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鹦鹉诊所
镇上的诊所没有很多,鹦鹉诊所是其中一家。之所以如此取名,街坊们都听过原因——开这家诊所的是个老头,平日里没有其他爱好,就爱养些花鸟。那天苦思名号无果,笼里那只灰鹦鹉一句“鹦鹉。”叫得却是颇具神采,滑入他的耳中,诊所便也由此得名了。起来是有些草率,但这并不妨碍林老头为乡里乡亲服务,上到头晕发热,下至摔伤骨折,内科外科骨科脏科,来者必治,治者必愈。
鹦鹉这一开口便是春秋三十载,医者仁心口传千里,人送外号鹦鹉神医。
窗外暴雨滂沱,雨滴砸在芭蕉叶上发出毫无规律的窸窣声。屋里的温度有些低,虽是夏天,凉风和暴雨也总是不太般配的。林老头逗了逗那只灰鹦鹉,拿起遥控器正欲关闭空调,街上突然踏起一阵急促的水花,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以他行医多年的经验判断,可能是有人上门急救——林老头把摇椅上的白大褂往身上一披,做好准备。果然,空调的叶片还没完全合上,诊所的正门就先被大力推开。卢爸直冲进来,脚步急躁得都快要踏碎地板了。
“老林,救救我儿子!”七个字并成一个字,多一个字的时间也没有。
“别着急,别着急。”林老头嘴上着安慰的话,心地把他背上的卢西安扶躺在病床上,迅速拉开抽屉取出生理盐水、纱布、缝针等医疗用具。
卢西安仰躺在病床上,脸上的表情痛苦至极,即使昏迷也无法解开他紧锁的眉头。一道巨大的伤口从左肩处斜贯而下,撕开了他的胸膛,伤口开合着渗出大量鲜血,仿佛一条嗷嗷待哺的血虫。惊悚程度让行医三十余年的林老头都倒吸一口凉气,也正因为这三十年的经验才能够化惊悚为稳重。他熟练地布置开桌面,开始救治。
那伤口经过暴雨冲刷大大增加了止血难度,林老头握着棉签,就像握着卢西安的生命,心谨慎地把生理盐水涂抹在伤口边缘,不敢有一丝松懈。额头上豆大的汗水不断滴落,在病床的褥子上浸作连斑汗渍。卢爸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眼看着那一根根带着生理盐水的棉签在儿子的伤口处涂抹,隔着空气都能感受那股难忍的灼痛。父子本相连,此时的卢爸只恨自己不能代替儿子承受如此重伤。紧张的气氛连那只灰鹦鹉都察觉到了,识趣地停止了叽喳,整个世界只剩下暴雨瓢泼的寂静。
“啊!西安!”卢妈一跤摔在门口的台阶上,身边的雪儿快速扶起她,抬起头甩出大片眼泪。
林老头无愧于神医称号,极其认真地为卢西安缝合伤口,不为所动。这一叫却让卢爸更加紧张,快速捂住老伴的嘴,示意别吵。卢妈看着病床上的儿子,眼泪大片大片地淌落,比暴雨还猛烈。即是痛苦不堪,老两口也只能在不远处祈祷,并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老年丧子。
窗外的暴雨更加疯狂地泼洒下来,垃圾桶里汗纸堆了一叠又一叠,时间在此处流逝地异常缓慢,时钟的指针像是滚了油的铁鞭,每走一针都在老两口心上留下灼红的伤痕。诊所的气氛如同一口滚烫的汤锅,老两口在分秒煎熬之中度过了接下来的一个时。
终于,神医林老头在卢西安的胸口缠完最后一截纱布。随着清越的咔嚓声,多余的纱布飘然落地,老两口的心才算落地。
“血止住了,西安他暂时没有危险了。”林老头用力地抹了一把汗,长舒一口气。
老两口迈着麻木的双腿靠近病床,卢西安正仰面躺着,即使是那张全无血色的脸,也至少能托起他平稳的呼吸。卢爸忙转身握住林老头的,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上尽是凝固的血和雨,嘴上含糊地着谢谢、救命恩人之类的话。身边的卢妈脸上已是泪痕干涸交错,也不知在这钻心的一个时里透支了多少年的眼泪。林老头看着老两口这副模样,不禁在心中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这里血存量不太够,你俩谁的血型跟西安一样。”
“我的我的。”卢妈忙卷起袖子露出苍老的胳膊,青筋依稀可见。
林老头组装起输血设备,从卢妈臂上抽出两袋鲜血。仔细检查后,把尖细的针头刺入卢西安的臂,再轻轻拧动调节阀,鲜血缓缓填充起透明的胶管,流入他的体内。此刻那鲜红的胶管已然铺作一道阴阳通路,正一点一点撑起卢西安衰竭的生命。鲜红耀眼,流通而过的不止是血液,更是源源不息的母爱。待到输血流速稳定,林老头便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正想在便签上开些药。而后停顿了一秒,抬头问道。
“西安这伤是怎么搞的?”
“我也不知道,我过去时西安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我急忙”卢爸也不清楚。
“来,雪儿,你当时跟西安一起的,怎么回事啊?”卢妈牵上雪儿的,询问道。
身后的雪儿眼神飘忽,有些畏缩地缩回了。
“啊,不我不好开药。”林老头有些急了。
雪儿这才缓缓开口时间回到这天的中午。
卢西安正坐在床上看哪吒传奇,饱食的他似乎比饥饿时要平静不少。雪儿轻轻地推了门进来。
“西安,去游戏厅吗?”
卢西安摇摇头,雪儿猜到是这样便从兜里摸出一枚闪亮的游戏币,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银光映入他的瞳孔,似乎勾起了某些回忆,或者是勾起了少年的本性。
“好吧,游戏厅在哪?”他勉强答应。
“走,我带你去。”
八月,午后,镇。
人们不愿在闷热的街道上游荡,鸟儿拒绝在滚烫的屋檐上停留,树冠上枝叶虽然布得繁茂,却也难掩整日暴晒的干涩。路边的花草又像是懒惰成性,无力地耷拉着,把美好的花瓣绿叶都对着地面。
“西安,你要喝水吗?”雪儿渴了。
“不想。”
只好作罢,两人继续走着。
“你热吗?”
“不热。”卢西安的额头上溢出一滴豆大的热汗。
两人走着。
“你想去游泳吗?”
“不是去游戏厅吗?”语气好不耐烦。
雪儿不话了,一脸“好吧”的表情。
去游戏厅的路略长,烈日的紫外线光波更长,但都不及雪儿的爱情观——来日方长。这个姑娘跟做每日任务似的,每天一问卢西安,通常是被板着脸拒绝,偶尔会皱着眉应约。两人一路走到游戏厅,好似捡了一路金子——如果沉默是金的话。
游戏厅里不如想象中的热闹,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几台游戏亮着,视野之内并无玩家。究其原因应该是这样的,想来的玩家被太阳堵得不敢出门,想走的玩家也被太阳堵得不敢出门,此门非彼门,此玩家自然也非彼玩家。游戏厅前台放着半瓶冰红茶,老板在躺椅上呼呼大睡。雪儿把冰红茶立起来,在下面压了一张十块,里拿着二十个币四周张望着,有空调的游戏位应该会凉快些。
“咱们去那吧。”她指着游戏厅角落的天花板,那片天花板上嵌着一台吸顶空调,呼呼地吹出肉眼可见的凉气。大厅里几列游戏整齐排开,挡住了那个角落的游戏位——像是掩护士兵的战壕,又像是诱敌深入的陷阱。
雪儿并不知道,唯一的空调下坐着唯一的玩家。而她指的方向,不是游戏厅的墙角,而是命运的拐角。
两人慢悠悠地来到角落,看到那个游戏位上坐着一个男人。头发染成非常显眼的黄色,像是打翻的屎盆子扣在脑门上。那件车皮衣极为邋遢地半披着,两条袖子软绵绵地耷拉下来,瘦的身躯缩在里面,让人忍不住替一件衣服感到惋惜。雪儿一看这人流里流气的,不安地。
“咱们走吧。”
没等卢西安回答,那个黄毛子倒是先开了口。
“走哪去啊,雪儿。”
雪儿一愣,这个流氓竟然认识自己,不解之余更多的是害怕,因为这股邪魅的语气让她想起一个人——二赖子。那黄毛子转过头来,烟头都快烧到嘴巴了,满头屎黄色的头发都盖不住那些打满双耳的耳钉,笑起来露出满口黑牙,叫人看了胃里一阵翻腾。
“你你干嘛?”雪儿警惕了起来,后退了几步。但她很快意识到,卢西安现在脾气比天都大,让他跟流氓正面接触太容易起冲突。于是又上前几步,有些颤抖地。
“别过来,我会报警的。”拨号盘已经就绪。
“怎么,保护你的男朋咳,呸,呸。”烟头在黄毛嘴上烫出个血泡,这可把黄毛气坏了,两肩一抖,那件车皮衣抖落在地——自以为很炫很酷。
“喂,后面那子,老爷们缩在女朋友后面算什么本事,有种就跟我干一架,赢的人带走雪儿,w?”那个w的尾音凝固在空气之中,空调都吹不动。场面陷入令人窒息的尴尬。
即使这个黄毛作恶多端,此处还是应当给予他一个中肯且客观的评价:这段话的前面几个字作为两个雄性争夺一个雌性的挑衅来平淡无奇,属于动物界通用法则。至于后面那个英文单词首先是语法不对,其次语境不对,再者发音也不对,这么一好像没什么是对的。其实不然,这个哪哪都不对的单词恰好升华了他独特的气质,是为画龙点睛之词。如果他之前的模样还不够资格为杀马特家族的成员擦鞋,那这个英文单词将带他飞升至整个家族的头把交椅,助他成为集杀马特荣耀于一身的男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卢西安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的那种面无表情。这黄毛人没什么本事,就是自尊心贼强。卢西安的从容让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心竟然有人敢蔑视我赖帝下的战书,一头屎黄色直接炸毛,冲上去一把推开卢西安,拉起雪儿就要走。
这个自称赖帝的男人已经酿成大错——煤气罐好好的放在远处,又不会无故爆炸,就算爆炸了,人站得远远的顶多也就被那股气浪掀翻,无伤大雅而已。黄毛就非得跟个煤气罐过不去,非得靠近,靠近还非得点火,点完火还非不肯走。这样的话,掀翻他的就不是温柔的气浪了,那将是王的震怒,将是焚尽天地的巨焰。
卢西安的瞳孔暗淡下去,盛怒从眼底腾起,直到灼燃,达到沸腾。即将喷薄之际,却遭到某种力量的强烈压制,那力量极其强大,全力地压缩着他的愤怒,试图将其消灭。那感觉不像是冷水扑灭怒火,更像是倒塌而下的一面墙,压在熊熊火焰上,冰冷到绝望,无缝无隙无法抵抗。
那对瞳孔重新陷入暗淡,借着最后一焰怒火,只以一记轻轻的重拳释放了自己的不满。哪知黄毛连这拳也挨不住,直接侧摔过去一嘴啃在了游戏的钢边上,几颗黑牙随着鲜血崩射出来,落在游戏的币槽里。这下黄毛连喊痛的力气都没了,奄奄一息地趴着,像一坨屎粘在游戏上,吸引来几只黑色的苍蝇。
雪儿摇了摇头,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二赖子被揍地不省人事。
天空瞬间暗了下来,暴雨于无声处泼洒,而又覆盖无声。霎时间暴戾的极响笼罩全世界,雨势极其迅猛似乎想掩盖些什么。冥冥之中一道莫名的声响传进卢西安的耳朵里,像是心跳,但不是他自己的,是世界的是整个世界的心跳,磅礴震撼。灵魂仿佛受到召唤,他一把甩开雪儿的,全力冲出游戏厅,冲进了无边雨幕之中。
站定在街道中央,仰头凝望。暴雨瓢泼直下,仿佛无数根青针由天洒落。一针针刺进他的眼里,沿着冰凉的躯体滑落。洗刷拳上大片的血迹,涤荡心中翻滚的暴怒。卢西安就这么站在大雨之中,享受淋漓的畅快,陷入虚无的迷离。
“西安!”雪儿绝望地吼叫。
卢西安转过身来,瞳孔里映出一道寒光,一柄几尺长的西瓜刀从他的肩膀劈落,斜砍直下,撕开整个胸膛——顿时鲜血迸射,化入狂雨洒落一地。那张脸上依然面无表情,只是雨水黏附更显得阴森冷酷。身体后仰倒地,砸在地面上溅起大片水花。血污在身下弥散开来,稀释于青石板的缝隙之中。
二赖子见势不妙,西瓜刀一扔,跑得没影。雪儿惊得全身颤抖,锁屏都划不开,她迅速跑到游戏厅前台拨打座,号码按得飞快。几声嘟嘟之后,接通了。
“w”
不等卢爸出个“喂”字,雪儿直接大喊。
“叔叔,快来游戏厅!西安被人砍了!”
卢爸甚至没时间发愣,一把扔掉了听筒,拖鞋背心跨上自行车直冲出去。自行车上的男人万分焦急,车前混沌一片,身后雨幕缝合,茫茫天地间无门无路。而父子之间的羁绊又岂是狂雨可断——坚定的眼神穿透雨幕连接远方,为他注入凌驾于时光之上的能量。脚踏板上冒起隐约的火星,燥热的车身吓得雨水都不敢滴落。极速的蹬踏给自行车提供超支的动力,在无边雨幕中强行撕开一条通路,直刺向地平线的远端。
混沌中一抹鲜红灼伤了他的双眼,卢爸不顾高速飞转的轮胎,松开把自行车甩在一旁,自己也被巨大的惯性带着滚了出去,不知疼痛地扑向卢西安。来不及看见儿子胸前那道巨口,背起他就往医院冲。
“去把你妈叫来!”卢爸朝着雪儿大声喊叫,奔跑着消失的茫茫雨幕之中。
卢西安伏在父亲的背上,意识中已经没有所谓的思想了。只是原始地、本质地感受到父亲那如大山般坚实可靠的腰背。大雨盖过世界,却盖不过父亲强劲的心跳——那是一个孩子永远的港湾。
雪儿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眼泪早已湿得满襟。如果现在二赖子在这里,卢爸卢妈绝对能活剥了他。可他不在,老两口只能消化着这股愤怒,化作眼泪挤出。林老头听得入了神,一时竟忘了下笔,满脸惆怅地看着窗外,对病人的遭遇感同身受是他从医多年来坚持且贯彻的原则。都鹦鹉通人性,那只灰鹦鹉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雕像一般静止在鸟笼里的栖杠上。
日光灯发出暗淡的光,把惨白填补进地砖的缝隙里,试图覆盖那些层叠的鞋印,却衬得四周更加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雨血混杂的腥味,无孔不入地随入众人的鼻息之中。窗外的暴雨无休无止,沉重的雨滴砸得芭蕉树垂下叶片,仿佛也在为卢西安的不幸遭遇扼腕叹息。
时钟滴答地走着,与暴雨合奏悲歌一曲。五位听众默不作声,挽留住天地戾响中最后一片沉寂。
良久。
咳。
干涩的喉咙滤去大部分音量,只流出一声轻咳。雨声围合之下,却如悲歌寂寥突转高亢。传入众人的耳中,比绕梁之音动听,较世间天籁更甚。
四人一齐转头看去——是卢西安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