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金身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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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止一个人曾经过,君长夜跟苏羲和长得很像。但以往每个人的时候, 君长夜都能从他们的口气或眼中, 看到猜疑、厌憎、畏惧, 或其他像毒蛇让人生厌一样的情绪。

    但这个人不一样。他的时候, 只是眯起眼睛, 细细端详君长夜容貌, 就好像在透过君长夜的脸和眼睛,看一个很要好的老朋友。

    虽然他跟苏羲和,从来不是朋友。

    或许,这就是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可很快,洛明川的视线就从君长夜脸上移开,再度投向了宁远湄。他轻叹一声, 对那再度泪流满面的女子道:“近几年, 碧螺常常做噩梦, 经常睡着睡着觉, 就要在梦里叫‘阿姊’。慕清屏,你当年怎么狠得下心,竟舍得把她一个人扔在那破庙里?”

    “当年…… ”宁远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 听起来不那么不堪一击, “当年,我们被鬼族包围, 到处是白骨和被焚毁的房屋,火像是从地狱里烧出来的。我跟螺儿, 在身边人的拼死相护下,终于冲破鬼兵封锁。可没跑出多远,却被再度赶上,只能就近寻了一处破庙,让我们躲了进去。”

    那时的慕清屏,只恨自己修为低微,非但不能护身边人周全,还要让他们为自己舍命。而那时的碧螺,正介于孩子和少女之间,可在慕清屏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姐姐往庙深处跑会安全许多,她就一直拉着姐姐的手,跟在清屏身边,害怕得颤抖也不哭,生怕跟姐姐走散了,或者姐姐嫌烦不要她。

    她们最后终于在那庙的最深处,寻得一尊金漆彩绘的佛像,内里已经被掏空了。慕清屏先将碧螺抱进那破洞中,然后从旁边寻来一堆干草木薪,抱过去将洞口紧紧堵住,自己却留在外面,背靠着佛像缓缓滑坐下来。

    螺儿在里面急得直叫,叫“阿姊,外面危险,你快进来”,同时将手拼命伸出草堆,想要寻她在哪里。可慕清屏知道,那里面空间太,根本不能容纳自己和螺儿两个人。更何况,鬼兵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所以她不能进去。她要留在外面,为她的螺儿寻一条活路。

    身后,佛像里的碧螺还在不停地喊“阿姊,你在哪”,那只手还在着急地四处摇晃,慕清屏抬手将之握住,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感觉那上面都是冰冷湿滑的凉汗。

    外面的火还在烧,那些厮杀和临死前绝望的呐喊声,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一样。

    到最后,哪里也不安全。

    慕清屏猝然放手,将那只柔软的手甩到一边。她甚至听到它撞在金像的声音,却还是狠心闭上眼睛,任一句又一句绝情的话从自己口中出:

    “都是你!如果不是他们还要费心照顾你,若不是你拖累我,这会我早就回到西洲了,哪还用得着在这等死!”

    “阿姊,”碧螺的声音终于带了颤,因为洞口被堵住,显得有点发闷,哭腔却越来越明显,仿佛有回音似的,“阿姊,螺儿害怕,你别不要螺儿。”

    她还是哭了,慕清屏心想,还是那么爱哭,和时候一样。

    可几乎与此同时,她感觉同样有冰冷的泪,雨落般溅到自己手背上。

    “阿姊,阿姊,你话!”碧螺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甚至开始拍佛像内壁,一下快似一下,发出鼓点般“咚咚”的急促闷响,震得整个地面都在发颤,“阿姊,让我出去,你别不要螺儿!阿姊,清屏姐姐,今天不管是生还是死,无论生生死死,螺儿都要和你在一起!”

    无论生生死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谁要和你死在一起?”

    鼓点停了一瞬,随即却是更急促的拍,哭喊声歇斯底里,像是预感到什么,要竭力阻止慕清屏接下来即将出口的话。

    可没用,没用。

    “你给我听着,慕碧螺,慕家的,二姐。”慕清屏一手撑在佛像粉漆的金身上,另一手垂落身旁,染了朱砂的红指甲深深嵌进自己掌心,好像这样掐得越疼,就越能掩盖心里那种撕裂般的痛楚一样。

    她话得飞快,却字字清晰,句句明白:“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如果没有你,娘也不会死。你的存在,只会给别人带来无尽的麻烦。实话,我早就烦透了你整天跟在我身边,我恨你夺走了我的母亲!所以,你滚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鼓声停止了,哭声也一并停住,四周突然安静得不可思议,好像根本没有活物存在。

    吼出最后这一句话,慕清屏浑身已几斤脱力,像在水里过了一遭。她抱着身子蹲了下来,任泪水无声却汹涌地滑过脸颊,心中却不停地祈祷,祈求满天神佛庇佑,可以让她的螺儿活下来。

    螺儿还那么,还没有找到一个她爱,也爱她的人。她养的猫刚当了妈妈,还在等她回去照顾,她怎么可以死?

    片刻后,慕清屏站起身来,掏出灵戒里剩余的所有迷障药粉,围着佛像撒了一圈。这种药粉无色无臭,却可以掩盖行迹,只要螺儿乖乖待在佛像里面,即便有鬼族闯进来,也不会发现有她的存在。

    做完这一切后,她再度转回佛像后,听到里面没有哭声,估摸着先前用银针刺进碧螺手腕里的昏睡散发挥了作用,便道:“我要走了,你留在这,我们分开,别跟着我。”

    空气中依然安静,没有回应。

    她便又轻轻道:“等你醒来,不要再哭了。若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语毕,慕清屏便不再回头。她提着嫁衣火红的裙摆,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间破庙,走向自己既定的结局。

    “我是西洲慕氏的大姐。”她大声道,红裙飘摇如战士最骄傲的披风,在炽热风中猎猎作响,“你们不是要抓我吗?来啊!”

    所有鬼兵都停下了手上的砍杀动作,下一刻,便如铺天盖地的白色潮水,向那袭红裙奔逃处奔涌而去。

    那是与破庙截然相反的方向。

    可也有骷髅停下脚步,因为听到有细微的摩擦声响。

    碧螺拼命往外爬着,身子因被麻住不能动弹,只能靠双手支撑向前挪动。十根指甲齐齐磨断,在地上拖出触目惊心的两道血痕。

    “姐姐,姐姐,”她的声音已微弱到几不可闻,“别丢下我,别留下我一个人。求你,螺儿求求你,别走。别走,”

    若洛明川早来一点,她就还是那个破碎却仍鲜活的样子。

    可惜,他来迟了。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佛。”宁远湄红着眼睛,半生的眼泪要仿佛要在这一天内流干了,“否则,为什么我当年祈求了那么久,他都没有出现,没有来救我的妹妹?若连佛对世间苦难无动于衷,那人们供奉他们还有何用?有何用?!”

    “哈哈哈哈,得好。”洛明川大笑起来,不断有鲜红的血自他口中蜿蜒而下。他不管不顾,再度抬手指向上空,声嘶力竭,仿佛在喝问苍天:“昭崖,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众生臣服吗?你以为,你毁了通天塔,阻塞了凡人通往仙界的路,杀掉一切妄图挑战你的人,就把天下所有人的眼睛一起毁去了吗?妄想!天道……天道在看着你呢,我们都在下面看着你呢!咳……咳咳……”

    到最后,洛明川已痛到弓起身来,宁远湄再度上前替他施了几针,可再去探脉时,却是静默一瞬,摇了摇头,表明连她也回天无术了。

    “没事,”洛明川反倒颤巍巍地抬起手,要推开她,“我活了够久,已死不足惜。碧螺就在西洲,你快去救…救她。”

    宁远湄眼睛仍是红红的,可其中,却突然带上了一股狠劲儿:“你之前,是昭崖害螺儿变成那样的,真的吗?”

    “是,”洛明川吐出一口血沫,恨声道,“当年的百鬼乱世,若非他在背后相助冥主,怎么会了那么久?我们这些人,都是他以各种方式挑选出来,在合适时机送给冥主的。我们都是他的棋子,我是,你是,碧螺也是,所以当年琴圣来到此地,要重启通天塔,杀上仙界同昭崖算总账时,我只恨不能启动得更快些。只可惜,最后连她,都还是失败了。”

    就在这时,沉默许久的君长夜终于上前一步:“你口口声声,当年琴圣尊要重启通天塔,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洛明川抬眸看他一眼,似乎有点疑惑,却随即释然,“也对,这事只怕除了平阳君,她谁都没告诉。在场的各位,恐怕对此事都还不甚清楚吧。”

    语毕,他手指的方向一变,指向先前月清尘在广场处看到的那个祭台,再度开了口:

    “这地方…… 你们叫玄武墓,但其实,要是…… 万年前玄武大帝的陨落之地,也只算牵强。万年前的通天塔……连通人界与仙界,其中……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通天阶,皆被玄武大帝驮在背上。凡成功因渡过雷劫而羽化的人,都…… 需走过这九万多级通天阶,方可登天。

    万年前,昭崖于极乐海边……亲手斩杀玄武大帝,将通天塔通往人界的一侧塔基……全部捣毁,只留下这么个地方。这地方……分天地人三层,人层已被琴圣尊在陨落前凿空,放的是自己的棺木,和一些留给后人的东西。魔尊之前……应该已经开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