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钟
客厅昏暗,阳台的窗帘半拉着任由月光斜刺进来,透过啤酒瓶在地毯上投下墨绿的阴影。老旧的皮革硌得腰背生疼,卢西安蠕动了两下,坐了起来。
叮咚,响起。
他拿起,锁屏界面上完整地显示着“3月2日星期六00:00”
并无消息。
月光惨白,一夜宿醉麻木了他满身的伤痛,也安抚了他迷失的灵魂。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他便起身走向卧室。这间租屋不是很大,只是很陌生。卢西安停在卧室门前,脑海里闪过一瞬莫名的诡异,随即扭动门把走了进去,出来时却又停住了——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门,是一扇卧室的门,极其普通的原木门。他想不起来这里有扇门,想不起来自己租的是两室一厅的屋子。那股莫名的诡异再次闪动。不自觉地去拧动门把,带着疑惑。
房间里的窗帘拉得严实,把本就暗淡的月光阻隔在外。浓重的烟味刺鼻,不大的床上散落着各种衣物。电脑屏幕上流动着漆黑的光,主风扇还在嗡嗡地旋转着,像是在等着它的主人归来。眼前的一切都在传递一个信息——这间屋子的主人刚离开不久。
卢西安看到房间里的场景更加诧异——这间卧室是谁的?好像我还有个室友?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回来种种问题填满了他的思绪。可又没有任何线索,这间卧室像是凭空出现的,或者这间卧室的主人是凭空消失的。
也许该打个电话问问房东,他摸出打开通讯录,空空如也。再打开微信,竟然提示重新登陆,但又完全记不起来账号和密码,上所有社交软件都被注销了。很快,他把自己所有能联系到别人的方式都试了个遍,徒劳。那股莫名的诡异再度袭来,不止一瞬,充斥脑海。
一时迷惘,我是谁?这是哪?我有朋友吗?我有亲人吗?世界变得如此陌生,好像被格式化!他一头扎进沙发,盯着天花板努力地翻找着丢失的记忆,脑海中开始出现某些断续的画面,有些模糊却又很真实。但始终只是断续,并不能连成完整的场景。这样的回忆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一时,也许一天。那些断续的画面开始补全,好比老式的电影胶片开始曝光,回忆在底片上一幕幕涌现,最终连结成连绵的思绪开始倒溯。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来到十一点五十八,灯光暗了下来,蛋糕上蜡烛安静地燃烧着,细焰中女孩双合掌低头许愿。对面的男人看着她,眼里闪动着些许的期望。
许愿完毕,她没有吹灭蜡烛,周围也没有灯光亮起,只是低头轻捋着秀发,纤细的指没入耳边的发丝之中,出于肩前的发梢之末,旖旎的暧昧随烛光弥散开来。女孩的脸在烛光里微微发红,她的举到额头,而后放在胸前伸出拇指点了两下,并不抬头。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收回了目光,收回了眼里的期望。低头灌入一口酒,烈酒呛喉。
两人就这么低头对坐,烛光跳动着,维持着此处昏暗的沉默。灯光不适时地大亮,男人难掩心中不甘,一边喝酒一边着什么,好像在演一部无声的电影。原本清冷的底色开始混入些微的红晕,就像一滴血滴进清澈的水里,片刻之后便荡于无形。而从这里开始,这部电影被人按下了快进键,愈演愈快。
烈酒被大口大口地灌入,男人开始疯狂讲话,语速加快再加快,五官渐渐扭曲,脸上的表情一幕比一幕凶狠,到后来甚至都已经看不清嘴型,只有那张脸还在不断地深入扭曲。面前的那个女孩始终双腿盘坐,眼神像个木偶般呆滞,不抬头,也不话。
无形之中,那一片红晕似乎扩散了一些,整部电影的氛围变得急躁起来。
滴答,秒针转过十二进入了十一点五十九分。
这一秒,女孩的身体虚化,虚得只剩下一层薄影。
下一秒,女孩像个木偶盘坐,眼神呆滞。
男人骂势不减,只是无声。
那一片红晕又扩散了一些,在画面的右上角划出段轻红。
滴答,秒针走过第二十秒,女孩的身体再次虚化。
滴答,秒针走过第三十秒,再次虚化。
滴答,第三十五秒,虚化。
滴答,三十七秒,虚化。
滴答,虚化。
这一分钟被诡异的滴答声无限拉长,烛光里女孩的身形虚化再虚化。
死寂。
秒针在青色的表盘上走完一圈,三针重合,嵌入凌晨十二点。不觉间,整个画面都渗成鲜红色的了,好像胶片上泼了血。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开始一圈圈地荡出暗红色的虚影,虚影不断地与画面上的鲜红混淆交融。
渐渐地,场景开始陷入暗红色,整个画面开始浓重起来,血般浓重。原本青色的表盘与浓重的血色叠合,呈现出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暗黄色。人物和场景也都开始扭曲,指针突然逆转,整个画面也随之扭曲扩散,荡开血色波澜。
女孩的身形实现。
指针骤停,整个画面又恢复平稳,那片暗红色好似黏在胶片上的血,开始淌下。
女孩半实半虚。
指针开始正转,整个画面又坍缩聚合,浓重的血色漩涡般凝聚,在中间挤出一个漆黑的漩涡眼。
女孩的身形虚无。
指针在暗黄色的表盘上正转又逆,逆转再正。整个画面也随之不断扩散、聚合。女孩的身形转实又虚,虚而无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时针分针秒针不再同向旋转。
三针相逆,缓慢地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陷入疯转。
三枚指针疯狂扫荡激起大片暗红色的波澜,像血海里的螺旋桨,正搅得血海翻涌激荡。
转速达到峰值!荡起浓黑一片!
刺啦——一声,表盘碎裂。
三枚指针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回转扫过表盘,同时嵌入午夜十二点。整个画面重新平静了下来,回归死寂。一片片浓黑开始往下流淌,渐渐露出暗红的本色。女孩的身影彻底虚无,虚无中似乎有那么一滴鲜红,在成片的暗红色中尤显突兀。那一滴鲜红开始扩散,开始流淌,开始迸射大片鲜红从画布的上方淋了下来,浓重的血色覆满了整张画布,毛骨悚然。
“戏场无声,伶人无形,浓腥无色。有人杀死了胶片,它的血从幕后渗出,覆盖一切。”不知何处传来一句话,唯一的声响。
“啊!”
卢西安猛地坐起,冷汗浸湿了沙发,留下大片汗渍。
客厅昏暗,窗帘还是半拉着,窗外夜雨滂沱。他看了一眼,迷迷糊糊地,又躺了下去。
突然!
他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像根木棍笔直地立起。顾不得穿鞋,一头撞在了紧闭的房门上,他甚至来不及感觉疼痛,就又迅速扭开门把冲了出去,身后的房门哐当闭合,震得整栋楼都一颤。楼道里还是那盏不怎么亮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地闪着。昏光里一道黑影闪过,脚步沉重迅猛,那是近乎癫狂的卢西安。他疯狂奔跑着,不时地回头看,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迷离的灯光。
楼道里的男人来回奔跑着,一会儿趴在被木板封死的窗台上听着窗外的大雨,一会儿又坐在台阶上,陷入极度的深沉安静。惨白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翻转出时而扭曲时而平静的五官。
一阵极强的风掠过,撞开了一层大门,狂风夹杂着暴雨灌入这栋公寓楼,扫过每一个角落。卢西安坐在二楼的台阶上,止不住地哆嗦。他向楼下看去,像是发现了什么。而后等不及般地站了起来,一步就迈下五节台阶。
脚底一滑,膝盖重重地摔在地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继续拖着破碎的膝盖向下走去。他站在缓步台上,强风凶猛,打得那扇防盗门来回开合。可在他眼里,这扇门光芒万丈。门外是吞天暴雨,却也是广阔天地。穿过那扇门,就能逃离这灯光,这阶梯,这禁锢,这恐惧!暴雨打在大理石的台阶上,湿滑如冰。卢西安再次没能站稳,整个人滚落下去,后脑磕在墙壁上,血流如注。依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到身后那汹涌的恐惧逼近,强行压制着他**痛觉,以不可违抗之力取代意志。
脑海里只有一个字,逃!
他拖着不堪重负的身躯,蠕动着靠近那扇防盗门,穿过它就能获得新生。眼里能看到外面的广阔世界,那么美好,暴雨都是甜美的,狂风都是可人的——比起身后。恍惚间,这栋公寓楼里的所有狂风暴雨都向着外面倒吸而去,仿佛时光倒溯,好比岁月回流。
那扇防盗门霎时闭合,永不再开。还差一点卢西安极力地伸长臂,指尖终于接触到这扇已经闭合的防盗门。那一瞬间,冰冷生硬的触感从指尖流入,却如一道强压电流贯通他的全身,麻痹了他的生欲,麻痹了他的恐惧。眼皮渐合,陷入虚无
眼皮猛地睁开!他再次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甩出一片冷汗。
叮咚,响起。
卢西安拿起,锁屏界面上完整地显示着“3月2日星期六00:00”
并无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