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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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渊刚到龙宫, 就给远在西漠的九赭传了信。西漠太远,传音螺传不了那么远,离渊便派驻守龙宫的一条龙去西北走一趟,让九赭速速回瀛洲,联合两地兵力,攻上天宫,夺回龙珠。

    离渊不能亲自去,得守着龙宫。否则,龙王出事的消息一传回来, 龙族剩下的老弱病残没有了主心骨, 非乱成一团不可。

    离渊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跟阎王爷抢九赭的命。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得到消息实在太晚了, 特别是跟早有预料的布局者比起来, 更是如此。

    派去传信的龙还没到,西漠的龙族帅帐内, 却先迎来了一位仙婢。那仙婢看着眼生, 却自称是芳洲派来,对着九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太子爷您刚走没多久,太子妃便被仙帝老儿强娶了去。非但如此,龙族大王来天宫讨公道, 还被仙帝老儿所伤,如今凶多吉少。她虽是仙族,却实在看不过这等恶行, 特领了芳洲的令前来报信,请九赭速速带兵随她上天救命。

    九赭本是半信半疑,谁知那仙婢还拿出了信物。他一看,正是成婚前他送给芳洲的那块墨玉,上面还沾着血,顿时信了八分,忙拔了营,带着手下众龙火急火燎地往九重天赶。这一赶,却正好与离渊派来的那个龙错了过去,谁也没遇上谁。

    这下,即便离渊有天大的能耐,也是回天乏术了。

    九赭率众赶到白玉京时,大战已经结束,痕迹却还没来得及被完全抹除。

    是没来得及,但或许,也是仙帝刻意为之。

    从南天门到玄霄殿,九赭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到处都静悄悄的,仿佛漫天仙佛都已经不在了,只有冲天的血腥气,提醒他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此刻越静,就越危险,因为他不知道,会有多少天兵蛰伏在暗处。

    还没到玄霄殿,远远的,九赭就看到父王的龙头被割了下来,正高高悬挂在玄霄殿顶上。一双怒目还圆睁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出口骂他。

    然而,九赭知道,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一时间,悲戚龙鸣此起彼伏,几乎要冲破九重霄汉。与此同时,玄霄殿两侧突然响起喊杀声一片,三千金甲在湛陵带领下鱼贯而出,迅速列队,将九赭和众龙团团围住。

    双方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可龙族从西漠远道而来,个个疲惫不堪,九赭又心念芳洲,有所顾虑,起来束手束脚,如何能敌得过以逸待劳的三千金甲?

    终是大势去矣。

    最后被擒的时候,九赭断了一条腿,一条胳膊,四肢百骸无一不伤,脸被血糊得看不清容貌。身后部众全部战死,死后,大多面朝东海方向,期盼灵魂能回到肉身回不去的故乡。

    九赭本也欲自刎,可容嫣早吩咐了不许龙族太子死。是以湛陵不敢怠慢,直接从九赭手中夺了画戟,将他生擒住五花大绑,送去了紫烟宫。

    容嫣苦撑到现在,就等这一日。为见九赭,她还特意画了新妆,制了新裙。等湛陵把九赭带进来,容嫣见他伤成这样,顿时大怒,将湛陵狠狠斥骂一顿,轰了出去。

    药仙在紫烟宫久候多时,早已准备妥当,只等九赭一进来,便开始替他疗伤。过程中,容嫣拿绢帕浸了水,细细替九赭擦拭被血浸透的脸庞,想帮他恢复以往的俊秀模样。可男子脸上全是创口,血刚擦掉又冒出来,根本止不住。

    “将死之躯,”九赭勉强睁眼看她,眸中满是憎厌,“不劳您……白费心思。”

    “不,你不会死。”容嫣却固执至极,红了眼眶也不肯认输,“你还要做我的夫君。”

    九赭似乎想冷笑,可动作扯动了伤口,顿时一阵抽搐。药仙实在看不下去,觉得容嫣在这只会碍事,不由委婉劝道:“殿下,您还是先出去吧。”

    “该出去的是你!”也不知那根筋被触动了,容嫣索性扔掉绢帕,指着药仙鼻子骂道:“滚出去,本宫要单独跟他话!”

    药仙却针锋相对:“仙需提醒殿下一句,太子殿下伤势甚重,若再拖一刻,即便佛祖亲自来了,也无济于事。”

    “本宫自有分寸。”容嫣冷冷道,“他不是不想活了吗?本宫成全他便是。逐月,拿酒来!”

    仙婢以为她是要借酒消愁,忙去取。可等她心惊胆战地取来,容嫣却不喝,而是将酒坛倒提起来,对着九赭当头浇了下去。

    满是血口的脸,淋上酒有多疼,可想而知。

    其实疼还是其次,身为一族太子,却沦落到此等境地,心中该是何等屈辱。

    可容嫣竟还不肯罢休。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活着,我便保芳洲不死。若你死了,我便要她给你陪葬。”

    九赭沉默,容嫣就陪他等。等他捱过这一阵痛,终于开口,可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容嫣想听的。

    她想听九赭求饶,认输,哪怕是为了芳洲,再屈辱也要活下去。这样,他抗拒婚约,就只是被情爱冲昏头脑,而并非有意要同仙族为敌。到那时,她就有理由把一切都怪到芳洲身上,就有理由,劝自己放过九赭。

    然而,九赭却:“她现在那个样子,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俨然是铁石心肠,要芳洲随他同去。

    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看来你还不知道。”容嫣却仍不甘心,“她已经怀了你的孩儿。再有不到一月,那孩子就要降世了。如果你不在乎一尸两命,那让她随你去了,倒也无妨。”

    九赭暗淡的眸光亮了亮,随即迅速熄灭下去。他似乎扯了扯嘴角,容嫣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口不择言,了蠢话。

    他连芳洲都不在乎了,还在乎什么孩子?

    “我活着一日,心里想的,便……全是她。”九赭缓缓抬手,按在自己心口上,眼睛吃力张开,看着容嫣:“唯有我死,才不会……再念着她。你我之间,才能……彻底了结。”

    “我才不要跟你了结!”容嫣拼命摇头,扑过去摇晃起他的肩膀,语气接近歇斯底里:“你越这样,我偏不让她死。我要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让你在泉下也不得安生!九哥哥,你不许死,我不许你死!”

    男子给她摇着晃着,任其如何折腾也没动静。等门外的药仙听到动静,冲进来将九赭从容嫣手中夺下时,他已然没了气息

    龙族最后一位太子的一生,行至此处,便终结了。

    仿佛心有灵犀,早在龙王被杀的那一刻,芳洲便因心悸惊惧而阵痛不已。她被关在玄霄殿里,不知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肚子里的孩子却先她一步,预感到自己的族群将要覆灭。

    他闹着想要出世,却不足月,只能没日没夜折磨母亲那具柔弱的身躯。战事持续了多久,芳洲就在产床上挣扎了多久。九赭咽下最后一口气,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哭得脸通红,似乎已经知道,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可芳洲还不知道。仙帝不告诉她,也不许容嫣将九赭的死讯告诉任何人。

    解决龙族之祸后,神尊便匆匆回了铸刀之地,不知现下情况如何。离渊一天没有除掉,这局棋,以琴就还没有赢到最后。

    与此同时,他对芳洲,也动了些许恻隐之心,不想看她因九赭之死而过度伤心。

    先前离得远,没看仔细。如今养在身边,日日相对,以琴越看芳洲,越觉得像司彤死而复生。

    可天下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不得而知。

    不过现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以九赭为饵,给离渊来个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彻底了结掉这个祸端。

    自龙王死后,凤官儿心里就一直不安宁。凛安不让她掺和进来,她也不敢出太始殿,怕见到那血流成河的惨状。

    后来,一切尘埃落定,凛安却感应到封神刀冢出了问题,急匆匆往回赶。凤官儿也不敢多问,只觉一切乱到了极点,所有事,情都在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再后来,她听九赭上了白玉京,在玄霄殿前跟三千金甲了一架,兵败被俘,却不知现今他究竟怎么样了。

    什么都听不到,凤官儿只好躲在房里,拿竹子刻箫玩,照理,流年箫就快刻成了,那是她近期最得意的作品,凤官儿却总也提不起劲来,右眼皮突突地跳,仿佛有什么更坏的事,就要发生一样。

    仿佛要应和这预感似的,一个人影在窗外飞快闪过,掀帘而入。凤官儿吓了一跳,忙将竹箫横在眼前,来人环顾四下,见只有她自己,便一扬手,解下脸上蒙的黑巾。

    却是离渊。

    “是你!”凤官儿险些喊出声,又忙压低了声音,“你还敢上天宫来?”

    “凛安不在?”离渊站在原地不动,急促道:“兵败的事,我都知道了。九赭现在怎么样?”

    凤官儿虽对他还有所怀疑,但见离渊真心想着九赭,实在不像会借雨君之死刁难龙族的模样,便蹙眉答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一开始被关在紫烟宫,现在又移去了天牢。对了,芳洲跟九赭的儿子,已经出世了。不过帝君……似乎不算让他归入龙族族谱之中。”

    “我来找你,就是要这件事。”离渊走近几步,凤官儿没有退,听他接着道:“过几日,我会带着魔族和龙族剩余兵力来天宫要人。到那时,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凤官儿分明记得,离渊在她面前,还从未这么低三下四过。她于心不忍,竟不顾立场,大声问道:

    “龙族能战的兵力,还能剩多少?你这样做,不是带着他们来找死吗?”

    离渊与她对视,语气未变:“我要保全九赭的血脉。”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谁也不肯先放弃。最后,凤官儿终于妥协:“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离渊了四个字,凤官儿猝然睁大双眼:

    “李代桃僵。”

    离渊将攻期定在三日后,进攻的号角吹响时,凛安还没有回来。混乱中,一个包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递进太始殿,里面裹着一个刚出世几日的男婴。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离渊吸引了去,凤官儿抱着这个包裹,从后墙翻进玄霄殿,换掉了芳洲身边熟睡的那个男孩。芳洲被惊醒,凤官儿叫她不要出声,将事情原委飞快地了一遍。芳洲含泪点点头,最后摸了摸孩子细嫩的脸,便放了手,连声催促凤官儿快走。

    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一别,母子恐怕就再难相见了。

    不过即便再难相见,又有什么要紧?比起与自己一样,作为要挟九赭的筹码,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芳洲更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无拘无束地活下去。

    “夺龙珠!救太子!”

    窗外的喊杀声愈发响亮,那是离渊在替她掩饰,争取时间。凤官儿将那个名叫沧玦的男婴紧紧抱在怀中,飞快地掠过大半个白玉京,总算有惊无险,到达约定的围墙边,将包袱照原样递了出去。

    往外递的过程中,凤官儿刚揭开包袱皮,却发现沧玦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看着她,竟然不哭也不闹,一双眼瞪得乌溜圆,仿佛用力想将凤官儿记在脑海中。

    那模样实在可爱,凤官儿没忍住,捏了捏婴孩的脸,凑到他耳边声道:

    “家伙,咱们有缘再见。”

    此语只是心血来潮。可后来,当凤官儿更名苏羲和,跟已经变成魔族尊君的沧玦纠缠不休的时候,她也时常会想,他们之间的缘分,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了呢?

    至于君长夜,作为离渊的转世,会从她的身体里诞育出来,是否也是因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呢?

    这些因果际会,缘起缘灭,凤官儿那时还懵然无知。她在将沧玦交付之后,便一步不停地赶回玄霄殿,远远的,就见到凛安已经回来,正在玄霄殿前,与离渊及他身后的残兵败将相对而立。

    那一刻,时光仿佛逆转,凤官儿看到离渊手中那把钝刀又碎成了几截,就像当初在东海,他和尊上初见时那样。

    凤官儿心知肚明,这一仗,离渊注定是要败的。可她成功了,离渊和龙族,就还不算输得彻底。

    风云交汇之际,离渊也看到了她,见凤官儿点点头,知道事情办成了,心中那块大石才终于落地。

    于是他一把扔了残刀,昂首对上凛安:“玉清君,我想跟你谈一个条件。”

    仙帝站在凛安身边,顿时提醒道:“神尊,此魔甚是狡猾,您切勿上他的当。”

    话音未落,他先重重咳嗽几声,显然是前几天被龙王所伤,伤势不轻,还未完全恢复。

    凛安却没理他,只看着离渊:“你。”

    “你回去看过,那炉火,是不是已经熄灭了?”离渊道,“玉清君,我可以继续为你铸刀。我答应,刀不成,我离渊此生再不走出刀冢一步。”

    凛安不为所动:“条件?”

    “作为交换,你放过我身后这些将士,放过龙族后裔,放过九赭。答应我,永远不许杀他。”

    凛安已经知道九赭陨落的消息了。这消息,还是以琴亲口告诉他的。

    走到如今这一步,凛安知道以琴是什么意思,如果离渊死了,支撑封神刀的神力就彻底散了。隐藏在刀身里的那些秘密,就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若是离渊知道九赭的死讯,凭他的个性和对九赭的情谊,必然会选择鱼死网破。即便拼着性命,也要夺回九赭的尸身。

    而除了封神刀,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如今二位仙君被杀的真相尚未查清,离渊还没有亲口承认。凛安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再一次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面前。

    所以在那一刻,凛安选择了隐瞒,选择了将图穷匕见的时刻无限后延。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离渊永远都不要知道。

    可凛安不想,却总有人想方设法,要将九赭的消息递到离渊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