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三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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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别出心裁的龙飞凤舞, 最终定格于共舞者上下对望的那一眼中。琴曲恰好也在此刻结束,唯剩余韵绕梁。

    芳洲弯膝侧骑于盘龙肩头,双手撑在两侧, 低头温柔凝视金黄龙目,自己都没发觉,双眸中已充溢情意万千。这里那么多生灵,可独独他能听到她的低喘,感受到她的汗水,知道她已精疲力竭, 心中却是久违的酣畅淋漓。

    只有他跟她一起经历了这场奇迹。

    他们此前并不相熟, 太子甚至并未将真名相告,可起舞时,彼此配合却默契得像已结识多年的舞伴。过程中, 芳洲犯了很多错, 每次都觉得自己会搞砸一切,可每次, 都被九赭从危险边缘救了下来。他引导她, 贴合她, 甚至体贴到每次离开水时,都尽量让她再次幻化出的双腿飘在空中,不要落到实处。

    每当他的手托住她的腰身,揽过她的肩头, 芳洲都感受得到一种类似暴雨将至前的独有不安, 尾巴上每一片鳞都紧张到紧绷,可心里却极难得的, 不想躲。

    她想,这舞再不结束, 她就要忍不住喜欢上他了。

    可她哪里配得上他。他是龙族太子,是深海里最尊贵的神祗,而她,不过一介鲛女,今日能与他共舞一场,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还撑得住吗?”

    芳洲想还好,可一想到自己还坐在龙族太子身上,脸颊就如发烧般,烫得厉害。她不出话,九赭还以为她是累坏了,便迅速下落,将芳洲放回最先的舟上,自己也化为人形,跟她站在一起,向众仙谢了礼。

    “寡人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龙凤呈祥了。”仙帝赞许道:“龙王,你这位太子,很不错。”

    下座龙王顿时大笑起来,举杯道:“能得帝君赏识,是儿之福。不过,与儿共舞的那个女子,却不像神尊座下的凤凰神女,不知是何方神圣啊?”

    “好问题。”仙帝亦举杯,与他遥遥一碰,随即转向容嫣,似乎也颇为好奇:“嫣儿,你还没向为父介绍,那是谁?”

    容嫣抿唇一笑:“女儿不好,还是让她亲自来向您介绍吧。”

    话音未落,她拍拍手,那叶舟便腾空而起,托着舟中一对璧人上了高台。九赭率先缓步迈出,随即转身牵过芳洲的手,扶她下了莲舟,之后再没放开,单手朝高台上端坐的众神仙一一见礼:“九赭见过神尊,帝君,诸位君上。儿臣见过父王。”

    龙王轻斥:“没规矩。”

    随即笑着告饶:“儿驽钝,诸君见笑了。”

    “何谈驽钝,分明至情至性。”仙帝摆摆手,显然并不在意,随后极和气地向芳洲道:“你也很好,寡人很喜欢。”

    “能得父君青眼,真是难得。”容嫣顺着话撒娇道:“父君,先前嫣儿被贼人绑走,正碰上这位姑娘,好不容易才一并脱身,也算是共过患难了。嫣儿之前答应过,若她能替我讨父君高兴,就帮她跟父君求一个恩典。父君,若这恩典合情合理,您可不能不应,让嫣儿失信于人啊。”

    “自然。”仙帝放下手中金樽,认真看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想求什么恩典?”

    手心霎时被捏紧了,芳洲没来由心上一跳,背后开始冒汗,身子也比方才更热。帝君这话虽问得和气,可随之而来的威压却仍旧强到近乎慑魂,加上满天神佛皆在场,她甚至不敢抬头,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被鹰隼盯上,跌进包围圈逃不出的愚蠢猎物。

    更难堪的是,是……此前太子殿下和那黎九渊分明尽力帮她,好先取得帝姬信任,再出来一起商量下一步,可她连招呼都不一声,就跟容嫣帝姬走了。如今,却又被殿下亲耳听到,她离开他们,是另寻了高枝儿攀,要靠献媚于仙帝达到目的。

    芳洲拼命低头,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九赭没出现时,她还能在心里找个像样的理由搪塞自己,是不想连累他们两个局外人一起冒险。可现在,太子殿下分明已经知道一切,却还愿意站在她身边,显然根本不怕连累,芳洲就再也没法给自己背弃情义找理由了。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又凭什么还妄想用别的辞,来让九赭太子看得起她。

    容嫣口中“讨父君高兴”这五个字,的确让芳洲如鲠在喉,像是全然将她当做一个玩物。可她做都做了,若还怕旁人,岂非正应了凡人骂街时常的那句……那句“既要当坏人,还要立牌坊”?

    芳洲抬头,张口欲言。可就在此刻,她先前被磨到血肉模糊的足尖突然又传来一阵痛楚,双腿顿时软得像软脚虾一样,若非九赭扶着,险些就直接栽倒在地,更别提向帝君提什么要求,替深海水族讨回公道了。

    “回帝君的话,她叫芳洲。”九赭坦荡荡道,“她是个哑巴。”

    话音未落,就觉掌心被挠了一下,余光瞥见芳洲惊慌不安的眼,九赭略略躲闪了一下,装作没看到,却不动声色般将手握得更紧。

    他跟离渊这个墨者待久了,已经黑到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地步。

    “哑巴?”容嫣眨眨眼,忍俊不禁,“九公子,你弄错了,她并非……”

    “帝君,”九赭却继续道:“今日这支龙凤舞是九赭与芳洲一并完成。九赭知道,帝君向来英明神武,不偏不倚,不知今日,能否也许九赭一个恩典?”

    “从嘴甜这点看,你与嫣儿倒是很像。平日里一定没少哄你父王开心。”仙帝似乎觉得跟他交谈十分愉悦,“吧,你想求什么恩典?”

    “数月之前,仙族将深海水族纳入龙族岁贡范围,并要求龙族允许仙族在深海捕捞一定数量的水族,以供天庭日常之用。”

    此话一出,旁边落座的龙王已经料到他接下来要什么。可一句“住口”尚未落地,穿玄金袍的龙族太子已然双膝点地,向仙帝叩首道:“九赭想求帝君,收回成命。”

    “九赭!”

    龙王简直怒不可遏。龙族天生神力,与仙族并无尊卑之分,之所以答应岁贡,除了仙族势众,也是各取所需,从仙族那里得了别的好处。二族看似一团和气,其实面和心不和,若非仙族仍有凛安神尊坐镇紫微天,龙王自忖无把握与之抗衡,这六界第一族帝君的位子,他早就想办法夺过来了。

    正因如此,龙王从不认为自己比仙帝差,自己的太子也要与仙族平起平坐,可如今这不肖子竟然向仙帝下跪,简直是辱没了整个龙族王廷!

    可,也正因如此,九赭这句话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离渊正叼着猴子杯看戏,骤逢龙船上这场惊变,猴子杯掉进水中,他险些一拍脑袋,跳上台去揍这条蠢长虫。

    告状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让芳洲这个苦主去做最好,九赭偏要自己揽下来,还得这么直白,按他该站的立场来揣测这席话,简直就是直接掀了仙族和龙族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啊!

    傻瓜啊傻瓜,你是被那个鲛女灌了迷魂汤吗?果然无论人魔,都不能为色相所迷,否则,早晚会闯大祸。

    准备好的角儿还没登场,台上崔莺莺已经换成了张生,这出好戏,离渊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唱下去了。

    不过……

    凛安混在一堆老头子中,愈发显得眉目惊人,周身清气浓的化不开,如旷阔黄沙间突兀支出一高绝雪顶,立刻将久渴旅人的目光尽数吸引了去,瞧着就觉得口干舌燥。离渊见他也端详着九赭,突然生出种不出的感觉,擦着心尖儿就过去了。

    那一瞬间,他确定自己想的是:

    如果玉清君肯这般盯着我,且只盯着我一个,哪怕让我去干比这再蠢十倍的事,我也认了。

    色相真是个比醉生梦死丹还可怕的东西,它能让人干尽蠢事,还忍不住满心欢喜。不像那丹丸,虽能让服者美梦一场,醒来却尽是空虚。

    “深海水族?”仙帝蹙眉道,“这不是二族早已经议定好的事吗?龙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帝君,其中没有误会,此事父王不知,还是由九赭来向诸位君上道明吧。”

    “起来。”仙帝颔首,“赐座,你且细细道来。”

    九赭便依言起身,却既不敢看龙王的眼睛,也不敢坐,只站在原地道:“帝君有所不知,仙族与龙族虽约定了可以捕捞的水族数量,可底下仙官却并未遵守约定。九赭已经查实,他们在深海大肆捕捉水族,部分照常供给九重天白玉京,其余则豢养于天河星海中。或破壳取肉,或制成奇珍,再高价售出,近到各处福地洞天,远至妖洞魔窟,以此牟取暴利。如今已惹得东海民怨沸腾,九赭自瀛洲一路而来,只闻海兽哀鸣声不绝于耳。若不加遏制,长此以往,四海必将变成一片死海,望帝君明察!”

    “你的仙官,是哪个仙官?”

    “回帝君,是碧海星君与东海水君。九赭曾亲自前往天河星海,开天闸,引天河泄了洪,将被关押其中的深海水族尽数放回海中,故曾亲眼见过那里地府般的景象。帝君将这二位仙君拘来,再找回到东海的水族前来对质,定然一问便知。”

    “你可知,凭你这番话,寡人就能治你的罪?”仙帝站起身来,踱步至九赭面前,“凡事要三思而后言。”

    “私开天闸,是九赭的罪过,却不后悔。待此间事了,九赭甘愿领罚。但当务之急,是请帝君速速派人将二位仙君带来,否则此话传出,难保他们不会闻风而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再逃,能逃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但九赭先前那一跪,倒叫仙帝不得不重视起来,况且今日寿宴中既定的那几道海味都未上来,早叫人疑窦丛生,他便吩咐道:“去将碧海星君和东海水君带来。”

    “回帝君,仙一早就去叫了。只是刚刚得报,二位仙君自寿宴伊始便不在蓬莱,怕是,已经逃了。”

    “那就去将星君和水君府里的仙官通通带来。”

    仙帝最后这话失了些许从容,显然动了气。他执掌仙界已近万年,已经很少遇到会超出掌控的事了。可今日这事不仅远超意料,还发生在他的寿宴上,发生在诸多外族面前,怎能不让仙帝觉得难堪?

    查,必须彻查。

    “回帝君,水君府的仙官都带到下面了,随时听候帝君发落,星君府却有两个仙不见了,一个叫湛陵,一个叫昭崖。星君府那些仙很是惊慌,可却像串通好一样,无论怎么问,都一口咬定,那些水族是昭崖跟湛陵捉来放在天河星海中的,与星君和星君府毫无关系。”

    “连你都听得出是串通好的。”仙帝几乎要气笑了,“问他们碧海星君去哪了?”

    “问他们别的,却都,不知道。”

    “去抓,哪怕把六界颠倒过来,也要把碧海星君跟那两个仙给寡人抓回来。”

    仙帝下了命令,见仙官领旨而去,便转而对银冠尊者低声道:“让神尊见笑了。”

    可就在这时,却忽闻一道高声呼喊:

    “不必了!”

    那声音粗豪如同呼啸,像极了疯言醉语,顷刻间便响彻云霄。领旨而去的仙官刚走到高台边,便退了回来,惊得像见了鬼,张口来不及不出什么,就被来者一把推开,跌倒在地。

    “湛陵与碧海星君在此!”来的那仙还笑着往后招呼道:“昭美人,三缺一!帝君叫你呢,还不快快上来,一起乐呵乐呵!”

    九赭随台上诸君朝声源处看去,只见这仙醉态迷离,也不知来之前灌了自己多少酒,正摇摇晃晃拖着个大布袋拾阶而上。湛陵一走一颠,渐渐将布袋里那个满头是血的家伙颠出大半个身子,身上腥臭隔老远都闻得到,仿佛刚从盛满了海水的大缸里捞出来一样。

    昔日威风八面的仙君脸色灰败,如丧考妣,竟给手下仙官暴揍一顿,装进布袋拖着走,恐怕这话给谁听,谁都会当个笑话。

    可单看那露出的一张脸,不是碧海星君,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