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6

A+A-

    时安听凌宗后来回来过两次, 但她都未曾见到他本人。

    她想,或许两个人就是这样, 性格不合,家世不合, 再多努力也于事无补,相处后的结果也都只是循环往复。

    时安是个穷人,精神上的穷人, 自卑又自负着,她一直努力,希望有一天能和他平起平坐, 在别人眼里至少看来她不算高攀。

    素巧一直告诉她, 眼光不要太挑。

    可是谁让她遇见他过早,然后理智未开的时候, 就漆漆摸摸陷进去了。

    夜深人静,她也想过自己当时语气是否真的太过犀利,但无可奈何,那都是她的真实想法, 她是个榆木脑袋,认准的事情就认真对待, 她或许爱他, 或许真心待他,也或许能够对他不离不弃,但是就不希望他欺她瞒她。

    这是她自卑又自负性格的妥协,是她唯一的倔强, 也是唯一的筹码。

    凌宗把这叫做偏执。

    时安来不及多想儿女私情,因为第一场雪来得时候,素巧过世了。

    一点都不上意外。

    她在人世间挣扎许久,最后的时光累月卧床不起形消骨瘦皮包骨头,她已经反复到艰难呼吸食不下咽连续多天,喉咙里总是卡了口浓痰,一天吸痰多次,喉管很难没破裂炎发,脑袋上动手术的位置隆起水肿,又热又涨,三天两头就让她陷入昏迷状态。

    每次昏迷都生死一线,可垂危的分分秒秒,煎熬的是她最亲密的人。

    可以,素巧是渴死的,也可以她是饿死的,人在虚弱的时候,就连一口痰都能为所欲所。

    如果唯一的遗憾,这就是唯一的遗憾,在时安经济宽裕的时候,没能给素巧最好的物质享受。

    时安的心脏跌宕过太多次,她以为已经如死灰平静了,可当素巧真正失去呼吸,仿佛支撑自己世界的一半,岿然坍塌。

    那是个晚上,就连陪护的阿姨都嚎啕大哭,但是她只是照旧邋遢的搬个板凳坐在她边上,双手支着油腻的额头,指头插.进头发里。

    素巧临死的时候握着时安的手,她还是有力气的,只是不出来了。

    她知道她会什么,大约是人世间最好的祝福。

    但是能怎么样呢,她没有哭,至少现在没有,她知道这已经是素巧最好的结局了。

    树欲静风不止。

    素巧在新京没有亲人,远在云南的兄弟朋友早早忘记她这个妹妹的存在,最后一程的寻亲远没有必要,所以在殡仪馆给素巧做遗体告别的,大都是时安这些年的师门朋友创业伙伴和同事。

    时安没有声张,所以来的人不多,她只是披麻戴孝跪在一侧,一直低着头,接受别人程序上的安慰。

    渐渐腿脚麻了,她起不来。

    她没想最后时一民也来了,带来一个笑话,伏地跪拜不起,好像真的多伤心似得。

    他包了个挽金偷偷摸摸塞给时安,厚叠叠一隆,看起来不少,可时安动都没动,就像对待所有客人一样,给他暗暗鞠了一躬。

    时一民叹了口气,自来熟的提笔算起挽金,陪着时安守到深夜。

    别人家的老人去世哭丧很重,只时安这一间静悄悄的,反而让人恐惧多嘴,甚至有人指指点点,争夺这一点临走时的体面。

    时一民也有点害怕,一双老眼苍老了许多,可能到了时间,他最后佝偻着脊背嘱咐时安几句节哀,就要回去。

    一夜之间,他也老了很多。

    时安没作声,这一间,到头来只剩下她一个人。

    奉守三天,时安感性的悲恸被仪式性的守孝渐渐滤散,她也渐渐抬头,耳边充盈着真实世界的冷嘲热讽和眼高手低,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素巧的棺椁,想起素巧也是个好面子的人,黄泉路上走的这么萧条,于心不忍。

    她突然有点后悔了,那些素巧寡情的兄弟姐妹,或许提前联系了,在不在另,心意尽到了。

    这么想着,她却一动不动。

    上午时安恍神的功夫,来了几个她不认识的人,一身黑色西装,规规矩矩的给了挽金留下名字,她疑惑或许见过这些人,只是脑子里现在一片浆糊完全想不起来。

    如果现在唐突发问,也不大好。

    于是糊糊涂涂的,她莫名其妙接受了不少馈赠。

    到了下午,来的人开始声势浩大起来,一连十几二十个,各色轿车堵住了停车场,轮流颔首缅怀,这些人都是时安确定百分百不认识的,时安悲伤不及只锁眉纳闷,正要开口一一拒绝,远远看见凌宗自带着孝衣走进殡仪馆。

    这些于时安陌生的人都和他寒暄了句,就像同他亲人的葬礼。

    凌宗神色凝重起来便是生人勿进的样子,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交流,陡然见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凌宗就在她的身侧,安稳的陪着她度过内心最艰难的时刻,耳边时而有风声,外面陡然下起了雪,时钟分秒不停,可是有什么东西好像盘踞在心底,是恒定的。

    长明灯在风头上左右摇晃火势微,她看见他起身过去,半蹲在长明灯前,用香柱心翼翼的拨弄着,直到火苗见长。

    香火也渐渐末底,他换了一支,虔诚的竖了上去,怔怔的望了棺椁一会儿,像在给湮灭的素巧了些心事。

    他望着棺椁,时安望着他。

    默然,他回头,浅淡的问她,“还有没有香油了,寿碗里油少了容易灭?”

    时安嗫嚅着嘴,迟迟没作声。

    他以为她还在怄气,没上来开解,只是,“我去找找,你等会儿。”

    大约就是这时候,她在心底稍稍原谅了他,一颗眼泪啪嗒脆响,落在了地面上,很多凡尘俗世纷纷扰扰在生死面前都不大重要。

    凌宗再回来的时候时安已经哭得很凶了,心里所有的委屈就像火山一般澎涌而出,眼泪唰唰不止,却还憋屈着不发出声音。

    凌宗愣在了原地,也没理她,只静静的添上香油,静默的守护素巧人生的最后一程。

    他想,她应该记得他,他是素巧张罗给时安的老师,过节的时候会讨好的给外婆香椿西瓜,看着精明其实不占人便宜。

    后来大学重逢,她让他不会去找瓜子了,他没答应。

    往事历历在目,时安渐渐哭出声来,涕泗横流上气不接下气,只在他面前。

    他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在怀里,一个大男人,不自觉红了眼眶。

    之后火葬场的手续到火化到立碑到丧宴,凌宗亲力亲为,墓碑上,原本孤零零时安一个人名字,后来凌宗加了一项女婿字眼,时安也没反对。

    时安和凌宗的关系,可以是这个时候开诚布公的,丧宴上所有时安的朋友同事和凌宗一方不少重合,他们其中有人错愕有人吃惊有人祝福也有人认为顺理成章。

    丧宴过后,凌宗和时安的关系成为新京谣传最甚的风言风语,盛行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间。

    波及最重反而是原子,一色留言都是同情求辟谣和求回复。

    这让她无预兆停博旷日持久。

    焦头烂额的一段时日过去,时安送凌宗去机场,他用的依旧是国内护照,神色淡然。

    这一趟他是临时回来,去到那边还有大量累及工作需要处理。

    时安怔怔坐在机场大厅,被凌宗握住手。

    他们在外人眼里极尽亲密招摇,但是实际上,连续三天,他们相对无言。

    因为彼此都有怨气。

    最终,还是凌宗先开的口,他状似若无其事,漫不经心的问她,“如果这次不是看了肖恒的朋友圈,我是不是得过很久之后才知道素巧姨过世的消息?”

    时安偏着脑袋,郑重其事的想了会儿,很久才回复,“大概不会,我们的交集那么多,总会有别的渠道。”

    她冲他揶揄的笑笑。

    不知道是否气急,凌宗也就随着她笑了,一脸宠溺。

    他问她,“你还在生我的气?”

    时安摇头。

    凌宗,“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问过我,是不是享受权力?”

    时安没作声,细细听着,他听见凌宗,“我当时是不是跟你骑虎难下?”

    “我又没有骗你,人各有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一路被裹挟到这个位置,总不能,我接受了我爸给予的所有馈赠,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高高在上,一回头自己独当一面就置他于不顾。”

    时安“噢”了一声,最近多愁善感,鼻子又有点堵。

    凌宗,“这就是我的生存状态,作为员工,兢兢业业埋头工作创造效益拿工资奖金生活安定,但是我这种人永远不可能安定,我要考虑商业环境防范竞争对手,资本的原始积累本来就残酷,时不时就会来个绝地逢生的反弹。”

    时安的指尖动了动,她抬头看他,他自我讥讽,“就像袁林芬他爸,原本是新京*市的住*建局ju长,我爸就靠他的关系起家拿到了第一桶金,再后来袁相调到beijing混得风生水起,两个人的关系自然千丝万缕。”

    凌宗面露嘲讽,他看了时安一眼,“袁相倒*台是很偶然的一件事,分赃不均情*妇举报你听过吧,他就是这种。本来没多大事遮遮就过去了,好歹碰上的于庆国,于庆国有心报复普惠,人脉又广,篓子就捅出去了。”

    他死不上心的摊了下手,总结,“就他妈这么简单。”

    时安有千言万语,每每欲言又止。

    凌宗两侧唇角扬了扬,让她有话话。

    时安这些天嗓子有些哑了,她问,“那关普惠银行什么事儿?”

    凌宗眉眼料峭的不可一世,语气云清风淡,“民营银行就是用来xiqian和资本运作的,普惠才开始,有些民企银行都已经开到港澳台乃至国外了,你查查,”他,“不然凌魏国怎么那么轻易就拿到牌照和资质的。”

    “......”

    凌宗仰了仰头,叹了声,他,“银行我主意是不开的,我爸偏偏不听。”

    时安刹那迟疑,电光火石间,所有的意图连成一线,天雷地火般动荡不安,她看向凌宗,是熟悉的人,熟悉的温度,此刻却又极尽陌生。

    她耳边突然响起谁曾告诉过她,是聊天的时候还是闲谈的时候,他们都,凌宗城府深心思重。

    城府深心思重,这几个字窜成了文字在脑海里反反复复符咒一般挥之不去。

    她看见凌宗眸中顿愕的自己,他看见他嘴角的一抹温柔到近似理解的轻笑。

    大致知道时安想到了什么,他伸出拇指与食指,轻柔的描摹着她的唇形,是心翼翼的试探的宽抚,是噤声的动作。

    时安已然瑟瑟发抖着,却迫使自己靠近他,完整的他,真实的他。

    四目对望,是势均力敌心知肚明的试探,蓦地,她仰头,亲他一口。

    他有一刹那的怔愣,稍稍,他俯身下来,宛如抱住了颗救命稻草,却又妥帖的用了温柔理性的力度,一点点盘踞在她的心底,磐石不动。

    眼角忽的有些笑意,他,“瓜子,你是不是都有点同情我了?”

    作者有话要:  心灰意冷的让大家收藏预收和专栏,再看看我已经完结的心头肉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