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对不起
从北域回茅山的路上,月清尘坐在软轿内, 以手支额, 看窗外那些郁郁葱葱的白杨林一闪而过。途中多遇颠簸, 车厢摇来晃去, 让人有点昏昏欲睡,他索性伸出手去, 在旁边白袍裹着的人身上拍了一下,淡淡道:
“别装了,也不嫌闷?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起来吧。”
白袍窸窸窣窣动了几下, 被盖在里面的人却没贸然起身,而是先警惕地露出两只眼睛,往左右四周骨碌碌转了几圈。在确定无人后,晚晴这才一把扯开了衣服, 翻身坐起, 同时用手掌不停地给自己扇起风来, 边扇边声抱怨道:
“靠,怎么这么热,闷死老子了!”
月清尘挥了挥手, 车厢桌上摆着的一茶壶水便凝结成了冰。他将冰壶递给晚晴, 后者接过后,直接将壶底贴在了额头上。
“爽。”晚晴由衷地感慨道。
“差不多得了, 别冰坏了。”月清尘给他把冰壶拿开,突然正色:“春, 我问你,之前在崖边的时候,你怕不怕?”
“怕,”晚晴抹去额间水渍,随便从桌上盘子里拿了块茶点吃,点头道,“怎么不怕?不过一想到那个丫头肯定给人救走了,我就不怕了。反正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死不就是一蹬腿一闭眼吗,有什么好怕的?”
晚晴一边,一边狼吞虎咽般往口中塞东西,吃到一半才发觉车厢内沉默得过分。他抬起头来,才发现月清尘已经定定看了自己半晌,看得他都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只得把糕点放下,讪讪挠了挠头:“怎么,清尘哥,这么久不见,不认识我了?”
月清尘摇摇头,忽然抬手,敲了敲晚晴明显瘦下一圈的肩膀。
“先前那两声对不起,是真心的。”他轻声道,“对不起,害你跟我受了那么多苦。”
晚晴怔了怔,直接跳起来捣了他一拳:“清尘哥,你我什么关系?还跟我这些?太生分了啊!再,就算要对不起,要该那挨千刀的魔尊,哦罪过罪过,跟南蓁那丫头待一块儿太久,都习惯性顺嘴了,我没挨千刀的,没啊。你什么也没听见。”
月清尘被他推得歪到一边,却摇头笑了一声,道:“无妨。他……”
他本想开玩笑君长夜本就是挨过千刀的,哪怕没有千刀,几百刀也是有的,可一想到这个数字代表了什么,月清尘的神情就迅速就黯然下来,心中的某根弦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又想起在黑风崖时。
那个时候,月清尘亲眼看着郁荼将晚晴抛落悬崖,当场就察觉到不对劲。先前还在魔宫时,月清尘曾在写给晚晴的信中,用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暗语,简略写了这座宫中谁可以信任,各门的看守者战力分别如何,出逃时该带些什么,走哪条路不会被发现。
此外,南蓁可以借着行医之便,相对自由地行遍整座内宫,就总有机会描画详细些的魔宫路线图。再加上万古如斯内能与顾惜沉相匹敌的魔并不算多,左右就那么四五个,若将君长夜支出宫去,只要晚晴一行人找准时机,虽不能是万无一失,但顺利出逃的几率并不,还能顺带将部分被关在地宫中的浣花宫女弟子救走。
只是没想到,纱缦华竟然对晚晴动了杀心。
看来无常人心,始终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当时随晚晴跳下崖去的时候,月清尘的确有一瞬间慌了神。他虽在晚晴落地前将之接住,却见对方伤得实在不轻,在半空中时便已昏厥过去,甚至已经有进气无出气。于是在下到崖底后,月清尘立刻给晚晴塞了两颗很久前从宁远湄那里要来的丹药,据有起死回生之效,也不知还灵是不灵。待见得晚晴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人虽还没醒,好歹是在慢慢好转,他悬了一半的心这才放下,并暗暗松了口气。
可与此同时,月清尘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这其实,亦是个绝佳的机会。
先前昭崖在极乐海底时,曾会等自己主动去天界找他,月清尘本没当回事,但后来仔细想想,那并不是一句狠话或者戏言。
祭盘既然已经被再度开启,就绝无中断或回归原始状态的可能。即便他们不去碰,甚至将整片深海封锁起来,它也很可能会自行去寻找合适人选,来将剩余的几根灵柱填满。而一旦祭盘与通天塔一同被完全开,天界与人界再度连接,整片天地维持了近万年的秩序,就会彻底失去控制。
届时,或许会有来自上古的血脉觉醒,届时妖孽横行,群魔乱舞,甚至百鬼乱世,都有可能再度上演。
那将是黎明来临前不可避免的,绝对黑暗。
想必苏羲和当年,就是有此顾虑,认为当时的人间,并没有凝聚起足够的力量来抵抗那片黑暗,才会最终选择放弃。
可与此同时,通天塔的开启,亦会成为六界新格局建立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它会为无数修士飞升成仙提供可能,亦会为凡界引入来自天界的力量提供可能,
那万年来高居神庭的漫天神佛,既接受万众朝奉,又岂能对人间疾苦袖手旁观?
若他们当真袖手旁观呢?
自会有新的神佛将之取代。
若仍是无用呢?
那便由我们自己来。
茫茫人海,万万人间,不信找不出一个愿意为民请命的人。
曾有无数先辈前赴后继,为那通天之塔埋骨他方。因为他们深知,凡事若一成不变,终将归于灭亡。而一旦选定了要变,要在一片永夜之中看到光,总得有人先流血。
他愿意接过火种,去做那个流血的人。
可月清尘没想到,先为之而流血的,却是君长夜。
直到那时那刻,月清尘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要努力回到原来的世界或是怎样。他来此间太久,久到几乎一切,自己本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甚至连作出每一个决策的时候,内心深处自我认同的身份都是望舒君,而非月清尘。
月清尘可以避世,可以跟所爱之人择一方净土而栖,甚至只要他想,就完全可以远离尘世的一切纷争。
可望舒君不行。
特别是自北海归来之后,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人们加在“望舒君”身上的,究竟有多少期待。
他早已经跟“望舒君”这个身份难分难舍,又怎么能继续自私下去?
这是凛安从一开始,就希望看到的吗?
可凛安究竟是谁,我……究竟是谁?
这个疑问,恐怕只有三世镜才能解答。可月清尘将三世镜拿在手中,却竟不敢去看,他怕看了之后,周遭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仅仅出于对未知的惧怕,就要裹足不前了?
其实在黑风崖下的时候,月清尘还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在看过许多,又思索了很久之后,认为若想对抗在天道庇佑下的昭崖,单靠硬碰硬是不行的,无论对上神还是仙,来自凡间的力量都终归太过渺。可若想兵不血刃,令其不攻自破,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需要迂回。
毕竟,要想取信于人,就必须投其所好。
不是想看正邪对立,自相残杀吗?
那就如他所愿。
月清尘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旁人,也不能告诉旁人。他以为自己跟君长夜可以有足够的默契,来配合演好这出戏。可没想到,单单在这种事上,君长夜身上堪称敏锐的那种嗅觉,从来都会失灵。
因为在过去与月清尘相处的过程中,他甚至从来没觉得安全过,仿佛跟野兽拥有同样与生俱来的直觉,非得将猎物拖进窝中,抱在怀中舔了又舔,直到对方身上沾满自己的气味,甚至吃进肚里,才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一旦出了窝,那对不起,这就不是你的了。
所以,在这一方面,月清尘自觉的的确确是昏了头。
他不该丝毫不去考虑对方的感受。
可与此同时,月清尘却亦为此感到心惊。君长夜生来注定不凡,身上的担子亦不可谓不重,若仅凭自己几句话,就能让君长夜放弃要求生的意志,就能将他内心防线尽数击溃的话,他又如何能抵抗得了未来更为严峻的考验?
此次旁人的离间计没能使成,是幸运使然,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没有人能事事料于人先。
“你是傻瓜吗?”还在黑风崖时,在连了两个“我知道”之后,月清尘开始着手去除扎在君长夜身体里的石刺,眼看着手下血流如注,心中也如被钝刃割过一刀又一刀,“云琊要你,要杀你,你就让他,让他杀?怎么,怎么都不知道躲呢?”
“我以为,”君长夜抿了抿唇,低声道:“你是真的要跟我一刀两断了。”
着,他垂下头来,轻柔吻过对方蹙起的眉心,然后是眉弯,然后是眼睛,同时安慰道:“我没事,真的,一点都不疼,我习惯了。”
“我的心,也不是死的。”月清尘长长叹了一口气,气息很快冷凝,变成白雾飘散山间。他抬手托起对方近在咫尺的下巴,将那上面沾着的碎泥草屑一一挑走:“你总是这样……谁又能抗得住?”
“师尊,”君长夜突然叫他,“从头到尾,你就没有怀疑过,我会骗你吗?”
“你敢骗我吗?”月清尘反问,眸中一点笑意都没有,“你现在连跟我句重话都不敢,又怎么敢骗我?”
君长夜却笑起来:“我以为我对你好,你都不知道。”
他此刻形容狼狈,笑时扯动了腹间伤口,鲜血从衣间滴滴答答渗出来,很快湿透了雪,实在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可原本乌黑的眼眸却渐渐变得清透明亮。月清尘给他止了止血,又顺手将他本来好好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本来想问“我就这么让你不安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了的。”
这话时,月清尘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君长夜好容易亮起的眸光,定然又要再度暗淡下去,所以他没有抬头看他,而是自顾自继续道:
“长夜,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我有些事情,要回昆梧山去处理,你也是。刀煞的事,交给我。有我在,不会让他出事的。”
话没完,手却给人紧紧握住,月清尘狠下心不去看他,甚至微微用力要抽出手去,同时道:“你知道,有人想看我们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就当真愿意如他所愿吗?”
“师尊,”男子低沉沉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字句清晰可闻,“荒炎前辈的事,你不要有负担。选择留下,是他自己的决定,没人能替他作出选择。甚至,我也从没有这么理解他过。
若是我与他易位而处,若是你要消散在这人世间,独自一人去走轮回路,而只有叶知秋能救你的话……
我也会作出跟他一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