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与君为盟
这是时隔这许久, 众臣子再一次瞧见周寻来上朝。
昔日的少年左相又恢复了那般神采奕奕的景象, 仿若这么长时间以来的事都是一场噩梦,梦醒了就过去了。
但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周寻那双手,自上朝那日起便有人发现上面缠满了厚厚的带子,每每行礼之时那只右手都是一直颤动个不停的, 眼尖的愚钝的都瞧见了。也不敢妄加议论更不敢随意猜测。
待到后来什么时候拆掉带子, 众人看到周寻手上满是可怖的伤痕刀疤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常以宁却反应如常, 甚至在每每目光触及周寻那只丑陋无比的手时还会极幅度的勾动嘴角似是在笑。
“前些时日的围猎一事,微臣觉得还有诸多可疑,但王上这些日子以来并未再提,臣等也不敢随意提起。”
常以宁乍然开口,梁政清听了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
“当日的刺客已经着人去寻过了, 但尚且还没有音讯。”
“围场当日是安排好的,且只有宫中众人在,排除过宫中诸人便只剩下诸位大臣和其家中家眷了。”常以宁话是对梁政清的, 目光却有意无意的往周寻看过去。
周寻直接忽略了他的目光,或者, 周寻早就料到他会挑这么个时候来细细围猎的事。
围猎场上, 只有宫中众人, 梁政清却险些遇刺,若非锦书及时护驾救了他一命, 想来性命难保的便是他了。只是明摆着是这些人中的,过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寻到真正的凶手是该守卫办事不力,还是有人故意借此机会有心筹谋目的就是为了对梁政清下手呢?
看似简单的事情, 实则着实是细思极恐的。
若当真是冲着梁政清去,怎么会如此巧合,碰见了周寻和程锦书,又怎么会正好梁政清被程锦书所救?
当日御前献舞,程锦书分明以死明志誓死不愿为妃,怎的如今见到梁政清反而愿意舍命相救了呢?
这其中缘由,众臣子即便是常以宁不开先河先来开这个口也未必能堵住悠悠众口,此事不查明得到交代,这一团疑云就永远在众人心中消散不去。异己难以铲除,最后互相怀疑,朝堂便会陷入一片混乱落得人人自危的下场。
“周公子,此事你怎么看?”
梁政清一直没开口,不代表心里没有衡量,实际上这会儿子沉默的时候,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番心思和算计。
周寻低着头,像在认真的想事情,又像只是借着这个时候垂手假寐什么也没想,早已经神游天外。
待提及他的名字,周寻后知后觉“啊”了一声,而后抬头有些懵懂:“其中细节,我是没资格来品评且琢磨的。只是我只对一事不甚明了。常大人怎么就觉得,王上遇刺和我与程姑娘是个巧合呢?”
他这话很清楚的捉到了重点,先前都还百般猜测周寻是如何安插人手行刺王上,几乎都已经把这行刺的罪名给他坐实了,这时候经过周寻这么一提,才想起来这周公子同常右丞似乎向来都是水火不容的这一回事了。
单单仅凭常以宁的话,在这时就已经已经明显的失去了所谓的信服力,有失偏颇了。
咂摸了一下,梁政清又开始企图在常以宁脸上寻到一丝半缕的伪装破绽,可是常以宁仍旧是那副神情。
“当日,我因身手不好自愿留在了营地中,众位大人可也都是有目共睹的。王上一路上也是好好的,怎么就遇到周公子就出事了?论起佐证,诸位大人当日都在,皆可为我作证才是。”
“这......是啊,是啊......”诸位大臣面面相觑纷纷应和。
梁宣在周寻身侧,周寻想了想也许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看他几次要开口都重缄默,周寻也知晓他在这次事件上立场身份特殊,若是由他开口,即便当真,梁政清也是不会相信的。
“王上,”周寻抿了下唇,“此次围猎除了宫中无人知晓,然而查遍却也没有寻到可疑的人,那便相反地证明此人是有极大的本事,或者换一句话来,是这人背后的人拥有极大的本事,既能助他顺利进入围场埋伏,又能助人及时逃脱围场不让任何人发现。”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大殿之上的众人,被看着的人都纷纷垂下了头,无一不怕周寻借题发挥将此事扯到他们身上牵连一家上下,别的罪责也就罢了,唯独这行刺王上的罪名谁都不敢担上,一旦有了丝毫的嫌疑,动辄就是株连九族的后果,没有人愿意轻易冒这个风险去做如此以下犯上的事。
可是一个个看过去,唯独只有那么一个人的神情是有异的,他第一反应是迎上了周寻的目光,在周寻略带笑意的瞧他时,他一开始毫不畏惧的看了过去,又很快左右看了看。
六殿下,你的演技到底还是应该好好磨砺一下。
可是周寻不能念在他是初犯亦或者他年岁尚轻的份上就放过他,他对他一时仁慈,受苦的就会变成他和锦书。
于是还是开口道:“容微臣冒犯,王上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一场围猎是怎么开始的?又是谁默默推动的呢?”
“这论提议,是常大人提出来的,也是王上您思虑过后亲自应允的,论从开始到结束,是......”
他刻意到这里停下,面上表情变幻得很快又十分精彩复杂,让人信以为真他是有什么斟酌和难言之隐。
“但无妨。”
直到得了梁政清这一句应允,周寻才接着下去:“是王上让六殿下一手操办的,地方也好,猎场也好,按理都是六殿下仔细确认过的,不应当会出差错才是。”
臣子不禁都捏一把汗,周寻恃才放旷如此,这一番话,看似只是陈述缘由和事情,一下子就将梁政清、常以宁和六殿下全都囊括进去,不仅变成了周寻无罪论,反而倒像真是他们三人的错了。
话的力量不重,也足够堵住众口。
就连梁政清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朝堂上的六皇子,六殿下也未曾想到他当真会看向自己的反应,这一眼过来,就意味着梁政清对他多多少少有了怀疑。
常以宁也没想到,三言两语颠倒了过来,他们成了风口浪尖上众矢之的。
探询的目光太过强烈,六殿下实在是撑不下去招架不住,直接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皇明察,父皇明察啊。”
“明察?明察什么?朕还什么都没,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无需再如此大费周章了。我都替王上查好了。”
周寻往后一抬手,有人正好带着一个人上了殿。
那人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待到被人拉到殿前一扔,几乎是跪在了大殿之上。
抬起头来,双手已经被牢牢绑上,脸上俱是伤痕,整张脸的样子都已经是模糊不清的了,血肉模糊,根本就分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他身上的衣裳也早已经是烂了,看见地上一同跪着的六殿下,一时激动起来,拽着六殿下的衣角哭到:“殿下,殿下,你还记得我吗?当日围场,你可要救救我啊!”
六殿下一下甩开了他,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在胡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那人先是怔了一刻,而后声嘟囔了一句,旁人没听清,可是身侧的周寻和六殿下却听得清清楚楚:“好,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是你背信弃义在先的。”
他指着六殿下,大声道:“王上,是他,就是六殿下,当日就是他给了我许多银两,雇我在围场中行刺,我先前以为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物,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也并没有见王上的机会,只是殿下给的赏银丰厚,我又急需大量银两这才鬼迷心窍答应了他,是后来才知晓原来他让我行刺的竟然是王上您。”
梁政清额头上青筋隐隐暴起:“你可知当日不是那位姑娘,我就没了性命!”
“我并不知什么姑娘,只是殿下让我行刺您,待箭射过去,殿下那时也在我身侧,他见箭未射中就催促我快些离开,自己也赶快离开了。可后来我离开围场不久便被这位公子身边的侍从抓住了。”完,他目光就看向了周寻。
他接下来还交代了诸多自己的事情,诸如他原本是远近闻名的猎户尤其箭术精准,六殿下某一日特意寻到他给了他许多赏银是要他刺杀一个人。
他当时并未多想,到后来东窗事发才知晓自己闯了大祸。
臣子听着,皆是心惊肉跳,不敢插话。
“来人。给我拉下去。择日问斩。”梁政清道。
这下子殿上跪着的就只剩下六殿下一个人了,他身上一阵接着一阵的冷汗,身子也抖个不停,这时候已经不敢再抬头看梁政清了。
“皇儿。”梁政清开口,提到他,他身子骤然一缩,这时候梁政清所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对他的处刑一般。
“儿臣在......”他的声音和人一样,都害怕得紧抖得不成样子。
他突然两手撑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两下头,颇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父皇想知道,我为什么大逆不道,想着刺杀您是吗?”
“我幼年时,父皇便极少来瞧过我,您最常去看的是二哥,我便极为艳羡二哥,时常能有您去瞧他,给他带许多好玩意儿,大一些,您宠爱贤妃娘娘,连带着三哥一道儿喜爱着,唯独剩我,您既不喜欢我母妃,也厌倦我。到了前一阵,突然想着让我一手操持围猎之事了,这才想到我。我没想过让您死的,只是想让您受一点伤,不过既然到了现在,我是真的很想问一句,若是今日没有这么一个人站出来拿足够的证据戳穿我,您还会不会相信我?”
随后,他又很快释然的笑了:“所以父皇不知道,没有爹疼娘爱的孩子是怎样的,不止是您不喜欢,连带着母妃也觉得是我的过错,动辄骂我,觉得我不争气。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父皇会不会信我?”
梁政清没回答,看着这个自己的皇儿,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殊不知,他的皇儿看着他,也是从一开始的熟悉、敬爱走到了如今的陌生。
梁政清没有回话,六殿下自己给自己了答案:“父皇也不会信的。”
有没有,都不会信。
梁政清偏过头去没再看他,六皇子直接就被带下去了。
可是他仿佛被发现了,是解脱的,因为直到人被拉出去很远还能听到他的笑声。是开怀的,大抵比他从前要真实许多。
下了朝,梁政清面上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来,可能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原来自己缺乏关心的皇儿有一天竟然会这么怨恨自己。
怨恨到想要他性命的地步。
周寻看见梁宣走了,跟上去。
他想事情很认真,周寻跟了一路他都没反应。
“他的事情你是怎么知晓的?”梁宣停下来问他。
其实早在常以宁向梁政清提起要去围猎,周寻就觉得事出有因留了个心眼。
那一日去围猎,周寻是进了猎场不错,可是他事先让周随等在营地外叮嘱了一番:“此次围猎很突然,事有蹊跷。恐怕有人瞅准了这次机会想要做手脚。你带着另外几个人在围场四处出口,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也是因为他这般提前的筹谋布局,才正好抓到了那一日匆匆要逃走的人。
但是方才大殿之上的却并不是当日他们抓到的人,而是天牢中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作恶多端之人。
那猎户生活困苦,很是可怜。周寻仔细斟酌一番还是放过了,转而和周随去了天牢中选了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他那时已经因为各种牢狱中的严刑拷而变得面目全非了。
也正是因此才方便掩藏他的真实身份让他帮猎户顶罪。
猎户不知是无心之过,而顶罪之人是心甘情愿想让周寻帮着给他个痛快。
总好过他在牢狱中受百般折磨。
只是真正身份一事便没必要再同梁宣细了。
“周寻,你和他们不同。我想姑且一试,试着和你站在一条线上。”
梁宣出这句话来,周寻就知道,自己这一次的谋划成功了。
从一开始对六殿下下手,到现在梁宣主动同他为盟。
皆在他掌控意料之中,为何拿积怨已久的六皇子开刀,也是因为他知晓梁宣开始担忧了,他害怕每一个可能在以后威胁到他地位和身份的人。
从他装疯卖傻,愚笨蛰伏的时候,他早就不愿意再只是一个平庸的皇子了。
而周寻愿意帮他,是因为梁宣能护他。
……
回府的路上,周寻乘了马车。
锦书自伤势逐渐好转,又因为册封公主的缘故顺理成章被接回了宫中。
没了锦书在府上,周寻又开始觉着这回府变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最要紧的永远是只消在心里搜肠刮肚找各种借口和理由去后宫寻锦书瞧她。
到底是后宫,不可随意让外臣男子出入,周寻也不好多去。
马车忽然停下来,车夫对着马车唤了一声:“公子,前面儿过不去了。”
周寻:“罢了,那就下来走吧。”
于是下了马车,这才发现原是有群人在闹事,几个壮汉围着个少年,对他拳脚踢。
周寻从人群围着的空隙中隐约看见那孩子将自己缩起来抱成一团,不回话也不还手。
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任由他们对自己一边言语侮辱一边拳脚踢。
有人踢翻了他面前的破碗,少年听到声音顶着他们的拳脚将碗抱在怀里护住。
他不愿意看见这些,也向来见不得这些。
瞧了两眼就要走开,才走了没几步又退回去,拨开人群。
周随知晓他的意思,帮他把另外几个人拦住,周寻便将孩子扶起来。
孩子先是看着自己怀中的碗,然后再恶狠狠的瞪着方才他的那伙人。
“嘿,你还敢瞪我们?”着就撸起袖子又要上前。
周随直接抽出剑鞘中的剑,那几个人气势顿时熄灭了一些,还是不服输道:“别以为仗着人给你撑腰你就……你就……”
但话还没完,身旁的人拉了拉他,指了指周寻悄声:“这个人我曾远远见过一眼的,是公子周,算了吧?”
果然,一听到“公子周”这个名号几个人顿时面色白了几分,一下子行了个礼就匆匆离开了。
“为什么不还手?”
孩子抱着碗,没有感激,眼神里只有戒备:“还手?还手他们只会更凶狠的我,只有做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们觉得无趣,才会早些收手。”
周寻:“你一个人?”
孩子晃了一下手中的碗:“还有这破碗,没了它我就没法儿吃饭了。”
“要跟我走吗?”
那孩子也是一双眼睛很好看,周寻本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是见到他被羞辱被拳脚踢,忽然又觉得不该置之不理。
孩子没话,周寻以为他是不愿,从银袋中掏出银两准备给他让他自己珍重。
那孩子眼疾手快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了银袋,笑嘻嘻道:“走,当然跟你走。”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将你带走卖了?”
孩子一边眉毛高高挑起,觉得他出这句话很怪异一般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有那些每日来变着法儿羞辱我我的人坏吗?”
周寻摇摇头,语气故作轻松:“那倒没有。”
孩子拍拍身上的灰:“那就比在这里等死强。”
周寻看着他走了,也招呼了阿随一同走。
不远处几人身后,方才拳脚踢那个孩子的几个壮汉围着一个人:“大人,可还满意?”
那人微微勾起唇角:满意。
满意于想不到周寻这么轻易就将人带走了。
没白白枉费他费心演了一场戏给他看。
作者有话要: 宝贝们看文愉快&g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