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琉璃脆(下)
随着长剑递出,立在君长夜对面的怀远却觉出些许不对劲, 因为对面这魔头身上仿佛穿了层层坚硬鳞甲, 自己手中利剑只刺进半,竟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怀远接连试了两次, 却始终无果。他索性一把抽出剑来, 目光在那宛如被血洗过的剑身上停留一瞬,犹觉胸间愤懑难抑,分毫不见消解。但当怀远将视线转回君长夜身上时,却见对方正仰头看向天际,眼神慢慢涣散开来,思绪不知飘向何方,仿佛被抽了魂,竟显得有些悲哀。
你悲哀什么?怀远很想戳着他心窝问上一问, 你是死了至亲, 还是没了挚爱?你就是罪魁祸首, 你有什么资格悲哀?
可随着衣衫渐渐被白雪湿, 这年轻道士浑身被至悲刺激到沸腾的热血,也慢慢冷却下来。他提着剑,摇摇晃晃着向后退了几步, 低头看了看剑,又看了看君长夜,仍觉得没能手刃仇人, 实在对不起师叔。可没等他将剑再度提起来,一只手却突然自旁侧伸过来,直接抓着血刃将剑夺过,“哐当”一声扔在了地上。
怀远扭头一看,却是望舒君。
望舒君方才,分明还在师叔身边。怀远知道他与晚晴向来感情最好,那他阻止自己,莫非是想亲手替师叔报仇吗?
男子面色在雪色映衬下愈显冷白,擦肩而过的瞬间,怀远只听到对方冷冷丢下一句“去照顾你师父”,就见那袭白衣疾步向石头山上钉着的魔走去。
他这才隐约记起,望舒君与那魔头似乎,也曾是师徒。
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怀远不及多想,就见月清尘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茫茫飞雪之中。他回身去寻自家师父,却先见云圣君握着剑袍站在师叔身边,正盯着这边出神,而那天蓝剑袍先前还披在望舒君身上。师父则失魂落魄般向云圣君所在走去,面容愁苦满溢,仿佛瞬间苍老了百岁之数。
印象中,玉虚师父还从没像现在这般脆弱过,也从未像此刻这般需要自己。而师叔正孤零零躺在雪地里,自己如何能弃他们不顾?
于是怀远弯腰将剑从红雪里拾起来,随即同样快步向晚晴尸身所在处走去。
云琊立在崖边,手指开始无意识摩挲起掌中的冰冷枪杆。看见茅山宗的一对师徒正向这边赶来,他只机械点了个头,目光就再度越过他们,看向不远处那座黑黢黢的石头山。
雪下得愈发绵密,如春日里飘了满城的风絮,黏在眼睫上,湿重得叫云琊几乎睁不开眼,也将石山上下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掩盖其中,叫人看不清雪中光景。而他丹田如火烧,耳边尽是雷鸣,此刻独立于漫天风雪中,忽然觉得茫然,仿佛这偌大天地间,只剩了他自己一个人。
月清尘会杀了君长夜,还是放了他?
君长夜在月清尘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云琊倏尔低下头去,自嘲般笑了一声,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很想对着空谷长啸上几声,很想携枪上青云,将这整片天地捣成一片废墟。
可他没动,非但没动,还几乎在原地站成了个没有热气儿的麻木雪人。就连玉虚在他身边扑倒在雪中,抱住晚晴的尸身开始放声痛哭,云琊都没有任何感觉。
他只是一直在回忆,自己这些年,究竟错过了什么。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云琊忽然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将他心中那片天地的久寂彻底破。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了雪的迷障,他看到君长夜从那座黑色的石山上摔落下来,径直倒在雪地里,衣上血将所过处尽皆染成一片鲜红。
月清尘站在石头山对面,恰好背对云琊,是以云琊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君长夜费力地仰起头来,正对月清尘着什么。他得很快,云琊侧耳努力去听,却只能从呼啸而来的风中捕捉到只言片语。
他听到的那句话是:
“你要我偿命吗?”
“月清尘,”君长夜慢慢从地上撑起身子,固执地问道:“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真的信任过我,是不是?”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摇了摇头,像是觉得这话问得荒唐。事实就在眼前摆着,他并非眼盲,自己不愿意去看,还非要人家亲口出来。然而有些事不宜破,若真把一切得明明白白,也只不过是消磨情分,徒增伤怀罢了。
可他们情分本就不多,他一点点积攒起来,攒了那么久,依然只有一点点,如何能经得起这般消磨?
月清尘忽然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轻飘飘的,竟叫听的人生出些许虚幻的感觉,像踩在棉花上,像飘在云里。
他:“你扪心自问,你值得吗?”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君长夜一眨不眨,仿佛想将眼前人此刻决绝模样永远记在心里。片刻之后,他忽然起身,一把攥住月清尘的手,急促问道:“你要我偿命吗?”
“有用吗?”月清尘却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以为你死了,曾经死在你手上的那些人,就都能活过来了吗?你以为你死了,他就能活过来了吗?”
先前为从石山上脱身,本就耗了君长夜不少气力,此刻被甩开,他竟似乎没力气再爬起来,索性将自己一点点蜷缩在雪里,慢慢闭上眼睛。封神刀倒在主人身边,亦渐渐被雪掩埋,仿佛成了锈迹斑斑的凡铁一块,再无当年叱咤风云的半分风华。
“如果能,你一定会要我偿命,是吗?”君长夜喃喃道,“师尊,莫非你也觉得,你我从来殊途吗?”
“自古正邪不两立,”凌厉北风吹起月清尘散落的衣摆,倏尔拂过君长夜脸颊,冰得彻骨,一如他即将出口的话,“我先前也以为,此话有失偏颇,可现在看来,魔就是魔。想想你做的一切,君长夜,自始至终,你敢你就从未错过吗?”
耳边似乎传来霜寒出鞘的声音,君长夜一直撑着的肩膀忽然垂落下来,仿佛终于泄了气。
“我先前一直以为,若长久以烈火炙烤,温火慢煮,连寒冰都能融化,你为何不能?”他仍旧是摇了摇头,缓缓道:“可我后来才发现,我错了,你根本不是冰。你根本是块石头。”
你根本是块石头。
因为是石头,所以根本不会融化,即便一度热了,也会再次冷却下去。
这实在是件,太过无望的事情。
“你如今知道错了,还不晚。”月清尘定定望向他,眼神复杂而深邃,忽然抬手,以霜寒剑尖在雪地里划出了一道长而清晰的痕迹。
他冷冷道:“此线为界。带着你的人,回你的魔宫去。从今往后,永远不要再踏出北疆魔域半步。”
君长夜仰头与他对视,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困惑,像从月清尘凝视自己的双眸中看懂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看懂。
然而随即,他点头道:“好。”
伴随着这声“好”,君长夜自雪地里拾起刀,慢慢站起身来。他不再看月清尘,而是自对方身边径直走过,步步踩在雪中,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崖边那匍匐在地的女子走去。
旁侧云琊身上传来难以忽视的巨大威压,君长夜不理不睬,直接一弯腰,将纱缦华抱了起来。
女子身上亦是伤痕累累,部分是在崖下时被月清尘所伤,部分是在下坠过程中被乱枝划伤,裙衫撕裂了大大十几处,几乎衣不蔽体。此刻埋在雪中许久,她已被冻得脸色微微发青,被君长夜抱起后,纱缦华索性直接将脸埋在黑衣男子怀中,紧紧搂住对方脖颈。
云琊看面前这两个魔族卿卿我我的模样,顿时气不一出来。他想这女魔是魔族圣女,又生得一副天然的狐媚子模样,魔族性淫,见着腥味岂有不扑上去的道理?她跟在君长夜身边这么久,肯定早就给君长夜收了。不,或许还不止她一个,君长夜既然男女通吃,又贵为魔尊,那藏在万古如斯宫里的妖童媛女想必不计其数,还指不定多少人每天巴巴等着往上送呢!
就这样,他竟然还敢跟月清尘……
真是想想都觉得脏!
想到这些,云琊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火气猛地窜上来,实在是压不住了。他索性不再压抑,待君长夜走过身边时,直接一脚踹在他膝窝处,恶声恶气道:“滚!”
他这一脚踹得很重,君长夜怀中又不是空的,是以踉跄了一下,才再度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尊上,为何不还手?”纱缦华红着眼望他,“他们分明要置你于死地啊。”
“要置我于死地的,”夹杂在耳畔呼啸而过的风雪中,君长夜轻声道:“难道不是你吗?”
纱缦华微微一怔,随即抬头向上望去,才发现对方棱角分明的侧脸已绷紧到近乎冷酷的地步。女子被他抱在怀中,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无边寒意自二人相贴处蔓延开来。纱缦华甚至觉得身子比方才在雪中时,还要冷上许多。
就在此时,君长夜低头望下来,双眸又黑又冷,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一切感情吞没其间。他望向女子的眼神,就如同盯着一件死物。
纱缦华的心沉了沉。
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