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生命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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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最后一片枯叶落到地上的时候, 就是第一朵雪花飘下的时节了。

    “花锦因为惹怒了今上被扣押在宫殿, 就要被乱棍死了?”阿笙一口茶差点都卡在喉咙里, 对着哭哭啼啼的鸣绿安慰道,“你先慢慢,如若不清楚, 反而给花锦惹麻烦。”

    看起来事情的发生有一点突兀,不过也都是由来已久。

    事情是这样的, 今儿个阿笙受才回来的姬昭时所诏, 去公主府叙话, 因着规矩繁琐,也就没有让花锦和鸣绿跟着。

    然而, 花锦不知道忽然收到什么信,就是家中遇到了点麻烦,不顾鸣绿的劝,硬是出了府邸。

    临行前, 姐明明过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 都等我回来再。”

    可没想到, 花锦竟是这样一意孤行地出了府。

    不过那时候鸣绿也没有太在意,最近花锦总是一个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想来这回也是一样, 不过是回来晚一些。

    因着独自守着屋子无聊,鸣绿甚至还开始量起门口的槐树,支走旁边的丫鬟, 悄咪咪地绕着它转。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难得姐和花锦不在,这里终于是她鸣绿独大的地方。

    没错,她早就想对这棵叶片都秃掉的的大槐树下手了。

    不过不是对着枯枝,而是对着冻得硬邦邦的泥土。

    有趣的是,还真给她挖出来一瓮酒,她凑近嗅了嗅,呢喃道:“莫不是梨花酿?”

    “什么梨花酿?”话还没落地,就看到笑意盈盈的姐在对着她柔声发问,洋洋洒洒雪花下的阿笙是羸弱的一捧菰色霞光。

    花锦居然还没回来,这下鸣绿可不是惴惴不安了,只能替同伴瞒着,她去了恭房。

    然而,看阿笙不知情的样子,她也不敢寻旁的人问,只是心里急个不行。

    结果好不容易盼来个人,却不是回来的花锦,而是一个蹑手蹑脚的侍卫,躲在长廊边,掐着嗓子告诉她,花锦犯了谢家三老爷的忌讳,眼看着就要被乱棍死了,要是还想要命,就赶紧进去求自家的姐。

    这侍卫影子还没来得及消失,吱呀一声,内门就已经被推开了。

    望着才转过廊庑、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侍卫和眼泪不停往下掉的鸣绿,阿笙给她倒了擦擦眼泪,耐着性子,等她灌下两大杯自己挖出来的酒才恢复平静。

    不过,这可不就是麻烦大发了。

    鸣绿哽咽不停:“也不知道花锦犯了什么事,怎么就要被三老爷给乱棍死,这三老爷怎么和今上一个德行啊。不过想二十来年前的那宗事,今上为登帝位能做出那些暴戾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全都是一丘之貉。只是花锦该怎么办啊?”

    “不得妄言今上,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阿笙最后倒了杯茶润润喉,披起来大氅,推开大门后,雪粒摇簌在她眉间,转眼间就融化成水。

    鸣绿眼泪就没停过,还摇着阿笙的袖子:“姐,我们去求祈华郡主吧。郡主总会有办法的。”

    这个时间是真的不巧,谢家老太太、祈华郡主和旁的主子都去寺庙拜佛祈求平安,就连二姐谢涵秋也在当中。如若不是因着长公主的邀约,阿笙自然也会在其列。

    这般的不凑巧,总是让阿笙想起几年前涿郡同样的雪天,让她心中惴惴的不舒服。

    “这侍卫可了是因着什么事?”

    “好像,是什么五百两银子。”鸣绿拧着眉头努力地回忆,“花锦怎么可能欠别人钱啊?她孤身一人跟着姐来王都,又哪里来的家人?都是这谢三老爷胡乱找理由欺负人。”

    没发现阿笙骤然的沉默,鸣绿还在愤懑不平:“要是我有前朝长公主那两下子就好了,保准全都给趴下,一个都不留。”

    “你算了吧,还是好好看着府邸吧。”阿笙不顾对方的嚷嚷,指了指自己放着私房钱的银匣,“要是被别人盗走了可怎么办?”

    是哦,姐的银钱也很重要的。

    啼哭不止的鸣绿抱着银匣,皱着眉头想,自己跟着姐去也只是个累赘,只会凭空添乱而已,为什么她不能像前朝长公主一般的厉害啊?

    前朝长公主姬曲直金刀铁马、骁勇善战,被时人盛赞有雄才大略的盖世之能,就连她的长兄都嗟叹道:“不输寡人。”

    何止是不输给他啊?简直是完胜他好吗,当时众人只知大将军姬曲直,不知其长兄姓甚名谁。

    可以,如若没有姬曲直的鼎力相助,她长兄能不能在天下逐鹿中去取得最后的胜利,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未知数。

    不过从前的常胜将军,在天下时局大稳后,反而变成了扎在手握大宝者心中横生的刺,不管是刻着血红篆字的金印,还是朝臣尊敬地口称大将军,都是在提醒皇帝,姬曲直是一个威胁。

    就算是亲生的兄妹,也是威胁。

    刚开始的时候,皇帝用从前最瞧不上眼的世俗伦理,给姬曲直弄上个长公主的头衔,逐渐削弱她的兵权,还假惺惺地微笑表示:“妹子辛苦,以后再别操心这些杀杀的戾事,安心等着嫁人便是。”

    姬曲直是非常随遇而安的那种人,对兵权也不是特别看重,她只是单纯地享受驰骋沙场的快乐。

    本来她对嫁人这事不太感兴趣,还是已经成为太后和太上皇的父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劝她,“女人家的归宿就是嫁人,那些世家大族已经全都我们野蛮不知礼。你不为了兄长,哪怕你为了我们也装一装贤淑的样子吧。”

    这时候却是绝口不提姬曲直之前对兄长的帮助。

    不过长公主耐不住父母的磨,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不过列下了很是苛刻的条约,然而依旧是应征者如云而来,可惜都入不得她的眼。

    直到姬无厌的出现。

    那时候姬曲直拄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想,来有一个隽秀又对自己情根深种的驸马好像也不错。

    本来也就相安无事的。

    姬曲直的兵权被一削再削,直到最后只能守着西戎边界的一块地皮,和从前的旧部吹着风沙、遥想当年,被禁锢在王都的时候就逗一逗姬无厌,或者教细皮嫩肉的驸马学几个招式。

    虽然姬无厌最后只学会了三脚猫的空架子功夫。

    这样的生活虽算不上肆意快活,但也好歹在憋屈的烦闷中掘出来几道子活水,也就依旧能过得下去。

    可为什么姬曲直要怀孕呢?

    纵然登上帝位,可是昏聩就是昏聩,无能就是无能,这是再怎么样用漂亮的辞藻堆砌都掩盖不了的空洞事实。即使收回了大部分兵权,可军中的士兵还是经常想念起姬曲直,想念从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痛快杀敌的快乐时光。

    只有姬曲直才会在战鼓擂擂的时候摔下碗,清澈的酒液是冲刷过血色泥沙的干净河流,随即朗声道:“二郎们,我已经包下了山下城镇所有的陈年佳酿,现在就备在帐篷里,回来我们就满饮。”

    在众兵士的欢呼声中,姬曲直转而道:“不过这可不是白请的。哪支骑兵队杀的人最少,哪队的将领回来就自掏腰包、付银子买单,羞不死你。”

    银子不是问题,窝囊废才是问题。

    顿时士气大涨,铁蹄所踏之处尘土飞扬,处处是胜利的凯歌。

    而不是像在姬曲直的兄长手下,做一些琐碎无用的杂事,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偷鸡偷鸭之事,无趣得紧。

    要是四海清明的盛世也就罢了,偏偏边陲城镇依旧不安稳,而皇帝又只知道割地赔女人,大批被娇宠着长大的女郎们被生拉硬拽出了府门,来作为懦弱皇帝不敢再起战事的赔偿。

    每当将一个啼哭不止的姑娘推出去,这些旧年厮杀在外的将领们心里就沉重一分,不甘心也就多一分。

    他们在做什么啊?本来是为着保护亲人才抛头颅、洒热血的,掉头来怎么成了这样子?

    要是姬曲直是皇帝就好了。

    就算那些酸唧唧的儒家文臣摆出条条框框,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可是她的孩子总可以吧。

    就在这般的怨声载道和隐约的期盼中,姬曲直在奔赴西戎的路上,腹显了怀。

    她兄长虽然皇帝做的不怎么样,但是监视的功夫是一流的,这些将领的话都被他委派出去的锦衣卫听了个清清楚楚,掉头来尽数都告知于他。

    然后皇帝就会随便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把这些将领抄家砍头,直到无人再提异议。

    可姬曲直怎么能怀孕呢?

    在御书房团团转的皇帝几乎是要一夜愁白了头,这可吓坏太后和太上皇,连忙汤水不断地安抚他,问乖儿这是发生了什么。

    哦,原来是担心妹子会携还没诞生的儿子篡位。

    这确实是要担心,特别是皇帝因为之前在战场上伤了精元,很难生子,这些年才将将调养回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是等姬曲直这野丫头成了气候,到时候怕就是晚了。

    在皇帝隐隐哀求的劝下,太上皇和太后也动了恻隐之心,最后点了头:“好吧,都听你的,我们装病把她引回来,然后你快刀斩乱麻。”

    不仅如此,对男色有那么一两分偏爱的皇帝眯紧了眼,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像是稚童一般撒娇:“我还想要她那个秀美的驸马。”

    之前他在筵席上动手动脚过好几回,然而到底是碍于姬曲直的势,只能悻悻作罢,在梦里妄想着一二。

    想他一任皇帝,做什么不行,为何连一个漂亮的驸马都搞不上手?这未免也太过窝囊。

    太上皇和太后叹口气,一片舐犊之情都在慈爱的安抚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还不是都依你。”

    不过他们不知道,整场的谋划,都被当事人驸马爷听得是清清楚楚。

    长公主回宫的当夜。

    美酒佳肴,客如云来,歌姬舞姬身条曼妙,清雅的乐音迷人到动听至极。

    皇帝高坐主位勾起唇角,秀美的驸马爷被自己压在身下,所有的锦衣卫都难得不在他身侧,而是潜伏在随着乐音节拍的姬曲直身侧,等候着命令。

    就在他要微动手指开启屠杀之际。

    就在最后一缕的阳光要沉落山脚之际。

    手起刀落。

    掉的就是皇帝的项上人头。

    生命的最后一刻,皇帝都是惊惶着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刚才还温顺如羔羊的驸马爷眼神如刀,精雕细琢的指骨插进了他的眼眶,汩汩鲜血流了出来,像是喧闹宴饮场地的静谧河流。

    “别再用你这双眼睛来看我。”旧日的驸马爷厌弃地淡声,“这本就是她的位置,你坐这么久也该知足了。”

    这本来是她的位置啊。

    怎么就换自己坐了这么多年。

    姬无厌怔怔地望着自己手掌心的生命线,延伸到手腕处是模糊的一团,却被指节上沾着薄茧的另一个人的手背给笼罩。

    “在想什么?”是姬曲直笑着问。

    姬无厌跟着澹澹而笑:“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座宫宇,玉奴实在是坐厌了。”

    “不是已经找到了下家吗?”前朝的长公主,他永远的大将军随意地抓拢过他的手腕,“正好大皇子想要当她的男宠,还可能会免去舌战群儒这么个必不可少的环节。”

    姬无厌轻声问:“没关系吗?要不然还是让崔珩晏这子来吧,反正他病都好了,也该做点实事来。”

    “阿璜可真是惨啊,毒才将将治好,就要被你奴役。”姬曲直乐出声。

    不过她自然明白对方隐隐的忧虑,于是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血缘这种事本来救没甚么干系,只要能做个仁德的帝王,就比什么都强。”

    是这样的,郎君也好,女郎也罢,只要能坐稳就是厉害的。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情,自然也就和他们再没什么相干。

    接下来,就是用未尽的人生补偿所有在夹缝与欲言又止的误会中耽搁的时光。

    总会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  发现我好喜欢搞副cp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