有此事。”

    “在下之前曾亲眼见过一次阿弥若的舞姿,自此念念不忘,总想着何时有机会能再见一次,谁知天妒英才,实在可惜。在下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真正的西域之舞了,谁知机缘巧合之下,昨日又于宫内见了令师妹领舞的千花拜月,着实是令人难以忘怀。”

    他这番话本为从侧面恭维一下恨姝,没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那明艳英气的公主眉头一皱,张口便道:“师父平生仅收了本公主一个弟子,哪里来的师妹?”

    沧流面色如常道:“她手中有阿弥若的信物,我查验过了,是真的。”

    “不可能,”恨姝断然道,“那骗子现在在哪?”

    “纱丽见过师姐。”

    恨姝定睛一看,发现话的是个轻移莲步缓缓而来的美人。美人身段婀娜,面容殊丽至极,身上穿的那件七彩羽衣裙,正是师父生前最常穿的。

    倒确实是个会讨师父喜欢的模样。

    “谁是你师姐?”恨姝神色冷肃。

    “纱丽是在师姐出师后三年拜入师父门下的,”纱缦华低下头,“师父本想等到我能出师了,再将我的存在告知师姐,谁知,谁知还未等到那时,师父就……”

    她最后一句几乎泣不成声,有晶莹泪珠顺着光洁面颊如溪流般落下,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恨姝默不作声地瞅了她一阵,觉得自己要是个男的,估计早就被这尤物俘获了。

    “这样吧,”恨姝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道,“除了那信物,你还有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若是有,我就信你。”

    纱缦华抬起头来,想了想道:“师父在世时曾提过以前闲来无事时,常与师姐共舞,一人作剑器舞,一人作惊煌舞,以供彼此玩乐。如今,若纱丽能与师姐再现当日情形,不知师姐可否相信我?”

    恨姝蓦地看向她,眼眸中带了些许雾气,喃喃道:“想不到师父连这个都与你听……也好,也好。”

    最后一个“好”字未落,她猛地站起身来,以一种旁人难以看清的速度跃至对面沧流跟前,接着一把抽出他腰间配剑,挽了一个悦目剑花,然后呼啸着朝纱缦华刺了过去

    她动作轻盈到不可思议,也凌厉到不可思议,直有种威震山河势不可挡的气概,看得人忍不住替纱缦华担心,觉得这么柔柔弱弱一个姑娘是否能接的住这道剑锋。

    那剑光眼看着逼至跟前,纱缦华向后疾退几步,手上轻柔飘带向前一送一递,恰将那剑势缓冲至无形。

    此道,名为以柔克刚。

    恨姝眼中划过一抹微不可察的赞赏神色,手下动作却风雷不减,招招刁钻狠辣,直朝着对方接不住的地方送,纱缦华倒也有几分真本事,不但次次于险象环生中觅得生机,还能在配合的同时给恨姝使剑带去些不大不的麻烦。

    两人都是美人,身段舞姿又各具风情,极其赏心悦目,燕王老色鬼看得兴高采烈,十分开怀

    然而,乐极生悲这个法,绝对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燕王的震惊表情还未完全展开,就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一把方才还握在恨姝手中的利剑,此刻深深地插在了他的胸口上,那把剑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尚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呼喊,便已彻底断了气。

    同样震惊的还有满座朝臣,以及被众人视作始作俑者的恨姝。

    她分明没有想将剑往那个方向掷,但那把剑在最后关头就好像不受她控制一般,直直穿透了对面少女的肩膀,然后速度不减地飞向了王座上的燕王。

    “师姐,”纱缦华亦是满脸不可置信,却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捂着满是鲜血的肩头,一边催促她:“你快走!”

    恨姝瞥她一眼,方才混乱成浆糊的脑子却迅速冷静下来,她扭头看向那已围满了御医的染血王座,一字一句道:“不是我做的。”

    然而一切都已板上钉钉,任凭她如何申辩,都来不及了。

    此刻围在燕王身边的风桐还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指着恨姝大声道:“还不快去把那个妖女拿下,她肯定是刺客假扮的!”

    他不拿下公主,非公主是刺客假扮的,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

    有侍卫领了命要来抓恨姝,却又被忙成一团的御医堵住,场面一时混乱至极。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倏然从身后伸来,拉了恨姝就往外跑,公主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先前到古越宫里去替如晦诊病的那个郎中。

    “燕王不是我杀的,”恨姝拼命挣脱君长夜的手,“我不能走,走了就真不清……”

    可没等她完,眼前便突觉一黑,恨姝不甘心地眨了几下眼睛,终究还是昏了过去。

    君长夜背起昏迷的长公主,刚想转身离去,却又对上不远处沧流意味深长的眼神。

    后者冲君长夜面无表情地略一点头,接着转身抽出身边侍卫的配剑,将之干脆利落地送进了正准备跑路的古越使臣胸口里。

    解决了使臣后,沧流一把抽出那把血迹斑斑的利剑,挥剑指向古越方向,一字一顿高声道:“杀君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悲伤又惶然的前燕王廷被鲜血激起了出奇的愤怒,一时间群情激奋,而这股激愤的群情化成了高得出奇的效率,不到半月,前燕就已集结了大批军队,联合周边对郦觞积怨已久的四国,总计十万人,由前燕上将军沧流任主帅,浩浩荡荡地向古越王都挺进。

    自此,上古著名的六国之乱正式拉开序幕,而秘境里的这一时间,比古史所载提前了将近一月。

    五国来势汹汹,着要给前燕那枉死的废物王上讨公道的名义,誓要拿下古越王都,用郦觞魔头的血去祭奠他杀过的那么些“无辜”兵士;而古越这边,非但毫不示弱服软,反而真拉出一副嗜血嗜杀的架势来,战力凶悍骇人,来多少杀多少,郦觞更是亲自上阵,头一天便折了对方几员大将。

    就这样,一方仗着人多,一方仗着人猛,一时间僵持不下,纷纷找好地盘安营扎寨,看样子,是算持久战。

    至于燕王究竟是不是恨姝杀的,反倒不再有人去深究了。

    毕竟,那只是一根□□,点燃了六国间深埋已久的积怨和矛盾,把原本强行粉饰的太平与和气炸了个七零八落。

    然而,随战争一并而来的,是滚滚狼烟四起,饿殍哀鸿遍野,硝烟与鲜血共同组成人间地狱的主基调,随处可见战场上下来伤胳膊断腿的伤兵,惨叫声连连,叫人不忍细听。

    可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却是古越王一日日好转起来的身体。

    先是双腿逐渐有了知觉,再到能勉强用上点力,随着战争逐渐进入白热化,死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他甚至可以站起身来,扶着墙慢慢走上几步。

    可每天夜里那种梦魇般饮血的感觉,却自此如影随形,甚至一天天愈发鲜明起来。

    就好像,在用别人的鲜血来换他的寿命。

    这种可怕的猜想令人不寒而栗,却弗一生出来,就在古越王心中扎了根,他白天要装作若无其事,处理堆积成山的军务政事,晚上还得强精神翻阅众多神鬼古籍,想弄清楚这世上是否存在换命之。

    他看了很多书,也仔细推敲过个中细节和可能性,结果越推敲越心惊。最后,他索性把这些书都烧了,一日胜似一日地沉默下去。

    前线不时传来大捷的战报,好像战场上只要有郦觞在,就不存在输的可能。

    郦觞。

    每每念及这个名字,心上都会倏然一痛,可疼过之后更多的,却是一种交织着爱和恨的复杂情感,他不清那是什么,甚至只是连想一想,都觉得心如刀割。

    古越王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郦觞,亦从未如此惧怕见到他,但无论是想还是怕,他都不得不承认,温热胸膛里跳动的这颗心,已经彻底不受控制了。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可天从不遂人愿,以前古越王天天盼着郦觞意外身亡的时候,他老人家整天活蹦乱跳四处晃悠,可当古越王顽固的真心终于悄悄崩塌了一角,却偏偏就在这时出了问题。

    那日前方有线报传来,大军在荆鸣山遭到敌军三万人埋伏,突围途中,上将军身中数箭,重伤难治,目前生死未卜,他们已通知就近援军,正在往那边赶。

    听到这个消息,古越王只觉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全身都冷得发颤,大概是他脸色实在太难看,刚好来给他送汤羹的恨姝当即询问,是否需要自己带人过去看看。

    “不用劳烦阿姊了,”古越王缓缓松开紧握着那线报的手,把已经被揉成废纸的破烂扔到一侧纸篓中,接着沉声道:

    “孤亲自去一趟荆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