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红线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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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安从天牢出来, 又亲自去了趟地府,督促阎罗王尽快将生死簿复原。等回到太始殿时,正撞见凤官儿兴冲冲地跑出来,

    手中捏着个什么玩意儿,跑起来连蹦带跳,一颠一颠的,像头在雪地里玩疯了的狮子。

    可一见凛安,她就迅速将手藏到背后,问了声安, 便试图从他身旁偷溜过去。

    凛安却不算装没看到, 叫住她:“藏什么呢?”

    凤官儿忙陪着笑转过身来,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叹服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

    那是一张婚宴请柬, 与离渊先前那张简陋的红绸柬不一样, 样式极尽繁复,描红漆金, 显然用尽了心思。一看尾部落款, 是来自瀛洲龙宫。

    龙族太子的大婚, 自然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尊上,您不知道,”凤官儿眉飞色舞道,“二宝她爹好大的手笔, 非但将六界有头有脸的人物统统邀了个遍,

    还将请柬寄上了九重天,各宫各殿都有份。这排场, 怕能与帝君的蓬莱寿诞媲美了。可我寻思他那龙宫有那么大吗,真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凛安却半点不见激动, 只看了几眼,就将请柬还给她,淡淡问:“玄霄殿也寄去了?”

    “当然。”凤官儿不假思索道,“不过……”

    “不过什么?”

    凤官儿的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不过,我曾听有几个仙婢嚼舌根子,帝君是有意将容嫣嫁去龙宫的,已经跟龙王好了,可龙王不知为何又变了卦,竟同意九赭娶那个鲛君之女。再,遥华出了事,玄霄殿恐怕谁也没心思去吃酒席。”

    凛安瞧她的样子,并没多少幸灾乐祸的意思,反而很有几分可惜,不知是为遥华还是容嫣。他想了想,终是道:“你想去就去吧。”

    “真的吗?”凤官儿显然又惊又喜,险些一蹦三尺高。可随即想到尊上总教她喜怒不形于色,忙强行定下神,心翼翼地摇了摇凛安衣袖,撒起娇来:“尊上,尊上,我真的可以去吗?”

    凛安不为所动:“要去可以,不能空手去。你自己想想要带什么,若想不出,就去库房里挑一些。”

    言毕,他移开凤官儿的手,负手朝书房方向踱步而去。

    眼见银冠尊者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殿内,凤官儿知道他不会反悔了,实在按不住心中欢喜,真的尖叫着一蹦蹦了三尺高。

    她知道尊上向来喜静不喜闹,基本从不赴宴,上次去蓬莱是给帝君面子。若放在平时,婚宴对他的吸引力,还不如一本绝版典籍。

    所以当凤官儿在桌上看到那张请柬时,知道若给凛安瞧见,定然又要搁在一边不理不睬,索性便自己拿了过来。想着九重天与下界时间的流逝速度不同,自己快去快回,兴许不会被尊上发现。

    谁料虽早早被发现,却也因祸得福,得到了去库房挑选礼物的机会!

    尊上万岁!

    至于送什么……

    那就得看是送给九赭,还是送给芳洲了。

    若是给芳洲,无非送些女孩喜欢的,像玉簪玉镯,螺黛脂粉,琉璃珠宝,绫罗绸缎之流。可若是给九赭嘛……

    凤官儿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不久前,自己刚得了一个宝贝玩意儿。

    就送它了!

    凤官儿冲回房收拾了一阵,又跑去库房选了半天。等终于把该带的都挑全了,这才揣起一大包东西,急忙忙下界往瀛洲去了。

    她可还答应了龙二公主,要帮忙给九弟弟接亲呢。

    凛安靠在窗边,目送着凤官儿远去,随即取出浮生搁在膝上,默默擦拭良久。他边擦拭,边抚过每一根琴弦,明明只是信手拨弄几下,思绪却随之越飞越远。

    当年司彤出嫁时,自己送了她什么?

    现在想想,竟然已经记不起来了,大约不是什么能讨女孩子欢心的东西。

    可他还记得汤稷送的,是用满天星斗制成的凤冠。星斗由汤稷亲手摘下,绞好月光银线串起来,颗颗璀璨剔透,在夜色中大放异彩。不止司彤喜欢,当夜但凡见到那顶凤冠的女子,没有一个不喜欢。

    汤稷送的礼物,就像他本尊一样,只要他有心,就没有谁会不喜欢。

    凛安不知自己擦拭了多久,反正等他回过神来,天光已经大亮了。他将浮生收起来,自案头取过压在重重案牍下的红绸柬,捏在手里把玩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出了白玉京,下界而去。

    他去的,是东海的方向。

    刚到近海镇,凛安远远便瞧见一道瘦高的乌色影子,正孤独伫立在天尽头,与下方那些时刻遭受海浪拍的黑色岩石融为一体。激昂海风将他的头发高高扬起,感应到神的目光,年轻的魔族回过头来,冲凛安挥了挥手。

    凛安没有话,离渊也没有,只是吹了声口哨,示意对方跟着他走。他们一前一后,不快不慢地穿梭在渔镇巷间,没有碰上一个仙或人。凛安不知道离渊要带他去哪,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没过多久,就得到证实。

    人间已是夜晚,鲛人族的地界却灯火通明,路上碰到的每个鲛人都欢天喜地,无论看见谁都想邀进家门喝上几杯。离渊推脱了不下数十次,终于招架不住,索性跑去躲到凛安身后。

    “没见过这场面吧?”他笑眯眯道,“看着吧,到鲛君住的明月宫还有一段路,待会可有你受的。”

    然而来也怪,凛安一句话也不,就那么安静地走在路上,却没一个鲛人敢上来搭话。

    离渊忽然觉得好没面子,于是找场子般嗤笑道:“你天天板着个脸,哪怕生得再好看,也跟个冰雕似的,有什么意趣?”

    凛安停下脚步,离渊原本跟得就紧,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一出,直接撞在凛安背上,自觉如同撞上了一堵铁墙。

    “你想什么?”

    “你吃什么长大的?”

    离渊顾不上揉发痛的额头,抢先道:“我先问的,你先回答。”

    “我不需要进食。”凛安淡淡道,“你带我来这,是想让我看什么?”

    “呐,这些,还有这些,你已经看到了。”离渊站在原地乱指一气,“太始殿凄清孤寒,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想你天天闷在那,都闷出毛病了,也该出来放松放松,所以就自作主张,带你出来玩了。”

    “我本就不是人。”凛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随即转身面对他,往来时方向迈了一步,“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离渊本想忍,可凛安这一本正经却懵然无知的模样太过可爱,他实在忍不住,不由捧腹大笑,边笑边解释道:“哎,‘不是人’在人间,可是骂人的话。”

    凛安不理他,想从魔族身边绕过去,离渊却不让他过,左挡一下,右挡一下,非要把去路通通堵死。

    “才这样就急了?”他歪了歪头,“玉清君,是不是从来不曾有谁挑过你一点毛病,过你半句坏话啊?”

    凛安慢慢抬起头来,露出很清澈的一双眼,离渊强忍住亲上去的冲动,接着道:“他们都,你一生从未败绩,是天生的战神。我很想知道,这个记录,会不会从我手上破。”

    这话中的挑衅意味颇为明显,凛安却不以为意,显然早在一万年前就听惯了。已经许久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挑战,此刻再听,竟还有些怀念。

    “不服么?”于是他道,“你可以再试一次。”

    离渊站在原地未动,凛安将他上下量一番,视线在离渊腰间那把钝刀上停留一瞬,摇头表示遗憾:“可这次,你连把好刀都没有了。”

    “我赢你,不需要用刀。”

    “好吧,”银冠尊者岿然不动,“那我也不用法器。”

    “君上,难道你这么大个人,就只会架?”离渊就是要故意激他,“我问你,赌会不会呀?”

    凛安淡淡问:“赌什么?”

    离渊并未正面回答,只示意凛安去看那些面带喜色的鲛人,问:“你知不知道,这些鲛人为什么高兴?”

    答案并不难寻:“因为他们族长的女儿,要同龙族太子成婚了。”

    “那成婚的人,为什么高兴?”

    “能同心中所爱结为连理,自然应该高兴。”

    “瞧你这话的,一听就是只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离渊玩味道,“你只知道他们应当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情爱会叫人高兴。情爱是什么滋味,因情爱而生的高兴,与别的高兴,又有什么不同?神尊,这些你知道吗?”

    “我生而断情绝念,”凛安的回答仿佛理所应当,“所以,不知。”

    “这世间无人能叫你断念绝情,连天道也不行,除了你自己。”离渊捏着下巴道,“不对,你自己本来也没有情。嘶,这可也太惨了。神尊,想知道情是什么东西吗?这样吧,拜我为师,我教你。”

    “这就是你的赌约?”

    “当然不是。”见凛安刀枪不入,离渊终于抛出了自己今晚真正的目的,“我想赌的,是自己能不能让你在鸳鸯谱上生出红线来。”

    凛安注意到,离渊赌的是自己,而非他。

    “若我不愿同你赌呢?”

    “那就是你怕了。”离渊笃定道,“不过玉清君,你活了这么久,已经是这世间至尊,再按照原来的方式活下去,难道不觉得无趣?难道不想尝试点新鲜玩意儿?”

    “这个赌毫无意义,”凛安再度摇了摇头,“因为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这三个字从你口中出,真是笑话。”离渊嗤笑一声,“你那些耸人听闻的上古战绩,哪一件在做成之前,不被成是不可能的?再,我还没怎么赌,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输?”

    “怎么赌?”

    “很简单。若我能让你生出红线,就是你赢;若不能,就是我赢。输家要答允赢家一件事,什么都可以。”

    “没有区别,”凛安一针见血,“只要你什么都不做,我便必输无疑。”

    “可你还是会答应,我知道。”离渊显然信心满满,“战场上必胜的把握,你已拥有过许多回,可失败的滋味,你却从未品尝过。既然如此,我偏赌你一定想尝一尝。若一点难度都没有的话,怎么能叫挑战呢?”

    话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继续劝下去的必要,应或不应,全在凛安一念之间。但不可否认的是,虽然离渊对神尊大劫将至之事全然无知,但他这一番话,的确正中了凛安的要害。

    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无论是谁,总会生出些许执念,若人人都那东西好,便更易滋生妄念。明知自己不该得,却偏要竭力勉强一番,才能真正死心。

    凛安百战百胜,从无败绩,若非好胜心强,也不可能屡屡逢凶化吉,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而越是必败之战,越能挑起他无尽的求胜欲望,越能让凛安无比确切地感觉到,自己还真真实实活在这世上。

    他需要这种感觉,特别是在不知何时就会羽化的此刻,即便,这只是饮鸩止渴。

    无论是情爱之乐,还是失败之苦,若平生从未尝过,那在临终前的那一刻,或许的确会觉得遗憾。

    “多久?”凛安忽然问,“这个赌的期限,是多久?”

    “没有期限,”离渊想了想,又半开玩笑道:“非要加个期限的话,一万年,如何?”

    凛安半点也不含糊:“可以。”

    “你想赢的话,就全得听我的。我教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离渊直视着他的眼睛,“所以你可想好了,一旦答应,就绝对不能反悔了。”

    “不反悔。”凛安淡淡道,“我跟你赌,离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