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可不全都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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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霁寒, 浮云堆雪, 窗外的景色是明天和昨日如出一辙的厚雾空茫茫, 仿似只要迈出几步,就再辨不清东南西北。

    缩在寝屋里的阿笙剪了两朵朱红色的纸花,正欲贴在干净的窗棂上, 手里的剪纸就被站着的百叶轻巧的拿了过去。

    百叶冲她挑挑眉,“别贴了, 留下给我作纪念吧。”

    “什么纪念?”阿笙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不一直都是一个屋的吗?你抬起头, 自然就可以看见了。”

    百叶把她拉起来,揉搓了一下裙裾, 踌躇半晌,还是轻声道:“因着祖母病重,郎中涿郡过于干燥寒冷,若是在温暖湿润的南方调养一二, 或许祖母的病也会有些起色。已经求得主子的恩典, 我们一家过几天就要迁徙到南边去。”

    良久无声, 只能听到窗外簌簌的雪花轻落到木门上的扣响。

    就在百叶忍受不住沉寂想要开口的时候, 阿笙短暂地“啊”了一声,“我记得百叶你不是家生子吗?难道你的身契已经拿回, 是自由的平民了吗?”

    “你沉思半天, 就想这个?”百叶无奈道,“我还以为你伤心过度,都要哭了呢, 刚才还在想怎么安慰你,看来实在是我想的太多。”

    阿笙轻哼一声,“百叶姐姐太过于自作多情了。”

    拿手指戳了下姣美女孩的额头,百叶自己反而靠着炉火抱膝坐了下来。

    火焰摇曳不休,但是很温暖。

    百叶柔声:“因着阿锄的事情,也点醒了我爹娘。他们觉得,世代为奴可能真的不是多荣耀的事情,其实我们一家,从太祖母那一辈,就已经开始侍奉崔家。从前觉得,能够祖祖辈辈侍奉世家贵族,是我们阖家的荣幸,可是最近想法转变了。”

    她抬起头,很认真道:“就像阿笙你的,为何女郎不能读书识字、骑马射箭、甚至封侯拜相,做一名功勋彪炳的肱骨之臣呢?”

    烛火噼啪作响,不及百叶双眸的明亮。

    阿笙垂下双眸,露出个轻软的微笑:“这很好啊。”

    听到阿笙这样,百叶才放下来隐隐揪着的一颗心,“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离经叛道呢。”

    “怎么会?”阿笙诧异道,“你忘记,当初还是我劝你和我一起读话本子的吗?”

    百叶长长吁出一口气,然而她又转而笑着摇摇头,“想这些没什么用处。家里这么些年的积蓄,都用来赎身脱奴籍了。便是有剩余的银子,也要留着在王都那边买新宅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闲钱去……”

    话没完,就被一张银票闪花了眼。

    阿笙笑眯眯地摇摆着手里的五百两银票,温和道:“那就让我来资助百叶姐姐吧。如若你将来入阁为相了,也不要忘记你苦守涿郡的妹妹啊。”

    百叶嘴里像是塞了一个鸡蛋,半天都讲不出话,“你哪来的这么一大笔银子?”

    是之前双桃欠她后还回来的。

    然而伊人已逝,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更何况,双桃还欠着她一半的钱呢。

    很快就回过神来,阿笙眨眨眼,“从前别人欠我的。所谓攥在手里面的都是死钱,只有流通开才能钱生钱。百叶姐姐,我可是很信任你,将来能带着我吃香喝辣的啊。”

    百叶想笑,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她伸出手抱住女郎细弱的肩,“阿笙,你真好。”

    “知道我好就多读点书,特别是我给你推荐的那些话本子。你可是一本都没读过。”阿笙故作老成地拍拍她,“你什么时候要走啊?”

    “应该就在这两日。”百叶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雪,若有所思,“原本上周就想走的,但是雪下得太大、马车寸步难行。好不容易这两天雪停,就可以赶路,而且祖母的病情也拖不得了。”

    阿笙点点头,侧过头去,秀颀的脖颈婉转细弱,“你的箱笼都已经收拾好了吗?”

    百叶轻轻嗯过一声,”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见崔姑母吧,还不曾向她辞行呢。“

    “好呀。”阿笙没有转头,只是淡淡地露出个幽微的笑来。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大家都离开了,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

    第二天果真如百叶所,天气不错,甚至还出现了太阳,原来厚厚积累的雪层都已经消融,正是适合赶路的日子。

    崔姑母虽然意外,但也很欣慰般地道:“我从前就很想去王都,不曾想,倒是你先有机会去看过了。”

    “夫人也可以来南方啊。”百叶谦和温柔地笑,“我祖母都已经年逾半百,都想去看看江南水乡的桥流水,您比她还年轻得多呢。”

    轻轻叹口气,崔姑母抿抿唇,意味深长道:“什么时候,等到无人再称呼我夫人,或许我就会启程了吧。”

    百叶闻言一愣:是啊,就连她自己都会不自觉地称呼崔姑母为夫人。

    可是这位和善温柔的长者,早就已经不是李家的四夫人,为什么大家还要这么称呼呢?

    不过百叶现在脱开了崔府婢子的藩篱,才隐隐约约明白了一星半点。

    崔姑母到底是依靠父母兄嫂而活的后宅女眷,纵然她已然不是李家妇人,只要她还不能脱离开倚仗他人而活的命运,就到底还是会被唤做夫人。

    百叶曲身行礼,“盼您早日得偿所愿。”

    另一边,烛火摇晃的范府里,来往的仆妇脚不沾地,几乎要在寂然的冷风里擦出来火点子。

    屋外的丫头都焦急道:“夫人怎么发作得这么早?”

    “是啊,这还不足月呢。”另一个丫头也是抻直了脖子往里面眺望,可以只能看到热水沸腾的袅袅蒸汽。

    这话里的夫人,自然就是无双,也就是旧日里头服侍在崔府崔大夫人身边的留春。

    这个时候,已经改名为无双的留春,狠狠地掐着许志博的胳膊,气喘吁吁道:“你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纵然仆妇和接生婆子们都行步匆匆,可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往这里看。

    本来,郎君就不应该来到血气厚重的产房里,更何况这许家的许大公子都不是这留春的夫婿。便是和生前的范邨交好想要好好照顾嫂子,也不必精细至此吧?

    来往的婆子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果不其然,寡妇门前是非多。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腹中胎儿发作的这么早,不是因着旁的,而是之前在刚被医师诊断出有孕时,留春就已经去青仁堂抓了堕胎药服下了。

    幸而略通些药理的许志博察觉不对,直接把留春喝到一半的药落在地。

    当时许志博猩红着眼睛,难得撕去了温文尔雅的面具,“你就连我的子嗣都不愿留下吗?”

    留春轻飘飘瞥他一眼,露出个婉媚的微笑:“这孩子对我又有什么益处呢?不过是个累赘的孽种罢了。”

    “那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骨肉啊。”许志博就快要哽咽,“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被赶来的青仁堂的郎中两副药灌下去、勉强止住血的留春虚弱道:“留下这胎儿,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团团转的脚步一顿,许志博猛地抬起头,眼白是因为劳心伤肺而凝结的红色血丝,“你想要什么?无双,你想要什么?”

    他话里饱含着决绝:“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留下这个孩子。”

    “是吗?”留春低下头,淡着声音道,“我只想要一壶酒。”

    许志博蒙蒙然地把头埋在手臂间,喃喃自语:“这有何难,你要什么酒?”

    “苏屠醣。”似乎是漫不经意的,留春轻轻地。

    就像此时,纵然血水一盆盆往外倒,下半身传来近乎撕裂的痛楚,留春还是咬着牙扯住被自己汗水湿的郎君衣袖,“许公子,你答应我的。”

    “苏屠醣,我自然会记得的,给你苏屠醣。你别话了,不,你还是多些话。”嗅着满屋子浓厚的血气,许志博已经焦急得胡言乱语起来。

    听了他这句话的保证,留春才卸了手上的力气,逐渐把注意力往身下移。

    然而许志博倒不曾想过,为什么留春能恰恰好在他进门的时候服下那剂药,又为何在事情发生的前两天推荐他多读两本医书,又为什么提供给她堕胎药的和上门为她稳胎的都是同一个郎中。

    许大公子更不曾想过,只要留春还想在这府邸有个人样地活下去,就不可能不要这个孩子。

    母凭子贵,正是因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将来能接管范府,留春才有了如今的体面。

    但是许志博都不曾想过,因为他坚信无双是真爱他的。

    真是个傻子啊。一片痛楚中,留春在要将人撕成两半的痛意中,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潮湿的手握住了她的,温和下又带着隐隐恐惧:“无双,你别睡,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虚弱地睁开眼皮,留春嘴唇微张,许志博连忙凑过去,却只听到细弱蚊呐的一声“傻子”。

    下一刻,稳婆们大声欢呼道:“生了,是个胖大子!”

    许志博怔住地望着那个浑身尽是血水、嚎哭不止的婴孩,露出个笑。

    可不就是傻子。

    全部都是傻子。

    在酒楼里摆了一桌席面,阿笙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饕餮掉大半。

    “这到底是给谁设的筵席啊?”百叶无奈地揪住女孩细弱的头发,“你这个傻子,别吃了,心积食到走不动路。”

    难得的,阿笙喝了点烧刀子,不经常喝酒的她觉得胃腑都烧灼成了一片,不过反而觉得是这寒冬中难得愉悦的温暖。

    她痴痴地露出来个傻笑:“当然是为百叶姐姐送别的筵席啦,我还要为你赋诗一首呢。”

    “赋什么诗?”不仅是百叶,崔府的其他旧交也吃的是满嘴流油,跟着饶有兴致喝起彩来。

    阿笙摇头晃脑地举起一杯酒。

    “冬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百叶千岁。

    二愿阿笙常在。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因为是醉意朦胧,纵然嗓音轻灵悠扬,阿笙唱的诗歌都已然走调,可是烂醉如泥的大家也分辨不出来,还稀里哗啦地跟着鼓掌、叫好。

    无可奈何地把她拽下来,百叶声斥阿笙道:“你当谁没听过《长命女》吗?还吟诗呢,心原来的作诗者找你讨公道!”

    阿笙把嘴边的酒樽放下,这时候身边温和的女郎已经被别的人叫走了,只留她一个人垂下眸子,细细地:“那你不要走,好不好?”

    然而百叶被旁的人邀住饮酒,必然是听不到的。

    所以,兜兜转转,筵席散去,到头来还是只有阿笙一个人。

    甩了甩脑袋,看着被簇拥着的百叶,阿笙咬着唇瓣留下张纸条先行离去。

    便是要分别,阿笙也不想看着对方的背影,她从到大总是这样自私的,只想别人牵挂她,不想神不守舍地望着别人漫步离去。

    拿路边的积雪团成团,凉沁沁的雪团擦过额头手心,阿笙这才逐渐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

    因着百叶人缘很是不错,又兼崔府的大部分夫人、姐都出去礼佛,盼望家中郎君早日平安归来,阖府安康、岁岁平安,所以现在的崔府停靠的车马都稀少。

    可等阿笙回到崔姑母的院落后,却有很多的人在来回走动,围拢着静谧的院。

    不知为何,阿笙心下一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的太多,不过身子已经比脑子更快地行动起来,缓缓蹲下,从一条少有人知的僻静路绕到了堂屋的边缘。

    堂屋里面传来话走动的声音。

    阿笙轻轻呼吸一口气,按住自己砰砰跳动变快的心脏,伸手扒住窗沿,往里面心翼翼看过去。

    本应该出门礼佛的崔大夫人谄笑着递过来白绫,可以得上是慈祥地道:“别脏了如夫人的手,还不如让我这个嫂子来。”

    有别于以往的穿金戴银,仅着一只素簪的李四如夫人唇角微勾,摇摇头曼声:“伺候夫人上路的事情,自然还得是妾来做。”

    眉目细致一如当年的如夫人转过头,柔曼地看过去:“夫人啊,您是不是?”

    阿笙下意识跟着看过去,登时心下一片空白。

    被麻绳紧紧束缚的崔姑母面容无悲无喜,直到对视上一双清澄的眼睛,才神色一顿。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就在旁人以为崔姑母要挣扎的时候,便发现她只是轻柔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的时候,崔姑母和阿笙她们捉迷藏,每当轮到阿笙来找人倒数时间之前,崔姑母都会在躲起来之前,先用手遮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再轻手轻脚地藏身。

    阿笙很喜欢捉迷藏,所以她永远不会忘。

    不要看。阿笙,不要看。崔姑母没出声,但分明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  扫尾,把要活着的人清清场,下章就可以开杀啦,之后就能快乐转场!

    欧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