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入海流
“螺儿,真的是我。”宁远湄任由泪水再度滂沱而下。她一把握住刹罗拼命往回缩的手,反手拔掉发髻上插着的藕花发簪,任由满头乌发如瀑散下。女子将头压得很低,抓着女孩的手放到自己后脑,慢慢向内摸索,边摸边道:
“还记得阿姊头上这道疤吗?是时候你顽皮,不心拿簪子划破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你吓得直哭, 我吓唬你再哭我就告诉爹爹,你才忍着不哭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不会留疤,又没告诉别人, 只随便拿白草涂了止血, 所以即便伤口愈合了,却留下这道疤,还记得吗?”
宁远湄刚开始这些话, 刹罗脸上还是一派木然, 可听到后面,神情却渐渐变得迷惑起来。
她的前尘记忆,早被鬼族血池和冥主拍入脑后的那根钉子彻底毁了,即便后来被苏羲和取了出来, 很多事也都再记不清。所以她失去了回忆过去的能力,也就因此,没有回忆过去的习惯。
可就在刚刚, 身边那个女子的话,却仿佛与眼前一闪而过的某个场景重叠起来, 让刹罗再次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阿姊,你痛不痛?”人儿带着哭腔,一边将磨碎的白草涂在女孩鲜血淋漓的伤口处,一边鼓起腮帮子,拼命往那里吹着气,“螺儿给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痛了。”
“乖螺儿,你别吹啦,好凉啊。”女孩扭来扭去,试图躲开头顶冰凉酥麻的触感。见人儿一撇嘴又要哭,她笑弯了眼睛,赶忙拉过人儿的手,认真道:“你不哭,我就不痛了。放心,这是咱们俩的秘密,我不告诉爹爹,不信的话,来跟阿姊拉钩啊。”
“你到底…是谁?”刹罗嘶声道,被宁远湄握着带入发间的五指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她头痛欲裂,根本不想再继续回忆,于是拼命想抽回手,可就在这时,却感觉手中被塞入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这个藕花簪,是你最喜欢的簪子,”宁远湄喃喃道:“时候不知道弄丢过多少次,这次找回来,可千万别再弄丢了。”
感觉怀中人忽然间抽搐不已,她低下头,见少女虚弱不堪般闭上眼睛,眉宇间纠结的全是痛苦。她不忍再看其继续受苦,便俯下身,在对方额间吻了吻,道:“累了的话,就睡吧,我不吵你。我…陪着你。”
刹罗的眼睫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竟吃力地再度睁开。她开始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愣,轻轻吐出一口气,握着簪子的手渐渐攥紧了。她甚至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冲目光所及的远方道:“我终于…能跟你回家了吗?”
那话中含着讨好似的心翼翼,女孩怯生生的,却暗含满怀希冀,与先前那个阴狠狡诈的鬼族罗刹女判若两人。
月清尘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心倏忽间刺痛了一下。
在她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在经历那场惊天变故以前的碧螺。
那个名义上的二姐,活得卑微,委屈,要靠讨好家中的所有人,来换取在夹缝中生存下去。而能对她以真心相待的,唯有慕清屏。
可就连慕清屏,也并不是只有她。或许,碧螺更像是茶余饭后的调剂,课业之余的玩伴,慕清屏在为碧螺将来考虑的时候,也只是在想,如何更好地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保她一世平安喜乐。
但平安与喜乐,从来是含义不同的两个词。平安源于此身际遇,喜乐却是心的感受。平安与否,人人都看得出,而喜乐与否,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呢?没人得清楚,也没人有兴趣知道。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在难得被问及的时候,只是不好意思地笑,希望能一直一直,陪着姐姐走下去。
这是碧螺毕生的执念,却也是困住了她一生的迷障。
她不该是谁的附庸,她的命也只有一次,她该为自己而活。
可那股执念早已融于骨血中,斩不断,分不开。若真的分开了,舍弃了,就像被消除了记忆的刹罗,她也就不再是她。
这很可悲,但对这份执着,谁又能肆意加以评判?
“你不要…不要再生我的气了,行吗?”少女仍旧躺在宁远湄怀中,目光幽幽地盯着虚空中那一点。先前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她便再度吃力地嘟哝道:“这里好黑,好冷,螺儿…螺儿想回家了。”
月清尘仍旧静默,叶知秋走到他身边站着,闻言蹙起眉头,低声道:“这里就是她的家,慕家已经被她亲手毁了,她还想去哪?”
他语气不善,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明显是不想让宁远湄听到。月清尘知道叶知秋对这个四处兴风作浪的妖女没什么好感,甚至可以称得上厌恶,也并不是真的在问她想去哪,却还是想了想,淡淡应道:“或许,她想回到三十年前。”
或许她的这里,也不是这个湖心岛,而是当年那座困住她的金身佛像,那个她被撕成碎片的地方。
又或许,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女还被困在那座火海中的破庙里,一直没有走出来。没有人愿意让她继续长大,所以她再也没有长大,而她心中的慕清屏,也永远停留在十几岁时,那个火红嫁衣加身的时刻。
那本该是她和她最幸福的时刻,却因为种种不清为什么会凑到一起的巧合,成为彼此此生不幸的开端。
此后的每一步,都是被旁人推着前行,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可正是这一步又一步,将她引向毁灭的深渊。
旁人再怎么落魄,也多数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没什么可抱怨,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可碧螺生来便没得选,所以,就显得分外可怜些。
或许,曾与慕清屏的憎恶之语短兵相接,是碧螺此生解不开的心结,宁远湄若想让碧螺了无牵挂地离去,就只有回到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之前。
月清尘想,她一定懂得该怎么做。
“嗯,坏人已经被赶跑了,马车在门外候着,我们这就回家。”碧裙女子抱住少女瑟瑟发抖的身子,轻轻道,“我何时生过你的气?我永不会生你的气。刚刚,我是太害怕了,所以才口不择言。我知道,螺儿是个大方的好姑娘,所以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阿姊不怕… 我能保护你,那些鬼若见了我,怕是跑都跑不及,就要被我一口吞下肚去。”少女冷笑一声,笑容天真而残忍,随即再度向上扬了扬唇角。
“我知道,”她突然开心起来,带着孩撒娇时特有的娇嗔,“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
“不,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宁远湄却摇了摇头,“他爱慕你,敬重你。螺儿,他来找我提过亲了,他真心想娶你为妻。”
“娶我… 为妻?”刹罗霎时间睁大眼睛,急切询问道,“会有这样的人吗?他是谁?”
“他,他是洛家的大公子,”宁远湄猛地闭上眼睛,“他他叫洛明川,看起来…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他第一眼见你时,便瞧上了你,愿意千金为聘,迎你入门。”
“洛… 明… 川,”刹罗将这个名字低低地重复一遍,略歪了歪头,“可他是洛家人,姐夫不也是洛家人吗?若是亲上加亲,父亲会同意吗?”
“乱叫什么姐夫,”宁远湄仰起头,感觉泪水混了雨水,顺着衣领尽数淌进脖颈里,冰得她浑身战栗,“我早已经不喜欢洛家那个二公子了,自然不会答应嫁给他。再,管爹爹同不同意做什么,只要你同意,我同意,这就行了。螺儿,你同意吗?”
“可,”刹罗迟疑了一下,垂头丧气道:“可我怎么能比阿姊先嫁人?”
“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过什么吗?”宁远湄道,每个字都与记忆中的那道稚嫩嗓音,完全重合起来,“我要做这天下第一的医修,肩负起悬壶济世的重任。螺儿你嘛,比我那么一点,做个天下第二的就行了。不过,我还是得替你寻门好亲事,这样,在将来我忙着悬壶济世的时候,他能替我保护你。”
“好吧,那我答应他。”刹罗干枯的嘴唇苍白而毫无血色,却再次竭力扯出一抹笑容,“阿姊,若我与那位洛公子结为夫妻,待到百年之后,是不是……
应该葬在一起?”
“若为夫妻,是该葬在一起。”宁远湄下意识这样答,随即却急急补救道:“什么葬不葬,你们日子还长,你还那么,你们还要天长地久呢。螺儿,螺儿,你想见他吗?阿姊现在就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我知道,他死啦。”刹罗却愣愣地盯着上方阴沉雨幕,“若他没死,他不会到现在……还不来找我。我平时待他不好,总嫌弃他,欺负他,但我心里知道,他对我不赖。在幽冥的时候,他是待我最好的。”
宁远湄再也忍不住,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她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哭得肝肠寸断,恍惚中,觉得手指给人往下拉了拉,随后便落入一个潮湿的冰冷怀抱。
“别哭,阿姊。”刹罗哆嗦着抬起手,抚摸着女子同样湿漉漉的长发,心满意足地:“能嫁给他,我很欢喜。他什么都听我的,所以… 我一定会很幸福。”
宁远湄不出话,刹罗满意地闭上眼睛,低喃道:“阿姊,你告诉景离,我不要他的心了。如果还来得及,如果他本事够大,就让他跟他哥哥,把一切解释清楚吧。”
“景离?”叶知秋眉头忽然紧蹙起来:“有点耳熟。清尘,景离是谁?”
“景离,”月清尘面无表情道:“是凝碧宫主景昭的弟弟,那个据早夭的景家二公子。”
“可他惯会骗人,比我还会骗人,”刹罗断断续续地叮嘱道:“阿姊,你可千万……别被他给……骗了。阿姊,你笑一笑,好吗?”
宁远湄就破涕为笑:“我那么聪明,怎么会被他骗了?”
“是啊,你那么聪明,可你不会骗人……我一眼就识破了。”刹罗摸了摸女子的下巴和唇角,随后,像是终于没了力气,她再次跌回宁远湄怀中,“对了,不麻烦的话,就把我烧成灰,然后…随便撒进什么溪里吧,要活的那种水。
“这样,总有一天……我能顺流而下,归入那条…… 那条明亮的…… ”
到最后,刹罗已然吐字艰难,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要,可颓然张着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她再不出半个字,只能用手指在身旁的泥土地上画了一道弯弯的曲线,又在下面划了一道,接着画了一个圈,边上散开几条细细的线。
碧螺自没什么画画的天分,常常把狗画得像猪,藕画得像包子,她若不,谁都猜不到她画的究竟是什么。可这一次,宁远湄竟然看懂了。
她画的是一条河流,在阳光照耀下,亮亮堂堂的河流。
“幸会,在下洛明川,明是明亮的明,川是河川的川。不知能否,请教姐芳名?”
这是洛明川跟慕清屏第一次见面时,用来介绍自己的话。而对于碧螺,他甚至从未做这种这种正式的自我介绍。
一开始是不屑,后来,是来不及。
宁远湄盯着地上那幅简陋的画看了许久,然后将视线重新移到刹罗脸上。女孩闭着眼睛,脸色灰暗惨败,表情却安详。
河流终会汇入大海,那里也是海螺的家。
洛明川,螺儿去找你了,请你先替我照顾好她。
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来,与你们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