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拂手香
晚晴先前虽对顾惜沉不甚了解,但到底有过几面之缘,只知此女嫉恶如仇,脾气暴烈,却从未听过她用这般女儿般娇柔的情态过话。
只是不知她是真的爱上了飞贞,亦或是将他错认成了月清尘,但不论如何,晚晴心中却突然升起这样一种希望,只期盼她永远像此刻这般快快乐乐的,哪怕一直混混沌沌,想不起过往,但既然受了刺激,必然是曾经受过极痛苦的伤害,如若想起,只是徒增烦恼,倒还不如活在美好的幻象中。
再者,她当时主动投降魔族,虽不知是为何,其后又遭遇过什么,但未必想回修真界去,自己一心想救着她一并出去,极有可能是以己度人,太过自以为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可转念一想,飞贞到底是魔族右使,此时相救,却不知安的是什么心,也不知是否真心爱护顾惜沉,到底不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可如此这般,却又陷入两难之境,不知是不是该救顾惜沉出去了。
他趴在底下大气不敢出,想了半天没结果,便暗骂自己怎么婆婆妈妈起来,莫非被南蓁传染了?这情形必得快点拿出个主意来。可上面却低声絮语起来,虽听不太清,来去又没什么特别的,但语调缱绻至极,显然如胶似漆。可过了片刻却没了动静,好像是二人都躺了下来,床边烛光被劲风一带,摇晃几下也熄灭了。又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之后,晚晴悄悄竖起耳朵,隐约听到男子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了几分,似乎是顾惜沉占据了上风。
不仅如此,飞贞好像被逼急了,还道了句“不可”,晚晴不由幸灾乐祸地想着,没想到魔族荒淫无度,这右使却纯情得像个道士,而顾惜沉虽是女流,在这方面却是豪杰,今晚这哥们可有得受了。
不对,道士只怕也没他纯情。
晚晴平日脑子里黄色废料太多,此刻见气氛不怎么紧张,竟险些笑出声来,即便马上捂住嘴怕也为时已晚。可大抵是走运,就在这时,屋内竟突然响起“嘶嘶”之声,与此同时而起的,还有大批蛇群在空旷处游走带起的幽咽之声。
“谁?”
顾惜沉低低惊叫一声,似乎很是怕蛇,可没等出第二句话,竟一歪头再度昏睡过去,飞贞反应奇快,这时已知晓先前隐隐觉出的不对究竟在何方,立刻抢先甩手飞出一枚暗镖,将那香炉中袅袅的烟气熄灭了。
刹那间床底已布满了长短不一的大花蛇,晚晴强忍着一动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大白蛇自头顶倒悬下来,蹭着他鼻尖落到地上,待那蛇完全离了身体,才发觉背上又是一身冷汗。晚晴虽不怕蛇,猝不及防之下深陷蛇堆,仍觉惊悚至极,可飞贞好似早已料到一般,竟连是谁都不问一句,只将顾惜沉安顿好,便轻步下床走出门去。
其实飞贞不问,是因为这魔宫里爱蛇又能驱使蛇的,只一个圣女而已,而晚晴虽自认为行事隐秘,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尽在纱缦华掌控之中。
果不其然,待飞贞走出门去,便见纱缦华已然倚在外门口,眉尖似蹙非蹙,竟不上是生气还是嘲讽:“妙啊妙啊,我还道你为何走的这么快,原来是记挂着有佳人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右使好风流呀,只是不知道待得我师父神志恢复,会不会想将你碎尸万段呢?”
飞贞眸中登时射出一道寒光,却不管她话里暗藏的机锋,单刀直入道:“是你在那香里做了手脚?”
“是,也不是,你知道那种香为什么叫做拂手香吗?纱缦华微微一笑,却同样不好好回答他的问题,只优雅地将双手抬至眼前,欣赏了片刻,眸中流光百转,接着手势却是一变,似乎想以手背去触碰飞贞的面颊。后者却立刻后退一步,全然避过了。
纱缦华眸中顿时闪过一抹失望,她气恼地跺了跺脚,像个女孩一样任性地叫嚷起来:“飞贞哥哥,你当真不喜欢我了吗?你之前对我百依百顺,怎么现在反而为了一个外人跟我作对?”
“你之前对尊上百依百顺,不也是为了一个外人跟他作对,甚至要了他的命去?”飞贞的语气却冷硬至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师父辛苦教养你十几年,几乎是看着你从长大,怎么到了你这里,反而又成了外人?纱缦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毒?我真的不懂。”
“狠毒?”纱缦华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你我狠毒?就因为我欺负了你的心上人么?你不懂我,难道就很懂她么?飞贞哥哥,承认吧,你不过看她生得美,又处境可怜,一时心软才动了恻隐之心,这便罢了。可后来因为她将你错认成望舒君,对你情热似火,竟又无端端生了一段情出来,这就大错特错了。至于我与尊上……自然跟你和我师父不同,你拿来相提并论,是想羞辱我吗?!”
飞贞瞧她低下头去,两颊各飞上一片红云,似乎是羞愤至极,不由觉得不可理喻,傲然道:“这便是你错了,我对她并非仅有情爱,更是敬重,你若有她一半,便也不至于如此惹人讨厌。话既然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其实我一直奇怪,她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竟要帮着那姓君的一并折辱她?圣女若不介意,能否一并赐教?”
最后这句用词虽恭敬,却尽是嘲弄之意,显然已半点也没将她放在心里。纱缦华猛然瞪向他,心中杀意四起,但转念一想到目前处境及实力差距,自己现在离不了他,只得暂时按下怒火,不怒反笑道:“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不仅如此,我还可以答应把命牌给你,将那香里毒物的解药给我师父,并放你们二人远走高飞,但在那之前,右使,你还记得曾答允过我哥哥什么吗?”
飞贞沉默一瞬,涩声道:“我少时全家丧命于沧玦之手,幸而被尊上所救,带回万古如斯悉心教养,从第一日登上这个位子开始,便立誓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是他妹妹,我曾答应他,如逢危难之际,要毫不犹豫地允你三件事情。”
“不错,虽然他一生所求只有离渊的封神刀,又只把你当作一把次等的好刀,还不信你,竟要依靠命牌这种东西控制你为他卖命,但到底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知恩图报也是应该的。可他自从被封神刀重创,又迟迟得不到琅轩阁的那三件秘宝救治,早便同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了,我要他让出位子,也是为了整个魔族着想。你危难之际答应我三件事,前两件都已经兑现,如今只剩最后一件,你,你应是不应?”
飞贞瞥她一眼,却先不急着答应,而是反问道:“什么事?”
纱缦华神秘一笑,却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用了传音入耳:“替我去一趟凝碧宫,找景昭要当年沧玦给他们父子的续命密卷,到手之后,再把‘当年折桂会时,是望舒君与魔族勾结,放大魔入千世镜群’这件事公之于众,如此这般,事情便算做成了。”
此时此刻,一墙之隔的屋内,晚晴早已用茅山宗的秘制驱魔灵药摆脱蛇群的纠缠,悄悄挨到门边上听了一会,听到纱缦华要飞贞做一件事,自然而然便要疑心纱缦华是要飞贞替她杀掉月清尘,却半晌没有听到女子的回应。他正暗自焦急,几乎将耳朵贴到了门上,却听得飞贞道:“为何是望舒君?”
晚晴心中一惊,暗道自己果然没猜错,但同时悬着的一颗心却又放到了肚子里,知道清尘哥这条性命应是无虞,否则纱缦华何苦再另找人杀他。
“我这是在帮你啊,”纱缦华歪了歪头,“但凡你稍微了解些我师父的年少往事,便应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全是那一个人而已。如此行事,既可叫明月落入泥淖之中,也可叫那些痴恋仰慕那轮月的人从此罢休,眼中能容得下旁人,难道还不好么?”
飞贞蹙了蹙眉,只觉得纱缦华的法好生牵强:“刀煞呢?他与潇湘洛氏旧恨颇多,让他去做岂不是更合适?”
纱缦华怔了一怔,才道:“刀煞前辈么,已去西洲赴故人之约了,短期内怕是回不来。此事只有你做,我才是最放心的。”
其实飞贞与月清尘无冤无仇,又向来不愿做违心之事,只是此事关系到顾惜沉的生死和能否拿回命牌,实在不由他不做,便点头应了。
其实纱缦华心中自然还有另一番计较,只是不便也不想对飞贞明言。方才自飞贞从正殿走后,她与郁荼商议了该如何处置晚晴的问题。其实纱缦华心中早便明白,凭月清尘的本事和性子,无论处于多么不利的境地,都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若不是君长夜提前擒住了晚晴,并以此作为要挟,事情绝不可能推进得如此顺利。既然如此,那个茅山宗的道士便是这二人的心结之一,如今君长夜却让她放了晚晴,或许是心结将解,可这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月清尘以为那道长最终还是命丧于君长夜手中,这样一来,他们便永无和好的可能。
这层关窍人人都能想到,可如何在不违背君长夜命令的情况下杀掉晚晴,却成了一个难题。纱缦华垂下眼帘,郁荼的那番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要杀那道士,这封信自然是最大的阻碍,但内容虽不能更改,时间却可以造假。万一魔尊问起,圣女只消他是在我们收到信之前便逃了出去,被发现后惊慌失措,一个没留神竟掉下了万丈深渊,便可不留半点痕迹。若尊上当真计较起来,圣女想要推谁出去顶罪,难道还不容易吗?”
其实这话的未必都有道理,却难得十分合纱缦华的心意。近期景昭已广发修真大会的邀请函,修真各派的掌门人不日都将于潇湘云集,自浣花宫破后,凉州风氏与潇湘洛氏便一北一西,成了抵抗魔族入侵的两道屏障。那道士但凡不蠢,要么往凉州风家的云间府去,要么便定要向西南方向逃去,而眼前这魔与自己已然不是一条心,或许就是替罪羔羊的最好选择。
便让他去西南。
“飞贞哥哥,你真好。”纱缦华微微一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右使帮我办成了此事,我便将你的命牌交还给你。此后天高海阔,自可逍遥自在,凭你的本事,还有谁敢与你为难?”
飞贞与她相处已久,对她毒蛇一般的脾性十分了解,因此并不理会这番漂亮的场面话,只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与你师父之间究竟有什么嫌隙了?”
“这个自然,不过在此地不太方便,不妨移步琴圣冰棺所在处吧。”纱缦华率先迈开步子,“其实我与她并没有什么过节,可她一定要与尊上为难,便同与我为难没什么差别。”
“嗯,”飞贞点点头,“照此来,你一定要与她为难,便同与我为难没什么差别。”
纱缦华一时语塞,却很快释然,笑着摇摇头:“飞贞哥哥,我不跟你争,你什么便是什么。我只我知道的,其实细细算来,我师父与望舒君之间的纠葛,却实在是一笔烂账,而且与当年的琴圣有很大牵扯。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都琴圣是死于成仙的雷劫之下,可她的圣体却依然保持完整,甚至就藏在北海海底早就准备好的棺椁中呢。还有她与沧玦先尊的一段情,究竟是怎么暴露在修真界众人面前,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在已有骨肉的情况下双双喝掉忘情水,就此分道扬镳,害得长夜从一生下来便没爹没娘,只能任人欺负。其实这些,都与我那位好师父有关……”
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谈话声也渐不可闻,晚晴急得抓耳挠腮,却无济于事,只从他们的对话中推断出香有问题,便取了一些香灰揣在怀里。等那两个魔彻底走远了,又故技重施骗过那些守卫,算先带回去与南蓁商议。
而此时此刻,据魔宫几千里之外的北海海底,月清尘缓缓睁开眼睛。可眼前模糊一片,他闭上眼睛,重又睁开,却发现情况没有半点改善。
非但如此,他觉得浑身剧痛无比,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人用力扯动。比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北冥感受过的那种痛楚,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是擅自使用回魂针留下的后遗症吗?
可我……现在在哪?
下方触感松软,像是沙土一般,后颈却枕着一截冷硬,感觉如玉如石,入鼻处尽是浓郁海腥。
海?
等到又一阵最强烈的疼痛过去,月清尘伸出手在地上胡乱摸索,很快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件,便随手抓起作为支撑。可刚起来些,却因腕力虚软而再次颓然倒地。后脑磕到那硬石头上,愣是砸了个眼冒金星。
是台阶。
可这一磕,倒是把眼前那片模糊磕没了,叫他能看清楚目前身在何地。
可这石林,祠堂,和身后那座巨大的龙神像,竟都十分眼熟。
是北海龙神祠。
最后的记忆分明是和那蛟龙一并裹挟着掉进湖内,被狂怒的鱼群和怨灵袭击,看到君长夜的身影被漩涡卷向更深的地方。自己虽追着他一并下去了,但为何最后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北海那座龙神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