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忆当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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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此言一出,宁远湄心知遮掩已是无用, 便放下手, 却并不想回答蘅芜君的问题, 而是扭头对身旁动弹不得的洛明川冷声道:“你伤得很重。若不想死的话, 不该的话, 就不要再多了。”

    语毕顿了顿, 又道:“洛公子,我已经依照约定救了你两次,现在,该轮到你了。你放心, 我不会逼一个半死之人开口,所以放在你口中放了续命丹,不出半晌, 你便会恢复些气力。到那时, 我要你将关于螺儿的事, 原原本本, 尽数与我听。”

    洛明川分明已气若游丝,却还是费力地朝她所在方位偏了偏头,大概想嗤笑一声。但很显然, 在刚刚对洛明澈出那番话后, 他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因此只能从鼻腔里挤出不连贯的气声, 对那女子道:“呵……也罢……但你不,那个傻子……他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有黑血不断自口鼻处涌出, 他呛咳了几声,索性闭上眼睛,慢慢将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感受到微弱的起伏后,傀儡师唇角挑起一抹淡笑,食指指向上空漆黑无光的水域,断断续续道:

    “慕……慕清屏,你看到了吗?仙……仙帝昭崖……也不过如此……虽然我今日……没能杀了他,但他自己造出来的怪物……迟早……会毁了他自己。等我的心不会跳了,你就……挖出我的眼睛,丢在这通天塔下,我要亲眼……看到他覆灭的那一天到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此刻显然非常愉悦,并无半分将死之人常见的,对于死亡最为深刻的恐惧。

    “兄长,别傻话了。”一旁的青衣圣君低声劝慰道,“一切都过去了。以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向你道歉。等你好一点,就跟我回家吧。”

    “回……家?”洛明川重复一遍,原本上挑的嘴角再度低垂下来,低喃道:“我跟她走散了。我早就……没有家了。”

    突然间,男子原本暗淡的眸中迸射出极骇人的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让他一把握住宁远湄的手,用力向前推去,嘶声急切道:

    “快……碧螺,你去找碧螺,她如今就在西洲,只是被昭崖控制了。望舒君既然在这……那昭崖马上就会来……这里不安全,你快走,快走啊!”

    宁远湄本就虚弱,此刻给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直接栽倒在地上,却很快被身后一人伸手扶住。

    君长夜静静立在一旁,见那碧裙女子倒在月清尘怀中,心中竟极难得地没有觉得不舒服。或许是已然明了月清尘对自己有情,或许是知道宁远湄根本对月清尘无意,并且曾屡次在月清尘危难时施以援手。总之,他并未吃这份不合时宜的醋,而是亦在月清尘身边蹲下身来,仅思索了一瞬,就道:

    “师尊,从先前遭遇龙船的距离和时间来算,若我估算得不错,在那位帝君到来前,我们大概还剩不到三个时辰的时间。三个时辰,若真有琴谱存在,要从玄武墓中将之寻得并取出来,并非难事。交给我吧。”

    紧接着,又对那傀儡师洛明川道:

    “你尽可以放心,刹罗一时半会间,绝对不会有性命之虞。否则,我们也不需要这么急着找琴谱了。”

    宁远湄嗅着白衣男子怀里那股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冷香,好容易从目眩中缓过神来。可一抬头,却见对方双目间萦绕的黑气,竟比先前探得的还要浓郁,不禁大惊失色,叫道:“师兄,你的眼睛怎么……君长夜!”

    见她这般气愤,君长夜立刻隐约猜出,多半是月清尘的身体又出了大问题,连忙道:“宁师叔,我在这。”

    “君长夜,你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过什么吗?”宁远湄声而急促地传音入耳,“你是魔尊,体内修的是至邪魔气。师兄是修者,体内运行的是天地清气。这二者不可调和,若在一人体内生了冲突,必是刚强者占据上风。师兄的修为先前被你损毁大半,在帝都又为救你动用了回魂针,体内清气如何能敌过你的魔气?听着,我看得出,师兄他虽面上冷漠,实际却仍是心疼你。我不知道你又用了什么手段逼迫于他,但你若不心疼他,又管不住自己,就不要再跟他纠缠了!”

    君长夜听得出,宁远湄在这些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他本以为不在胭脂色发作期间双修就没事了,却没料到仍会对月清尘的身子造成损伤,不禁心如刀绞,对自己的魔族之身也越发厌弃,忙也传音道:“敢问宁师叔,现下还有什么法子补救?只要对师尊有益,我一定做到。”

    君长夜这番话,得真心实意,绝无半分弄虚作假,可在宁远湄听来,却实在觉得刺耳极了。

    “补救?”宁远湄摇摇头,语气冷淡至极,“实际上,你离他越远,对他就越好。他是昆梧山的圣君,不是你魔尊的炉鼎,你懂吗?你能做到吗?”

    听到“炉鼎”二字,君长夜直接怔在原地,正想解释一句“我从没有这么想过”,可再一回忆起自己之前对月清尘的所作所为,又觉得这辩解委实太过苍白无力。

    若我不是魔族就好了,君长夜再次暗暗想道,他偏头看向白衣圣君清俊的侧脸,却很快垂下眸子,有些不敢去看宁远湄的眼睛。

    毕竟,若一定要叫他离开月清尘,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些。

    月清尘见这二人就在自己面前,却自顾自起了悄悄话,分明是不想叫人听见,便也没怎么在意。

    因为比起这个,他更在意那傀儡师先前的“望舒君既然在这”那句话。月清尘知道洛明川既然敢这样,自然是知道昭崖下凡的目的与自己有关,而且刹罗也是在昭崖控制下才做下那些恶事。等他恢复些气力,一定要问清楚内情究竟是什么,寻琴谱倒还可以放在其次。可思索间,眼角余光却瞥见身旁君长夜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开口问道:“魔尊,你怎么了?你们刚刚在什么?”

    “他没事。”宁远湄挣扎着自月清尘怀中坐了起来,她知道有些事多无益,便不再管君长夜的反应,而是转而对月清尘道:“师兄,你也听到了,那个人螺儿就在西洲。待问清楚缘由,我定要回西洲一趟,你与我同去可好?”

    “不妨先听听缘由,再决定下一步行动该如何进行。”月清尘道,“我也很想听听,他能告诉我们什么。”

    “照本王,还听他的干什么?”冷北枭极凌厉地盯住宁远湄,“据我在西洲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个鬼族女找上蘅芜,是着要给你报仇的名号。她恨他,他是负心人,也全都是因为你。只消你去那里走上一趟,将实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你那个妹妹,你根本不喜欢蘅芜,这其实是一场误会,叫她从哪来,回哪去,事情就能解决。咱们也不需要再在这里找什么琴谱,全都可以道回府了。”

    月清尘蹙了蹙眉,知道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现在西洲最难缠的已经不是刹罗,而是起澜埙的缔造者——断肠夫人。

    若刹罗是由于昭崖控制才堕入鬼族,那么身为起澜埙的主人,断肠夫人当年的走火入魔,也极有可能与这位仙帝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那昭崖多年以来虽看似一直高居天庭,可实际上若细细数来,在人界每次大的浩劫背后,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他究竟想干什么?是要竭力阻止人间纷乱,还是,要亲手缔造自己曾经预言过的那个永夜?

    最后的这个想法,让月清尘觉得不寒而栗,他不禁将视线投向仍旧仰卧在地的洛明川,似乎想从对方脸上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终于,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月清尘眼见着傀儡师灰败的脸色重新多了几抹血色,他甚至已经能够靠着洛明澈的搀扶,自己撑着地缓缓坐起身来。

    “慕清屏,过来吧。你想听的,我都给你听。”他冲宁远湄招了招手。

    “没关系,”宁远湄淡淡道,“就这样吧。”

    于是洛明川就此作罢,放弃了只给她一个人听的算。可很显然,他似乎并不在意有更多人分享自己与刹罗的故事,在众目睽睽之下,仍旧眯起眼睛,像是个在回忆自己一生的老人,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讲起。过了半晌,才开口道:

    “你们或许很想知道,昭崖是怎样利用人心最阴暗的一面,利用我们强烈想要复仇的念头,来将我们,变成他想要的那种彻头彻尾的,怪物的。

    你们或许也很想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有没有什么琴谱,究竟是不是琴圣临终时安置遗骨的墓,甚至,是不是什么玄武大帝的仙墓。

    可这些都不是我想的。

    慕清屏,我本来算将我所知之一切锁在心中,让它们随着我身躯的消逝,永远葬在这座已不能通天的通天塔下。可我之所以想将这个故事讲给你听,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我二人,是在真正关心那个叫慕碧螺的姑娘。至于其他人,哼,都是惺惺作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