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苦莲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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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彻底……断绝了?

    君长夜后面的话,月清尘已经听不清了,神思恍惚间,却突然想起在绝尘峰养伤的最初那几年。

    那时他内外伤皆重,身子不爽利,口中亦会发苦,日日相伴的,除了宁远湄一日三次送来的清苦药羹,便是药碗旁永远的一颗糖莲子。

    莲心是苦的,宁远湄每次采下新鲜莲蓬后,都会细心地将其从白生生的莲子里剔除干净,然后把莲子裹上糖衣,按旧时家中的做法,做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莲子。

    她像对待因为怕苦而不爱喝药的孩子一样,每次等自己喝完药后,都会笑吟吟地递上一颗莲子,也不多别的,只是静静看他吃完,然后把药碗收走。

    月清尘本不怕苦,也向来不喜欢糖莲子这类太过甜腻的东西,可叫她这么执着地惯着,也渐渐习惯了在喝完苦药后吃一颗糖。

    可糖能解口中苦,解不了心中苦。

    记忆中,那蕙质兰心的女子总是一副温柔模样,无论面对什么人、什么事,都能不急不缓,有条不紊,总在别人有难时充当解意的角色,可她心中的苦楚从不比旁人少半分,却又有谁能解?

    如今月清尘的异样早已瞒不过君长夜的眼,后者见对方似乎陷入回忆之中,脸色顿时沉了沉,隐隐威胁道:

    “怎么,师尊在想宁师叔?莫非是心中对她有意?”

    他这话中呷醋的意味太明显,可惜月清尘对此置若罔闻,只缓缓抬起头来,有些虚弱道:

    “告诉我,此次……密袭,何者为鬼军主将?”

    君长夜勾唇一笑:“师尊这算是在求我吗?”

    月清尘别过头去,冷冷道:“你不便罢。”

    他这一扭头,雪白颈子上未褪的暗红吻痕便尽数呈现在君长夜面前,别有番风情似的,勾得对方邪火四起。君长夜不愿再伤了月清尘,却亦不愿委屈自己,便再度紧了紧揽住他腰的手,将二人距离拉得更近,边不轻不重地替月清尘揉捏起酸痛的腰身,边回答道:

    “师尊有令,长夜怎敢不?此事来话长,便挑重要的吧。这次密袭虽是着冥王名号做的,但实际操控者,却是那个叫刹罗的鬼将。

    师尊是否知晓她与宁师叔和慕家的渊源?据我查实,她是携着鬼族的诅咒一并降生在慕氏的,在还是慕家女儿时,便已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阴邪之体,一出生便克死了生母,非但修不得灵,还喜好与毒物为伴。孩童却这般不合群,定会遭到族中所有人的排斥,幸好有长姐慕清屏的回护,才不至于落得太过悲惨。”

    到这,君长夜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便顺口道:”幸好有师尊当年相救,否则……”

    否则天地之大无处可去,或忍饥挨饿,或冻死路边,亦未可知。

    可月清尘之所以会救自己,却偏偏是出于对苏羲和的爱和愧疚。

    愧疚便罢了,可是爱,君长夜不能忍受。

    接受君长夜如此靠近和触碰,对月清尘来讲本就是一桩难堪的耻辱,可他无法抗拒,索性合上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可听着听着没了下文,便抬眸一看,见对方神色复杂地盯住自己,下一句话却是没头没脑:

    “她到底有什么好?”

    这种指代不明的问题月清尘自然不可能回答,君长夜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他不愿在二人中间提起苏羲和的名字,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便心地将月清尘放平在床榻上,又替他拉紧被角,轻声道:“夜深了,师尊好好休息吧。若你不愿去劳烦宁师叔,明日我便找个修木灵的修士来替你疗伤。”

    语毕,他在月清尘身边隔着一个枕头侧躺下来,闭上眼开始假寐,实则却调动一切感知放在对方身上,等到月清尘合上眼睛,鼻息也开始变得平稳悠长,便睁开双眼,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将月清尘揽进怀里,运起内息替他暖身,直到感觉被窝里和怀中人身上都暖和了,才暂时放下心来。

    君长夜如今修魔,虽内泽深厚,可身上攻伐之气太甚,若亲自替月清尘疗伤,只怕会适得其反。他知道月清尘的伤在夜里最为凶险,便一夜未再合眼,心看护,与对方头挨头躺到天明,直到天光大亮,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穿好衣服,下床去寻医者了。

    君长夜走得匆忙,只随手盖了盖脖子上的伤口,未仔细遮掩,谁料一出门便正碰上纱缦华,后者一见他行色匆匆,心中顿时生疑,再仔细一看,便瞧见他脖子上隐约的狰狞伤口,心中了然,却按下未提此事,只是上前道:“尊上,您昨日吩咐做的衣衫,再过三日便能做好了,到时需要缦华替您送进去吗?”

    “不必了,”君长夜微一摆手,“到时交给我便好。”

    从前的月清尘就像高洁白鹤,朝飞阆苑霞,莫宿炎洲烟,饥餐必瑶草,渴饮惟琼泉,本该翱翔天际,自由自在地振翅于天地浩渺。

    可如今,他却生生将这只鹤折翼困在樊笼中,再不得见云霄。他不愿惹月清尘伤心,因此除非必要,便再也不想逼迫他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红衣也好,白衣也罢,桃也好,梅也罢,只要月清尘想要的,他都愿意双手捧到他眼前,这样天长日久,哪怕他再恨自己,也总有慢慢接受的可能。

    至于那身红衣,就等到师尊愿意的时候,再由自己亲手替他穿上,以此盟誓缔约,乞求白头偕老,良缘永结。

    听他这样,纱缦华点点头,顺从地退到一边,君长夜则不再看她,径直向前走去,在行过纱缦华身边时,却又听她低着头道:

    “缦华听人过,若太过情深,反而不能事事如意,尊上在心疼别人的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君长夜顿了顿,终于露出个笑,道:“谢谢你。”

    纱缦华看愣了一瞬,却很快便大方地回以一笑,正欲再点什么,又听得君长夜淡淡道:

    “但世事本不可能尽如人意,无论情深与否,皆是如此,你我本是不信天命之人,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提了。”

    语毕,他便回过身去,很快走远了。

    路过那道挂有历代魔尊画像的长廊时,君长夜在沧玦的画像前立定,很快跪下去,叩了三个响头,在心中默念道:

    父尊,求您原谅我,身为人子,却不能替您报仇,实在该死,可师尊非但对我有恩,还是儿子今生唯一挚爱,不管他以前做了什么,此生此世,心意不改。若您在天有灵,要问罪要责罚,长夜愿一肩承受,绝无半句怨言,只求您不要再降罪于他。

    一下一下,铿锵有力。

    画像上的英俊男子不语,只微笑着望向跪地不起的青年,半盏茶倏忽而过,君长夜站起身来,与沧玦对视片刻后,终是静默着离去了。

    后半夜里,因为被里和身上都是暖的,月清尘睡得还算安稳,待再睁开眼睛时,原本身上腰间的酸软便已消了大半,□□也不再如昨夜般一扯就痛。

    身侧早已无人,只留一枕那人气息,尚且萦绕鼻尖,锦被里留了好几个灌好的汤捂子,边上缀着绿梅石璎珞穗子,用来暖身倒有奇效,也不知是不是施了咒的。

    月清尘失神般盯着绣了合欢花的帐顶看了半晌,终是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他将轻垂的幔帐卷到一边,吃力地拿枕头垫在腰间,然后便半靠在床头,目光定格在极深极远处,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这样过了好一会,沉寂许久的外面却突然传来细微动静,先是君长夜的声音在门口低低响起,听不清了什么,接着便有个细声细气的女声低声道了句:

    “是,南蓁定当竭尽所能。”

    单听声音,倒像个姑娘。

    屋门随后被轻轻推开,却只有一个人进来的脚步声,月清尘闭上眼睛,听见那人到了床前,却没有直接过来,而是嘀咕了句:

    “这屋里也太热了,对病人不好。”

    屋里熊熊地燃着炭火,一进门便热浪扑面,偏生如今还是屋外冰冻三尺的寒冬,这一冷一热交替强烈,就是没病也要待出病来。

    南蓁这般想着,便要去窗边熄一炉火,可目光一扫到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男子,却顿时挪不动步子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物。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月清尘看了许久,好半天才敢磨磨蹭蹭地凑近一点,可一想起那冷面魔尊之前的警告,又犹豫着向后退了一大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美色当前,害怕和理智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管他呢,南蓁想,虽兼了洒扫婢女一职,可我到底是来看病的,不让我接近病人,又怎么能看病呢。

    于是乎,她几步并作一步向床边走去,然后悄悄坐上床沿,向着月清尘挪了一下,终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便又挪了一下,右手将将摸上月清尘手腕。

    嗯……这脉象,虽虚滑却也不是没救,哇他鼻子长得好好看,不不不我在想什么。嗯,这脉象……天哪太好看了,唇形好看,连眼睛也好看。

    等等,眼睛?

    对面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虽面色还有些苍白,却风姿清寒,润秀天成,简直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可哪怕再是美男子……

    南蓁脑子里“轰”地一声,暗道一句完了,便猛地要把手往回抽,不料却被对方一把按住,她不敢动,只得像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闭上眼睛,哆哆嗦嗦地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完了,好不容易等到的出逃机会,就这么被自己给生生断送了,她现在简直想朝着自己脸抽一巴掌,问问这贪色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