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寒
铁甲的寒凉之气沁入鼻息,夜半,沈庭央忽然醒来。见父亲穿着一身战铠过来看他,昆吾剑搁在桌边。
“爹,北境有敌袭?”沈庭央起身,手掌贴着父王身上金属鳞甲。
沈逐泓倾身拥抱儿子,坐在榻边看他,道:“东钦叛军被逼到长城内了。”
“我跟你一起……”
“听话。”沈逐泓将他轻轻按回去,“睡觉。”
沈庭央心知不会有危险,但涉及东钦王朝内乱,必然棘手,还是不让父王分心为好。向他伸出手臂:“那我等你。”
沈逐泓再次拥抱他,为他掖被子,俯身亲他额头:“天亮就回来。”
沈庭央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点头:“天亮就回来。”
沈逐泓起身拿剑,笑意温柔地望他一眼,转身离开。
崇宁王府一片宁静,月光投下窗边疏影,沈庭央按捺住跟去的冲动,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不知何时才进入浅眠。
凌寅时,他再次醒来,居然在疾驰的马背上,被青涯带在身前同乘一骑。
沈庭央惊道:“青涯,你做什么?”
“出城。”
青涯将他牢牢圈在怀里,耳边风声呼啸,骏马在暗巷中穿梭,这是城西官府衙门一带,街巷上几乎没人,他听见城中远处嘈杂,似是一片兵荒马乱。
“城里出什么事了?”
“别担心城里。”青涯控缰急转,拐入另一条街,直奔西城门,“有麻烦的是咱们。”
沈庭心念急转,东钦叛军不可能到大良城下,青涯总爱逗他玩,但绝不会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
夜里冷雨落下,悄无声息,寒雾四起。
青涯侧头细听动静,一扯披风,将几十枚迎面射来的飞镖甩开去,黑暗中顿时传来人跌落檐瓦的声音。
刺客不断从四面八方聚集,个个脚下轻若无声,拔剑扑来。
“殿下坐稳!”青涯反手抽出画影剑。
寒光乍迸,近前四人封喉而亡,战马踏过他们尸身。沈庭央被青涯密不透风护着,眼前黑影一闪,便有一长刀生生劈下。
“青涯当心!”沈庭央大喝一声,摸到青涯腰间匕首,横匕欲以蛮力挡刀。
眼看刀锋将至,头顶忽然掠过一道肃杀身影,薄胤如神天降,“锵”的一声拔剑拦住那刀。他飞檐走壁紧跟上战马,挽剑杀向刺客。
“你的马呢!”青涯喝道,一剑拔出刺客胸腔,血染满身。
“城西,快走!”
薄胤手指抵在唇边一声短哨,照夜白应声从巷子岔口拐入,四蹄如飞奔至。
薄胤轻功了得,脚步游离于马背和墙头,始终不离他们身侧,剑光飞洒,身后尸体堆叠了一路。
骏马疾驰,沈庭央回头,城中几处冲天火光。起火位置皆是仓署方向。
沈庭央顷刻想到四个字,坚壁清野。
“城守呢?”沈庭央简直要疯了,“给临北三大营传信没有!”
薄胤沉声道:“殿下放心。”
刺客尾随不散,有人喊道:“崇宁王已败,还不把人交出来!”
“青涯,他什么?他胡什么!”
沈庭央如遭雷击,发狂一般,立即要杀了那喊话之人。
青涯的手臂如铁,牢牢抱住沈庭央,怒吼:“放什么屁!王爷莫信他!”
薄胤眉头一紧,夺了一把长刀掷入黑暗之中,竟准确的将那人扎了个对穿。
沈庭央的心脏如被一只手狠攥住,父王出了什么事?他绝不会败!
可他们何至于匆忙夜奔?这些刺客究竟是谁派来?城里究竟起了什么乱!
细雨如幽魅一般钻入披风缝隙,寒凉无比。
“我父王在哪?”
“在仗。刺客太多,都是冲你来的,必定想用你威胁王爷。”青涯语速极快地道。
不知不觉,沈庭央眼里浮上一层血色,脸却苍白,呼吸愈加困难,真气在体内滔天乱涌。
战马一路冲出西城门,薄胤和青涯沿途几乎杀光数百刺客。城中的震天混乱一瞬间消失。
青涯察觉怀中不对劲,低喝一声:“庭央!”
沈庭央的脸色在月光下痛苦之极,大口喘着气。
“王妃曾经先天患此疾,他竟也……”
青涯将沈庭央平放,俯身以真气注入他心脉,一点点将他疯狂倒逆的内力压下去。
沈庭央呼吸渐渐平缓,冷汗淋漓,脱力地抓青涯的手:“找父王……”
薄胤手握长剑,戒备地守在附近,青涯俯身抱起他,温暖手掌摸着他脸颊:“解决了刺客就带你去找王爷,庭央,听话好不好?”
薄胤和青涯的呼吸都在微不可察地颤抖,沈庭央微弱地点头,意识一点点沉溺进黑暗。
“别怕,殿下别怕……”
他分不清是谁在耳边。
夜空轰然一道惊雷,雨势“哗”的转成倾盆泼下。
他再次被抱上马,隐约中,狂奔了不知多久。
……
天仍未亮。
雨水浇透山林,沈庭央被放在岩石的避风雨处倚着,身上裹着一件披风,脚边是满地泥泞。
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力气也回来了一半。
一道惨白闪电划过夜空,夜雨中,沈庭央睁开眼,一刹看见不远处的地上伏着一个人,手边落了柄剑,姿势像是要往自己身边挣扎,但显然已死了。
沈庭央喉头发腥,他扯掉身上披风,几乎在泥水里疯了一样爬向那具尸体。
“青涯——!”他发出压抑的、痛苦之极的咽声,脑海一片空白,扑过去抱住尸体,探颈侧脉搏,旋即心如死灰。
青涯昔日明亮的眼还睁着,蒙了层雾气似的,雨水落在他俊朗的脸上,嘴角依旧是天然带着点笑的弧度,身前伤口晕开大片鲜血。
死了。
沈庭央跪在泥地里,脸深深埋在青涯颈边,浑身颤抖。
他倏然一怔,抬起头,见薄胤站在雨里,手里长剑垂下,眼底哀凉,看着他。
他眼泪顷刻崩溃,发着抖开口:“薄胤……怎么办?救他!快救他啊!”
“殿下……”
薄胤快步走来,俯身要抱起他。
沈庭央却忽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颤,猛地推开他,低头去看青涯身体。
青涯手臂、肩背皆有伤,唯一的致命伤在心口,中了极其狠利的一剑。
沈庭央整颗心沉到泥潭里,他认得这一招——
“这一式叫做‘繁花’,要诀是绝不犹豫。”
是薄胤教过他的,致命的一剑。
他死死抱住青涯的尸身,难以置信地抬头。
薄胤剑梢的血混着雨水流下,持剑的手臂微颤。
沈庭央听见自己问:“你为什么……杀他?”
薄胤:“青涯叛了你,庭央,相信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无力。
沈庭央满心狐疑,可当他看见四周冒出无数刺客,依旧本能地一把拽着薄胤衣袍,将他往身后挡。
沈庭央不理会刺客,半跪起身,抱着青涯的尸体,心念麻木地转圜:“薄胤,我们走。别的事以后再,我要带青涯回家……”
薄胤纹丝不动,周围刺客也诡异地不动。
一个猜测犹如一道霹雳,震醒了沈庭央。
“薄胤。”他低低地。
薄胤缓缓向他伸出手,他左手修长,食指戴着一枚戒环:“跟我走,殿下。”
沈庭央谁也不看,低头摸了摸青涯的脸。
刺客们退了半步,居然齐齐对薄胤:“主上。”
沈庭央声音很轻:“薄胤,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夜里雨幕铺天盖地。
或许是错觉,沈庭央居然觉得薄胤的沉默很绝望。
“我父王呢?”
一刺客蔑然道:“崇宁王已死,你……”话音未落,就被薄胤翻掌掷去的毒镖封了喉。
沈庭央的心几乎已死了,可他是决然不信的,没有人能杀死沈逐泓,刺客不能,区区东钦叛军不能,哪怕是千军万马也不能。
他抓起青涯落在地上的画影剑,斜刺里挥出狠戾一剑,劈开雨幕。
薄胤堪堪侧身避开,沈庭央以决绝之势杀出刺客重围,竟纵身跃下山崖!
照彻天地的电闪雷鸣里,薄胤扑身去拦,却只攥住他一片衣角。
刺客们全都一怔:“主上……追吗?”
薄胤低喘:“去找!敢伤他分毫,便等着千刀万剐!”旋即如鹰一般沿陡峭山壁一路跃下去。
沈庭央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轻功只使得出四成,终于跌跌撞撞摔到了谷底。
刺客的来头他猜不出,眼下必须想办法去找父王。
他喘息片刻,钻进山脚洞口,这地方沈逐泓带他来过。山体内部是无边无际的溶洞、百里暗河。
他拔足飞奔,在曲折的溶洞间穿行。薄胤焦急的声音回荡在石穹下:“殿下,出来,你要信我。”
“殿下……”
“绾姿……”
沈庭央听薄胤一遍遍喊自己,甚至叫自己的字。可他手里还握着青涯的剑,青涯死了,死人无法再辩驳。如今他谁都不信。
沈庭央凭着记忆,逃往高山之北的一个出口。
夜色下,云海如怒,群岭如聚,黑暗中危机四伏。
他像是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心翼翼避过无处不在的耳目,翻出山岭,一路往北,去边境战场。
……
惊雷轰然滚落,滔天雨水浇在大地上,渐渐又夹杂着碎雪。
冷风如刀,沈庭央站在半坡上烧焦的林木旁,浑身湿透,不远不近地看着前方。
大地中间一道无底深坑,此时被人和战马的尸体填满,甚至越积越高,垒成一座尸山,雨水顺着尸身缝隙流下去,血已成河。
堆放战死尸骸的巨坑,被叫做“狮子坑”。
将士们的尸体被抛进去,静静倒在狮子坑里,身上铠甲被闪电照得雪亮,肩头虎啸扣,胸前山河暗纹鳞甲——皆是崇宁军制式,啸霜铠,山河甲。
冷雨混了雪兜头浇下,沈庭央缓缓地跪在地上,膝盖砸进血水中。
他湿淋淋的头发垂在肩头,喉间压抑着绝望的低吼。
方才几名东钦将军的谈话,此刻仍在他脑中不断回响——
“沈逐泓的尸身送还燕国……”
“这狮子坑,等天晴了放火烧掉,免得瘟疫传到草原上。”
“乌满,你杀那几个崇宁军副将,给王子挣了脸面,回去大有赏赐!”
……
沈逐泓。
沈逐泓死了。
青涯死了。
四万崇宁兵马,全都死了。
天不亮,寒气刺骨,空中飘起鹅毛大雪。
沈庭央抬手抹一把脸上的血,膝前横着一把断刀。远处,东钦铁骑焦躁奔驰来往,口中大声呼喝:“那燕国兵呢?妈的,杀了老子手下四队人!”
“找出那个燕国兵的,赏百金!”
他们找的正是沈庭央,就在一刻钟前,沈庭央悄无声息勒死一名东钦士兵,套上他的铠甲,拿了他的刀,又夺了马,冲进松懈的东钦铁骑中杀死上百人。
他一心要杀到同归于尽为止,已没有任何活着的念头。直到一名东钦副将恼怒骂道:“他们四万人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给我上!”
沈庭央心中一凛,寒意顺着背脊爬上来,念头已转,策马一路杀出去,在黑暗中隐匿了踪迹。
——这四万崇宁军究竟怎么死的?
他父王又怎会战败?
真相绝不会是“战败”二字。
他得活着。
沈庭央跪在泥泞中,浑身染血。东风怒号,大雪落下,覆盖在狮子坑里阵亡将士的尸体上,覆盖在铠甲上,覆盖在遍野血河上。
他迎着凛冽寒风,朝数万战死同袍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黑暗中,刺客们悄声寻到附近,东钦游骑如嗜血狂兽般四处搜寻他的踪迹,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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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低调的马车从江南繁华地出发,驶向北方。
“侯爷,征北大营连夜遇袭,守备大良城的崇宁军第四、九、十七军部战至最后一人,据闻崇宁王已薨。”
男人禀报完,静候指令,帘子却被掀开,车夫立即停下马车。
燕云侯出了车厢,做了个手势,旁侧随从将马牵来,他翻身上马,问:“王府世子呢?”
“下落不明。”男人有些不放心,“侯爷这是要立刻赶去?当心身……”
“下落不明,就还活着。”燕云侯道,又转头下令,“暗部随我先行,车队整装,到玄德城待命。”
手下齐喝:“遵命!”
骏马一声长嘶,燕云侯已挥鞭策马,一骑绝尘,诸人驱马跟上,只余飒踏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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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后。
征北大营三百里外,玄德城。
虽已开春,盘桓不去的倒春寒,却令满城的树木一夜间簌簌落了遍地,仿佛秋日一般。
鸿都书院,书阁四楼,一名少年霸气十足地倚在窗边,一脚踏在书案边沿,垂眸看着窗外。
他旁边侍从指向外头,挤眉弄眼地道:“三世子,喏,那人就是苏晚,王……启世子近来很待见他。”
书院内高大的佛指银杏,被连日寒风催得叶子金黄,灿灿铺了满地。
庭中一少年踩着落叶,一身半旧的素白衣袍,姿态挺拔,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后颈。
楼上少年听得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又问:“他叫什……”
还没问完,庭中的少年轻轻抬起了头,日光犹如碎金洒在他脸庞,琼姿端凝,般般入画。
恰似满庭东风下,一刹绽放的皓然国色。
楼上少年已然出神,话音戛然而止,侍从殷勤答道:“苏晚,他叫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