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安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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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安镇位于大梁国江陵府腹地,清安人临赣水而居。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条赣水就带动了整个清安镇的发展。县丞的政绩,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生活来源全都托了河神爷爷的福。

    大梁开国十一年,从狼烟四起到太平盛世,战火从来都没有影响到这个以渔牧业为生的镇,所谓荒山野岭把身安,哥儿活得像神仙。

    清安虽然算不上荒山野岭,老百姓也没有过上神仙般的日子,但大多数人勉强也算得上是安居乐业。

    而曾乞儿就是这大多数之外的人。

    清安县卢青街,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瘸一拐地蹒跚着。少年脏兮兮的,一件破布衣裳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补丁破了还能补上一个补丁。少年拖着比自己大上不少的布鞋,眼神中充满了疲惫,疲惫深处却透射出一股难为常人察觉的坚毅。

    少年踉踉跄跄的走到一个摊铺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自己仅有的几块铜板,伸出去:“刘叔,要两个包子。”

    中年摊主看了少年一眼,从蒸笼里挑了两个最大的包子,递给少年:“曾乞儿啊,不是刘叔你,这点钱屯点稻米多好,还能多吃几顿。”

    少年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有没有下顿还不一定呢。”

    听了少年这话,被称作刘叔的中年摊主面色沉了下去,苦口婆心道:“曾乞儿,你以为你有多少资本,真的打算和那马三死啃?”

    刘叔口里的马三,正是让那曾乞儿狼狈至此的罪魁祸首。

    曾乞儿之所以叫曾乞儿,不是因为他是乞丐,恰恰相反,十来天以前,他有着可以糊口的艺,和虽然破旧但也能遮风避雨的堂屋。

    曾乞儿从在清安镇长大,随着娘亲姓曾,单名一个毅,乞儿是自己的名,他很喜欢这个名字,每当街坊邻居叫他乞儿的时候,自己总能想起娘亲,那个坐在自家院落口一面纳绣,一面等自己回家的娘亲。

    恩,乞儿,娘最爱这样叫我了。

    至于他那位从没见过的爹爹,曾乞儿早就当他已经死了。

    曾乞儿六岁的时候,拜了卢青街最有艺的醴酒师傅,开始了自己的酿酒生涯。

    多少年过去了,拜师那天的场景,曾乞儿还是历历在目。

    娘亲提着一篮土鸡蛋,牵着懵懵懂懂的自己,到卢青街,找到那位姓向的老人。一向性格温柔还算宠溺自己的娘亲,那天神情严肃,板着脸叫自己给老人磕头,不容拒绝。

    大梁朝有句口口流传的俗语:“清安的醴酒,秣陵的灯花,米脂的姑娘,河套的骏马。”

    这清安自然就是曾乞儿所在的清安镇,秣陵则是大梁朝的都城,所谓灯花指的是楼船的灯火,秣陵城的繁华,不是曾乞儿这种从在清安县长大的土包子,能够想象的。每天就算到了亥时,钱塘江支流上还漂流着大大的楼船,江上灯火通明,如繁星之于浩夜,明明闪闪,是首屈一指的天下奇观。

    至于米脂和河套地区,现在已经不属于大梁朝了。

    十二年前,前朝大楚皇帝突然夭折,这位皇帝登基不到两年,未满十周岁就命丧黄泉,无子无后。冠军大将军姜永碌举兵谋反,三日破邯郸。同月,汴京陷落,齐王曲铭战死,晋王曲夏被囚,国祚断绝,天下震动。

    安国公张瑞奇北上勤王,虽然安国公大略雄才,楚国国力正直蒸蒸日上时期,但是姜永碌发动的太迅速,准备也异常充足,大楚国二十三路地域竟半数落入姜永碌的中。同年姜永碌建国大顺,定都汴京,年号定南,安国公张瑞奇建国大梁,定都秣陵,年号崇明。

    从此,那个夕日强盛的大楚帝国一分为二,大顺与大梁暂时按甲休兵,形成对峙局面。

    曾乞儿只吃了半个包子,脸上不自觉的洋溢出幸福的神情,无论多大的坎儿,吃一口刘叔的大肉包,喝一口自己亲酿的冰镇醴酒,都不再算得上是什么事儿了。

    少年把剩下的一个半包子放在怀中,蹭了蹭满脸的灰尘,让自己看着不太像是一个乞丐。

    “街坊们都知道他马三不是东西,可人家上面有人啊,曾乞儿你就忍一忍,难道你想和你向老哥一样?”

    刘叔的话在少年耳中回响,私塾的胡先生过,不忍则乱大谋。曾乞儿还没学艺制酒之前,常常去私塾的墙院边贴耳根偷听,也不是他曾乞儿多笃实好学,实在是孩子贪玩好奇而已。

    这位谆谆善诱的胡先生,既没有轰走时不时来蹭课的野孩子,也没有孺子可教,此子将来必成大器的肺腑之言。只是时不时笑着教导少年几句圣贤的金玉良言,少年不上受益匪浅,也大大懂了一些道理。

    比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少年就觉得很对。

    师父向老头这一辈子最挂念的就是自己的酒铺子。去年老人走的时候,还呢喃着什么“问人间谁是英雄?有醴酒临江,横槊曹公。”

    老人这辈子没读过书,可这句话确实少不了听他念起,每次看到老人那意气风发的神态,曾乞儿感觉那个人不像是师父,更像是书先生常挂嘴边的曹公。霸业宏图,锦绣江山,尽在中。

    老人走后,铺子由老人的儿子向大哥接,向大哥鸡鸣而起日落而归,向嫂嫂温柔贤惠,勤俭持家,一直帮衬着向大哥忙里忙外。加上曾乞儿也算得了老人几分真传,酒铺子在老人走后的一年内生意还保持着红红火火。

    如果没有马三就好了。

    马三是卢青街出了名的地痞流氓,当然是臭名。仗着自己有个在县太爷衙门里当差的捕快表亲,这些年没少干欺男霸女,胡作非为的勾当。

    也不知马三是贪图向大哥酒铺子的红火,还是看上了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向嫂嫂,竟然勾结自己在官府的表亲,强行给向大哥安插了个“勾结盗匪”的莫须有罪名,将向大哥的酒铺子霸占了过来。向大哥冤死狱中,向嫂嫂沦为马三的房中玩物,他们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被抛尸荒野。

    可能是见曾乞儿实在是穷得叮当响,没啥油水可捞,在狱里关了几天,挨了几顿毒打就给放了出来,连曾乞儿那个破的恰好遮风挡雨的屋也给一道顺了过去。

    就因为一个稍有权势之人临时兴起的贪恋,让一家子人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好一个安居乐业的清安县,好一个太平盛世的大梁朝。

    刘叔看着发呆的落魄少年,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劝导,继续道:“你今天来刘叔家住,我家那个崽崽投军去了,正好给你腾出点地方,等过几天给你介绍个活儿干,听河下街的张老汉缺个捞鱼的帮,你不是会水吗,可以去他哪儿帮衬帮衬。”

    少年其实一直不明白一个道理,为什么圣贤们的话,总是有点自相矛盾的意思。

    比如什么“大丈夫宁折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又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等。

    这些个大道理,曾乞儿越想越难受,越想越难以理解。但是他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连隔壁刚刚会打酱油的丫头杏,也知道这个道理。

    少年不再迷茫,心头豁达,缓缓抬起了来头,眼神愈发的坚毅明亮,用仅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这世道,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