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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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的新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溪边水旁杨柳叠地依依,羊肠道灌上了水泥石板四通八达,道路两旁的民居乱中有序,只一两层高,青砖石瓦,常年浸润的缘故,院子的四周苔藓斑斑,氤氲着若有似无的通透水珠,惹人怜爱。

    空气是甜的,时安深吸一口,就落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她一向走得心不在焉,一会儿迷着蜻蜓伸着手颤颤巍巍追两步,蜻蜓娉娜的越过各色枝叶,映衬着水天一色,飘逸的掠过水草,倒影在澄澈的河中,最终落在触不可及的白色莲花瓣上。

    时安的步子浸了水,冰凉凉的,她脱下脏兮兮的蓝色书包,在河边蹲下身子清理脚丫,猝不及防的,她却被身后的一双手猛的推了一下,遽然趴倒在草丛里,四脚着地。

    不是很疼,就是身上邋遢了,回家肯定会被骂。

    时安还来不及气呼呼的,身后的胖子支着脸对着她嚣张的吐着舌头,跋扈的吐槽,“邋遢邋遢大王看你还多管闲事!”

    话的功夫他又吐了几次舌头,他的伙伴跟着热闹的哈哈大笑,然后像羊咩咩一样结成群的走了。

    时安气势汹汹的爬了起来,但很快就失落的平复了心情,她傻乎乎的要鼓励自己笑一下,却发现脚边的一只鞋不见了。

    她趴在河边伸手去捞,但鞋子落水的波澜将它推促的更远。

    时安无奈撇来一条长长的杨柳枝,在水面迅速往后收拢,一次,远了一点,再一次,凉鞋越跑越远。

    时安抿着嘴,站在原地按兵不动。

    时安拎着仅剩的一只凉鞋光着脚丫木然的走在回去的道上,此刻自己身上又是水草又是泥巴,肯定会被伙伴笑话的。

    她不想被伙伴笑话,所以孤零零的滞后好多,走的格外安静。

    突然,身后有喇叭声。

    时安低着头,喇叭声又响了几遍。

    时安回过头,惊呆了——

    妈妈都没见过的传中的汽车!

    汽车!四个轮子!黑色甲壳虫一样的外壳!跑起来驰骋呼啸!

    时安的雀跃让她眉开眼笑的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路中间,无奈,汽车渐渐停了下来。

    驾驶座上坐了一个年轻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过肩,穿的和镇女人都不一样,她露肩,圆润白泽,搭配了有些变数的荷叶边上衣,还有那个时代特有的黑色喇叭裤。

    副驾驶坐着一个朋友,手上抱着一个模型汽车,和时安差不多大,有着时安从来没见过的清秀白嫩的一张脸,那双眼睛平定深邃,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时安注意的痴迷了才愕然发现他是在瞪着自己,还没等她木讷的退后,车上的女人熄火下了车。

    身形高挑,直接将时安笼罩在阴影之中。

    她笑盈盈的,不自觉让姑娘崇拜又自卑,时安瑟瑟的偏着身子,看见面前的仙女弯下了腰,用吴侬方言,“姑娘让一让好不好,站在中间容易被撞到的呀?”

    时安顿了一下,点点头,但是脚步慌乱中无所是从。

    女人笑笑摇摇头,将她抱起来,搁在了路的一边。

    之后,时安看着女人踩着高跟鞋开车门弯腰上车入座,再之后,这辆车带着仙女仙童迅速驶离。

    时安后知后觉的笑嘻嘻,好奇心让她一跛一跛追出去几步,转弯的时候车子消失在视线中,她只能作罢。

    时安过桥的时候天色渐晚,晚霞诡谲绚丽,越过了西边的天际线,暗橙色的泼彩遮蔽着安逸的城镇,鼻间是挨家挨户熟悉的菜籽油入锅后的跳跃芬香。

    时安遥遥看见妈妈等在门口,一只脚搭在门槛上,身上系着乌漆麻黑的围裙,一脸不耐。

    时安害怕,光脚摩擦着水泥路面的石子,走了几个快步。

    妈妈沉着着声音问她,“你看看都几点了!你是不认路还是走丢了!”

    时安抿抿嘴,很想告诉她自己今天看见了什么,哈哈,!汽!车!还是活!哒!

    一个侧角,时安的窃喜就吞进了自己的喉咙里吐不出来,因为那辆汽车,竟然就停在隔壁周婆婆家门口——

    时安妈妈的胳膊虚抱着,她看见自己不争气的女儿目不转睛的看着黑色汽车,然后还走到汽车的边上,抬手,摸了一下。

    接着,汽车警报器就震耳欲聋的响了。

    时安一惊,左顾右盼慌乱的生怕自己闯了祸,因为妈妈还过,你以为钱是好赚的让你这么浪费?!

    好在妈妈就在对面,她冲时安招手,声音浑厚,“回来吧,没事。”

    时安不大相信,妈妈就吼她了,“让你回来,看你邋遢的鬼样子!”

    时安缩了缩鼻子,等到警报的声音没有了,她才往自己的门口走过去,时妈妈抬手拍在她的前胸和后背,的确抖落了一部分尘土和水草,但是下手没轻没重,时安疼的龇牙咧嘴。

    时妈妈将她往房子里一拎,然后指着水缸,“快去自己洗个脸回头吃饭。”

    时安看见爸爸已经坐在餐桌便的矮凳子上了,他着赤膊,身上汗涔涔的,应该是刚从工地下来。

    时安去到角落里,听见一边擦手一边声嘀咕,“隔壁老周家的女儿都两三年没回来了,一回来就带了个崽,穿的也不正经。”

    时爸爸应付的“嗯”了声,妈妈又八卦,“听孩子也来的不三不四,为了钱......”

    时妈妈没往下,毕竟都是无关紧要的嫉妒与臆测,时爸爸抬眼看了一下,就没作声。

    时安这时候囫囵的洗了个手脸,妈妈看见她这样,又气不一处来的扯了个干毛巾,在她脸上搜罗的擦了个干干净净。

    妈妈问,“先吃饭先洗澡?”

    爸爸不住,“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妈妈讪讪,“那就先吃饭。”

    妈妈比较怕爸爸,因为妈妈是很的时候被奶奶从云南买回来的,听来到新京才第一次能吃饱饭,她来这儿有二十多年,几乎就是新京本地人。

    时安上桌的时候爸爸已经离桌了,他去到后院瞅了一眼,家里的瓜果蔬菜满园,今年长势喜人。

    妈妈和爸爸的面向都黑黢黢的,相比之下,即使日晒风吹的时安都还是白皙了好多,头发还有点天然温驯的卷,大概是这样,所以左邻右舍才会她是捡来的孩子。

    尤其是幼儿园的胖子,最喜欢她是没妈的孩子,经常绘声绘色的描述她如何被遗弃在田埂上的草丛里,还她好可怜,时安解释不来,只能和他架。

    今天他还推了自己,明天上课她也要推他的,至于怎么推,什么借口推,她还没想清楚。

    爸爸从后院回来的时候,“瓜子的鞋怎么不见了?”

    妈妈这才看了下时安的双脚,她抬了下下巴问她,“你鞋子呢?”

    时安抵着下槽牙,心里欢快的骂着胖子。

    妈妈似乎今天没心情追究,看着时爸,“周叶青回来还给我们带了礼物,一盒茶叶,啧,看包装值不少钱。”

    时爸瞅了一眼,“你收起来,家里来人了就给泡一点。”

    妈妈“哦”了一声,“你看后院个有什么菜给他们送一点过去,没什么值钱的,但是礼轻情意重。”她没文化,犹豫了一下谨慎问,“对吧?”

    时爸点头,他,“院子里有香椿,这个东西城里没有,看着稀奇。”他想了一下,问,“瓜子,我把香椿给隔壁阿姨了,再过几天长好了你再吃新鲜的?”

    香椿炒鸡蛋是时安最爱吃的,妈妈重复了一遍,“香椿给隔壁送人情了,听到了吗?”

    时安不知道人情是什么,但知道“送”是什么意思,仙女阿姨一定会喜欢吃香椿的,她要给他们吃,所以她识相的点了点头。

    相安无事的夹着韭菜,妈妈突然问,“你鞋子呢?”

    时安吞吞吐吐。

    时妈摔筷子,脾气火爆,“问你凉鞋怎么就一只了呀?”

    时安缩着脚,吓的吱了几声。

    从声音中大致能知道是宏室街道的胖子弄丢的。

    时妈梗了口气,胖子的爸爸是镇里的会计,修路修庙都是经他们手,丈夫又只是个工,想想得罪不起。

    她问,“你没扯谎?”

    时安摇摇头,期待的望着妈妈。

    时妈只能咽了口唾沫,她拎出一根手指指着时安的脑门,“你自己不晓得注意一点,别人惹你你自己不知道能躲?”

    时安弱弱的“哦”了一声,知道了。

    被欺负的事也就这样偃旗息鼓。

    家里的热水有限,时安在木头澡盆里冲洗了一遍出锅,剩下的水妈妈还能接着用。

    洗完澡,时安就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果然,她抬着下巴乐呵呵的看见放学回来遇见的那个仙女阿姨,她依旧踩着高跟鞋,高跟鞋与地面接触,铿铿锵锵,她欠着细腰,按了车钥匙,然后开了后车厢,从里面拎出了个驼色的行李箱。

    很快,她就又回到周婆婆家了。

    傍晚下了点雨,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帘,时安看见了那个精致的朋友,他穿着卡其色衬衫,灰色的休闲裤,内搭了白色T恤,抵着门沿踉跄的站在周婆婆家门口。

    他伸手,屋檐上的水滴就滴在了他的手上。

    仙女阿姨蹙着眉头立马抱他进屋。

    哈哈,时安站起身来,也走到门沿边上,怡然的伸出手。

    屋檐的水滴滴在她肉嘟嘟额手心,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很舒服呀。

    屋子里面爸爸叫了她一声,她晃晃悠悠的扶着墙壁跨过门槛。

    爸爸递给她一个袋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香椿,溢出奇异的清香。

    “给周婆婆送过去。”

    时安笑嘻嘻的把袋子抱在怀里,爸爸拍了拍她的脑袋,心想真好,孩子什么烦恼事都没有,倒是自己的鬓角都有白头发了。

    时安心翼翼的撑开门边的雨伞,她穿着红色的褂子,整个个子瞬间埋在了雨伞里,短腿噗嗤噗嗤,欢快的就踱到了隔壁的门前。

    时爸站在门口,看见瓜子咚咚咚礼貌的敲了下门,过了会儿,周婆婆迎了上来。

    时妈在隔间里喊着要人拿毛巾,她忘记拿了。

    时爸叹了口气,转身将毛巾给她递了进去。

    屋外雨声滴滴答答。

    周婆婆脸上笑容和煦,她慈爱的,“瓜子手里拿的什么呀?”

    时安笑容更是灿烂,她把伞递给周婆婆收了起来,然后又把护在胸口的香椿捧了出去,她的声音是稚嫩的沙哑,很好听,她,“这个。”

    周婆婆将雨伞晾在一边,又接过她的香椿,“是大人让送过来的是不是?”

    时安洋溢着笑容点了点头,“是。”

    “进来进来玩玩吧。”

    时安心满意足的点头如蒜。

    除了仙女阿姨,时安没有看见那个男孩,她有点低落,她还想跟他分享雨水的味道,还有她的玩具,比如手电筒,晚上点亮照着睡觉格外有趣和心安,她还可以和他一起将毯子披在身上,古代人就是这么穿的,哈哈好好玩,还有纸船,她一学就会,老师还夸她聪明......

    就在时安沉思的时候,仙女阿姨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她眉间蹙着,跟周婆婆声交代,“那妈,凌宗就搁你这儿了,等我清闲的时候我过来接他。”

    周婆婆虽然健朗,但是行动还是有些迟缓,她好。

    时安好动,她听见楼道有声音,自己漆漆摸摸的走过去,看见男孩就坐在楼梯道上,身边有一个翠绿的西瓜,氛围低迷,一双幽黑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又默然的挪开了。

    她觉得他好像不开心,就坐在地上单单仰头望着他,就像后来的长久岁月。

    大堂里周婆婆声音继续压低,她,“你不多留一天这么着急回去?”

    仙女阿姨将黑色的包拿在手里,她,“那边缺不了人。”

    周婆婆顿了下,“你没想着跟他断了?”

    仙女阿姨没话。

    好长时间没人作声,等作声的时候,又是婆婆的声音,她朝着楼梯道喊,“凌宗呀,出来送妈妈,妈妈要走了。”

    时安看见男孩低着头抠着地面,倔强的没作声。

    她有点喜欢他,就扶墙往楼道上多走了两步。

    大堂里仙女阿姨,“他不出来就算了,过两天就习惯了。”

    时安坐在他的下一个台阶,看见他嘟着嘴,眼睛红红的,显得脸色更白了。

    她没忍住伸手摸他,因为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凌宗登时往后一缩,眼睛里无数嫌恶的警惕直接扫射着她。

    时安愣了下,无辜的,“好吧。”

    想了想她又摊着手摆了两下,她,“我洗过啦,是干净的哟。”

    再之后,是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临走的时候,仙女阿姨还冲着屋里喊了一句,“儿子,妈妈走了啊,要听外婆的话。”

    时安看见凌宗的眼睛里掉出了大颗眼泪。

    就那一颗,再没有了。

    时安好奇的想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她要是哭起来就很难停下,怎么哄都没用,除非有糖果,或者香椿,或者棒冰,或者苹果......

    两个人就在角落里坐了好一会儿,最后周婆婆走过来,从大堂照射进来的光线昏暗,她,“凌宗,跟外婆来收拾屋子好不好?”

    凌宗没答,时安没头没脑的了声“好”。

    但是在凌宗的低迷气势下,时安的声音也唯唯诺诺的。

    婆婆摇摇头,算让孩子再过渡一下,于是转身又回到大堂,蹲坐在门口,把塑料袋开,香椿的味道扑面而来。

    凌宗捂着鼻子,时安安慰他,“很好闻的,你再闻闻好不好?”

    凌宗没理她。

    时安不知道自己的兴奋从何而来,她,“我帮你把西瓜搬下去吧好不好?”想吃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她郑重其事的解释,“太重了。”

    凌宗依旧没有回应。

    时安嘟囔着嘴巴,就在她快要失望的时候,听见凌宗用尝试的声音,“我递给你。”

    那是干干净净的声音。

    时安兴高采烈,她从原地站起来,双手捧放在他跟前。

    凌宗呼了口气,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和父亲凌魏国生活,多少明白点人情世故,所以他知道自己要适应这个破地方,和面前这个破邻居。

    西瓜最少有五斤重,凌宗气喘吁吁绷着脸将西瓜挂在空中,就要稳稳当当落在时安手里。

    窗外有人喊,“瓜子玩够了没有?”

    时安一向忌惮妈妈,果然下意识的扭头转身,双手一个不定,西瓜落地一摔稀巴碎,溅起的西瓜汁甚至都落在了时安的脸上,惊的她刹时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空气死一般的凝滞,两个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很快,凌宗抬头冷冽的审视着面前的女孩,他想,适应个屁。

    “啊哦。”时安解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