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爱别离
通天阶由通天塔延伸而出, 将近万级,一路往上,由地底通往云端, 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如果此刻从天上往下看,会看到通天阶上黑压压一片,尽是由鬼族与魔族组成的精锐之师。前头是烈火,身后是寒冰,不时还有罡风自上而下,横扫一片,路才走了一半, 精锐之师竟已去了十之六七。
这哪里是通天路?
分明是通向冥府的黄泉路。
君长夜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踏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无论什么天劫来了, 总是首当其冲。他像一杆高耸的旗帜, 沉默,顽强, 仿佛只要他不倒下,走在这条黄泉路上, 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饶是如此,走到最后那三分之一的时候,君长夜身后,还是只剩下不到十个魔兵了。
他们一批批地倒下, 一批批死去, 有的从天阶上掉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有的当场被风化成干尸,随即扬成粉尘。有的被烧死,有的被冻死,走到最后,君长夜都已经麻木了。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如灌了铅般,沉得抬不起来,只有每往上迈一步带起的浑身酸痛,提醒他,他还活在这炼狱之中。
凭君长夜如今混沌不清的神志,只够考虑一件事。
自己的大限何时会来。
以至于当耳边传来一声极清晰的鸟鸣,君长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然而,那不是幻觉。
耳边接连响起的,也不是简单的鸟鸣。
而是凤鸣之音。
冷北枭化了原形,正飞在他身边。头还是枭鸟的头,尾巴却五彩斑斓,华美无双,是货真价实的凤尾。那模样别提有多滑稽,可君长夜笑不出来,他实在太累了,连多余勾勾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来干什么?”君长夜勉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这次上天宫……可没算,带着你妖族一起玩。”
“妖魔不分家。”万妖之王不理会他的风凉话,兀自呼扇着逐渐向凤凰靠拢的翅膀,“上来,本王捎你一程。”
君长夜顿了顿,拿刀拄着地,艰难地扭头看他:“……不用。”
“脸都白了,就别大话了。”冷北枭懒得跟他太极,索性将一切摊开来:“本王知道,你是怕本王卷进来,怕本王一个还不完的人情。可即便本王今天不卷进来,你以为,那群自称替天行道的神仙就会放过妖族吗?魔尊,别天真了。
”
“今日此局,若对上湛陵,必输无疑。”君长夜又迈上一级天阶,咬牙道,“你来……也是跟着我送死。”
“哟,找死?”冷北枭哼笑一声,“多新鲜呐,你承认你怕那个天将了?”
“我才不怕,”君长夜冷冷地扭回头来,“只是……实话实话。”
“知道必死还来,什么毛病?”冷北枭又是一振翅子,不紧不慢地跟着,“对了,从你一上来我就发现了,你身后这些精锐魔兵,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对人族与仙族怨念颇深。你带着他们赴这必死之局,是怕他们知道你与人族议和,要哗变吧?”
议和。
“那些次一等的,你让你手下那个女魔带着去攻昆梧山,是想借云琊的手除掉吧?不过比起到这来的,那些魔兵,倒还能多上几分生的希望。”
君长夜脸色更白了几分,并不附和,甚至很想让冷北枭闭嘴。身后仅剩的那几个魔兵命已经去了大半条,自然分不出心去听,他也不在乎他们知不知道。但这话如果让昭崖听见,今日这棋局,不管他君长夜还能不能留得性命,可就都满盘皆输了。
冷北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却满不在乎:“没事,越是走在这通天阶上,上面那些神仙越听不见,”
君长夜面色灰败,没力气跟他吵架,过了好半晌,才回敬一句:“话都让你了……我还什么?”
“那你就省省力气。”冷北枭看着倒很气定神闲,顶着飓风飞上云端,竟然还有空追忆往昔,“对了,本王近来想到一些事。本王跟你爹,似乎有点渊源。当年本王还是个蛋的时候,他也还在他娘肚子里。对了,还有你娘,本王身上这凤凰血脉,还是源自你娘施舍的那几滴凤凰血呢。”
君长夜耳畔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才听他把前因后果清楚。
原来,随着祭盘的进一步崩溃,冷北枭近来觉醒了上古残留的那一点凤凰血脉,也顺带着,回想起一些上古旧事。
他想起,自己还是一个蛋的时候,被天上的凤凰神女捡走。神女坚信这是世上最后一枚凤凰蛋,坚持要将他孵出来,孵了半个月没动静,还往蛋上滴了几滴自己的血。
后来,见实在孵不出,神女也是出于献宝的心思,便将这枚“凤凰蛋”送去龙宫,当做龙族太子的新婚贺礼。
再后来,龙族覆灭。那枚蛋因为凤凰血的滋养,侥幸活了下来,还在千年后破壳而出,成了今日的万妖之王。
君长夜想笑,却笑不出来:“你,她怎么就……就这么闲呢?”
“怎么能叫闲呢?”冷北枭语气意味深长,“你想,你娘用一碗血救了望舒君,叫你能有机会遇见他。又用这几滴血,叫我欠了她一个大恩。今时今日,就该是报还的时候了。”
君长夜垂下眼帘:“可我不是她。”
“你是她儿子,我报给你,也是一样的。”巨枭在他身边堪堪停住,催促道:“上来,养精蓄锐,待会对上那守门的天兵天将,还有的呢。”
君长夜终于停住上登的步伐,回身看去,已经空无一人。往下看,又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从未有过有哪一刻,这么渴望月清尘陪在身边。
却又不敢,怕会永远失去他。
这么患得患失,而又软弱的自己,从来都只会把师尊推得越来越远。
君长夜最后问了一次:“今日你若出事,那蘅芜君…可就再也见不到了。妖王,你不会后悔吗?”
冷北枭拍着翅膀,语气笃定:“今日就算蘅芜在这,也会希望我这样做,你信不信?”
君长夜于是不再多言。他点点头,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跳上了巨枭辽阔的背脊。
原来有人并肩同行的感觉,真的好过孤军奋战。
昭崖推着月清尘走到南天门的时候,正遇上百丈高的巨浪迎面扑来。
君长夜化成的黑龙在浪里翻转挪腾,拥有凤凰羽翼的巨鸟展开双翼,呼啸来去。罡风风向被扇得逆转,将黑龙召来的海涛,悉数灌进了南天门。
守门的金甲一个个被冲得晕头转向,好些被水龙卷进去,再也爬不起来。然而仍有更多天兵,正从南天门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湛陵早先去了凡界一趟,将一切安排好后就回了天宫。如今君长夜真的攻上来,即便引了海水滔天,他也并不在意,只在南天门外冷眼旁观。
唯独见昭崖走近,湛陵眉宇间那片平静才被破。他冲手下将官嘱咐几句,迎了过去。
“帝君,天门危险,请退后。”金冠金甲的大将全身湿透,撑开一把紫竹伞,遮在帝君头顶,将风雨尽数挡在外界,“请放心交给陵来处理。”
昭崖冲他摆摆手,湛陵便将伞交给一旁金甲来撑,自己识趣地退回守位。昭崖却不退,非但不退,反而更近了几步,俯身凑到月清尘耳边。
“四海连天,龙翔凤鸣,可是万年不见的奇景。他们还真带来了一出好戏。”昭崖话语间竟充溢着赞赏,“神尊想离近些去看看吗?”
自出了太始殿,月清尘一直表现得非常淡漠,那是他在竭力克制,不肯展露半分对君长夜安危的关心。月清尘知道,如果他任由自己的感情被昭崖看得清清楚楚,他与君长夜,今日都在劫难逃。
更何况,君长夜临走前的表现和那番话,实在令他寒心。
其实,若无三世镜中万般前尘,君长夜那样,那样做,凭他们朝夕相处的默契,月清尘自会明白,那都是做给昭崖看的。
可看过三世镜后,就不同了。
万年前,离渊与凛安,毕竟是有心结未解的。
当初在海底墓,昭崖给三世镜给得爽快,可实则,却是借这镜子,下了一手挑拨离间棋。
仙族帝君,果然个个下得一手好棋。
昭崖既然开口,月清尘沉吟片刻,便答了一个字:“好。”
他以为昭崖的离近些,是走到南天门为止。谁料昭崖直接将比天门还高的浪头视若无睹,推着他来到南天门前,直面通天阶上的那场生死搏杀。
湛陵亲自下了天阶,擎天斧一手一个,左劈右砍之下,竟能破浪分海,将藏身其中的黑龙生生逼了出来。凤凰前来助阵,却撞上湛陵回身一斧,正划中额前凤目。凤凰吃痛,在空中疯了般旋转不休,哀哀悲鸣几声,被黑龙一个甩尾,击落九天。
黑龙自浪间一跃而起,正对上湛陵手中血迹斑斑的利斧。
月清尘看着,看着,几乎忘记了呼吸。他看到黑龙被神将翻身骑跨上去,龙角被接连斩断;他看到龙筋被整条抽出,龙身浴血,没了角,像条破了腹的长蛇,被神将扔到了南天门前。
扔到了他的脚边。
黑龙最后恢复人形的时候,七窍都在往外冒血。君长夜侧身倒下,头枕着胳膊,脸贴在地面上,鬓角黑发被海水浸得湿透,渐渐有进气无出气。
他吃力地从血水中抬起头,双目无神,不知道看向何方。月清尘从轿辇扑下来,踉跄着跪倒在地,将青年的头抱在怀里,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恍惚中,感觉被对方手指勾了腰间某处,一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是之前在魔宫时,君长夜亲手系在他腰间的那个青玉牌。
月清尘要去捡,一双靴却先他一步,踩上那个玉牌,用力碾了几下。他眼睁睁看着它碎成几片,里面藏了许久的东西露出来,是纠缠在一起的两缕青丝。
结发为同心,恩爱两不疑。
“多可笑的誓言啊。”昭崖讽刺般叹息一声,语气又似怜悯,“这世间,有几对道侣不是貌合神离,又有谁能真正做到恩爱两不疑?”
怀中的身体渐渐冰冷,再无生机,月清尘拼命去揉搓君长夜的脸,捂他的胸口,想将他重新暖热,却无济于事。
“这就是你爱的人?”虚空中仿佛又有谁在,“不堪一击。”
是错觉吗?
好像太阳落山了,忽然之间,天地陷入一片彻头彻尾的黑暗之中。
那并不是错觉。天宫的仙官反应极快,仿佛早预料到一般,很快就取了数千颗夜明珠过来,将天门内外映得亮如白昼。
方才在黑暗中难以视物,待周围重新亮起,众金甲才反应过来,刚才那白衣男子抽出配剑,差一点就架在了帝君的脖子上,幸亏首座反应得快,及时夺下将人按住,这才没酿成大祸。
“按好他。”
昭崖俯身,在死去多时的黑衣魔尊怀中掏出一个瓶,晃了晃,拔开瓶塞,走到月清尘面前。后者不住喘着粗气,被湛陵死死按住脖颈,被迫低着头,却仍没放弃挣扎,显然想拉面前仙帝给君长夜陪葬。
昭崖拍拍他的脸,语气柔和得像在哄一个孩子。
“喝下去,睡一觉。醒来,我给你一场最盛大的封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