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初代玩家
对于这个200年来没有人类踏足的城市,束钧的猜想相当简单。
侵蚀区没有绿植,顶多稀稀拉拉长出些灰白的变异植物。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城内挤满变异兽。作战这么多年,束钧在侵蚀区边缘见过不少城市废墟,情况大同异。
可他真的没见过眼前的景象。
不得不,人们到不了这里是好事。饶是束钧能万兽丛中过,削出一片血雨,面对眼前的场景,他还是短暂地失神了几秒。
城市还在,没有化作断壁残垣,只不过所有建筑扭曲变形,像是孩童的橡皮泥作品。建筑与建筑的空隙里黏有漆黑的丝线,蛛般密实,遮住了大半天空。街道上只有黑白灰,但着实整洁。长着人类器官的四足怪物在街道上悠悠然踱步,数量不多不少。
这是相对正常的部分。
城市内部没有雾霾,就算站在城市入口处,他们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四足怪物的样貌——它们的身后也黏着蜜糖似的软丝,数不清的丝线悠悠荡荡,和建筑间的那些混在一起,通向天空。
束钧能看到那些丝线的末端。
软丝连向城市中央,那里躺着半个山岳大的头颅。
它皮肤的质地和四足怪物相似,带着人类皮肤的纹路,却又泛出蚀质的光泽。头颅安静地侧躺在城市中央,脖颈和接地处没有明显分隔,像是一堆融化的冰淇淋。蚀质向四面八方渗去,拉出无数粘稠柔软的黑丝。
如果这里是个诡异的虫巢,它就是这个巢穴的核心。
头颅的五官比四足怪物规整得多,不过从一个人类的角度看来,那张脸如同被重度烧伤,扭曲而可怖。它双眼微睁,偶尔眨动一下,眼皮下露出点浑浊的白。或许是力量相差太大,束钧感觉不到那颗头颅的气息或感情。
赢不了。
这是束钧的第一反应。
无论是自己、祝延辰还是周围的四足怪物,和它相比不过蚂蚁一只。就算它躺着不动任他打,他都未必能一举破坏它的脑。
这就是真正的alp级蚀沼吗?
祝延辰仰起头,遥遥看着那颗头颅。面罩遮住了他的脸孔,束钧看不到他的表情。四足怪们还在他们周围忙碌,情绪高昂。另一边,见他们两人站在这里,原本就在城内的四足怪特地绕了路,一阵阵窃窃私语声从周边传来。
束钧有种奇怪的感觉,被这种东西可劲儿围观,他俩反倒更像怪物。
“阿烟。”束钧出声提醒,免得那人观察得太入神。
实话,束钧不知道这里的蚀质浓度能否被计量,空气整个儿都变得粘稠起来。祝延辰就算再怎么防护和吃药,人类的抵抗能力是有极限的。对付普通风雨,雨衣雨伞的防水功能还能生效。眼下他们的状况更像掉进水池,蚀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几乎要渗进骨缝。
祝延辰在这撑不了多久。
好在祝元帅自己也清楚这点,他摆弄了会儿上的仪器,相当主动地抱住了束钧:“我们走。”
束钧上早早拽好了物资包,自从幻象解除,他时刻准备脚底抹油——他们如今正在门口,还有会逃离。等靠近了那颗脑袋,事情估计就难了。
他没留力,蚀质浓度超高的空气反而帮了他的忙。暴风席卷四周,威力比平常强了数倍,四足怪们瞬间被吹飞。束钧由着祝延辰抱紧自己,里提了两个物资包,朝来路急急飞去。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顺利。
粘稠的黑丝缠绕、凝结,一个样貌诡异的巨人被凭空造了出来。它像是从孩童的劣质画作里走出来的,身体结构极端扭曲,完全不符合生物学——刚被造出来不久,它的骨头便支撑不住体重。巨人躯体上的肉一团团爆开,顺骨架坠去地面。
可它还能动。
它不管自己黑血四溅的身躯,朝束钧张开双臂,试图将逃脱的两人搂进怀里。束钧险险躲过,差点被撞个正着——巨人实在太大,胳膊的粗细程度媲美灯塔,束钧不是很愿意想象被打到的后果。
最麻烦的还不是它的体积。
粘稠的软丝绕在巨人身周,有几根黏上束钧。冰冷彻骨的敌意顺着丝传过来。束钧一个哆嗦,试图挣脱,那些蛛丝似的东西却越黏越紧,让他无法逃离。
四足怪们发出尖锐的鸣叫,越来越多的软丝开始往这边飘。
被抓住就完了。
垂死的巨人还在城门处胡乱拍打,束钧憋住一口气,在空中灵巧地飞翔穿梭,尽力不让更多软丝缠上来。祝延辰空出一只,净化枪朝那几根粘过来的软丝不断轰击。然而空气中的蚀质实在太多,净化弹还没接触到软丝,便被枪口附近的蚀质消耗完毕。
束钧试着用风刃辅助攻击,然而效果仍然感人——他俩活像两个坚持要在泥坑里洗衣服的傻子。
祝延辰停了,不再动弹,静静思考起来。
“我第一次用这么字面意义上的风筝打法。有建议吗,现在我真的需要一点建议。”
汗水顺着束钧脸颊滴落,他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控风,而缠过来的软丝越来越多,越来越难躲。另一边,巨人甫一出场便开始血淋淋地自我毁灭,束钧连下都不好下。目前它已经没了人形,带着血肉模糊的骨架发出阵阵惨叫,疯狗一样挣扎,而每次挣扎都无异于一次危险的攻击。
“压制你的蚀质。”祝延辰,“它一直追踪你,而不是追踪我。你之前的猜测没错,和那些四脚蚀沼一样,它也是靠蚀质来识人的。”
问题就算那群蚀沼傻,城中心那位看起来可不傻。束钧不觉得自己用血和点泥就能蒙混过关。他也没法像周一那样疯狂吸水吐水,控制蚀质浓度。
束钧一时束无策。
“打个比方,蚀质浓度越高,活跃起来的‘灯光’就越亮。你算是最显眼的那盏灯,它只需要跟着你的灯光走。”
仿佛感受到了束钧的迷茫,祝延辰进一步解释。尽管是在这样激烈的战场上,他的声音沉稳而平静。
“拿血绷带做替身,等于用亮度相当的灯泡冒充自己;用水稀释蚀质,相当于直接减弱灯的亮度。现在我建议你主动把灯关上。”
“这要怎么关,我躺下装死?”束钧咂摸出一点味道,可详细到具体做法,他仍然一头雾水。
“让你的蚀质装死。”
来了来了,又来了,束钧内心一阵苦涩——祝元帅又开始布置他的不可能任务了。
“这太抽象了啊大元帅!”束钧发出一声悲鸣,堪堪躲过一簇冲着脸来的软丝。
“你做到过。”祝延辰搂住他的臂用了些力量,“还记得前几天你背我去旅店吗?”
“记得是记得。”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让我体内的蚀质安分了不少。你回忆下当时的想法,然后试着做得再彻底些。”
他的想法?
他那个时候的想法很简单——祝延辰情况不好,需要休息,他要尽可能保持安静。如果周遭也能安静一点,那再好不过。
这种普通到不能普通的想法真能管用?
不过祝延辰不会拿命来废话,这方面他是专家。束钧没有继续质疑,他闭上眼睛。骇人的城市被留在了眼皮另一侧,他的眼前只有黑暗。
不能慌乱,集中精神。
一切保持安静。
不,要再进一步。一切必须保持安静,最好一声不出。如今境况生死攸关,他不介意哪儿闹腾砍哪儿。束钧不知道这算不算集中精神,他只能确定一点——这愿望绝对发自内心,并且相当强烈。
身边传来啵的一声轻响。
不知何时,软丝逐根断开。它们在空中茫然地飘荡,如同失了目标的蛇。束钧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攻击。他绕过还在哀嚎的巨人,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飞向城外。
束钧能感觉得到,随着空气渐渐干净,祝延辰绷紧的身体慢慢展开。
“向西南方向走。”祝元帅低语,声音有点哑。“你还做不到全程保持压制状态。西南方有据点遗迹,可以躲去那里。”
“嗯。”束钧终于松了口气,“你呢,什么打算?x市那个情况,考察估计也够呛吧。”
“我拍到了很多,得尽快把芯片送出去。这个地方侵蚀太严重,芯片很快就会报废。然后然后我可以帮你测些数据,稳定你的新技巧。”
祝延辰语调里有点轻微的飘忽。
“据点里也会有些情报,再提供些补充资料也不错x市的情况超出我的预期,海边行程可能要取消。”
“我希望你指的是提前打道回府,而不是在这里扎营。”束钧嘴里嘀咕。“等等,你的据点是指那个吗?”
束钧飞得极快,不一会儿,那骇人的城市便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里。开始城郊还晃荡着些四足怪物,再往远处走,他们只能看到些普通的蚀沼,以及在蚀沼周围游荡的常见变异兽。虽然附近侵蚀程度还是高得吓人,但好歹是他们熟悉的景色。
一片荒野中,人造的建筑群分外扎眼。
虽是200年前的据点,看起来和现在的差别不算大。束钧慢慢降落,没在周围察觉到异常的气息——为了防止再被幻象唬住,他在据点上空变着花样盘旋许久,甚至询问了周一的意见。
被x市的阵仗吓到,周一的情绪相当糟糕:“滚!”
“看来没什么问题。”束钧拧了巨剑一通,终于结束巡逻。“不知道这里的房间还能不能用。”
答案是不能。
这里的净化早就停止了工作。造型奇特的变异植物从墙缝中冒出,床单上长满圆鼓鼓的霉菌,黑白分明,像堆积在一起的眼球。杯杯罐罐散落一地,全积了厚厚的灰尘,人类的生存痕迹被覆盖得相当彻底。
束钧和祝延辰对视一眼,开始往地下走。
地下的状况要好些,地下深处的房间还勉强维持着原样,没有太多诡异的侵蚀生物。
束钧挨个门打开,没多久便发现了玩家存放处。一排排休眠舱安静地躺着,如同一座座棺椁。束钧犹豫了会儿,还是率先走了进去,两人间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这是第一批“玩家”登入“游戏”的地方。
束钧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不少尸体。结果他一个个休眠舱看过去,别遗骨,里面完全密封,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不太对劲。
来他们这一路走来,似乎也没有发现任何尸体。虽蚀质的侵蚀能力很强,但不至于把尸体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个据点在蚀沼来袭前就停用了吗?”束钧四处查看一番,一无所获。200年过去,别精密仪器,普通电灯都没法正常运转。
“这是祝荣的据点,当时肯定在使用当中。”祝延辰的语气有些凝重。“这里不该这样干净,继续找。”
束钧点点头,随祝延辰一起挨个房间扫荡,收获了死老鼠,昆虫壳,蜷成一团的蜘蛛。他们甚至撞见个干涸的鱼缸——里面一团灰白色的肉在蠕动,将鱼缸塞得满满当当。束钧表情麻木,抬便将它扔出窗外。
一路下来,他们基本什么都见到了,其中偏偏没有人类的骸骨。
直到地下最深处。
“如果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我们先煮个晚饭,休息一下。”束钧拿冷光灯乱扫。“我有点累了,再找下去,估计没法继续压制蚀质。”
“嗯。”祝延辰拿着另一个灯筒。最深处的蚀质浓度不高,他明显精神了不少。
“我之前还没去过据点最深处呢。”见对方状况好转,束钧放松了点,开始找聊天话题。“通常最深层有什么?”
祝延辰沉默几秒:“合成人培育设备。”
行吧,气氛更尴尬了。束钧嘶地抽了口气,去推身前的大门。
门纹丝不动。
束钧试图用蚀质钩坏里面的锁,结果那一缕蚀质甩动半天,半点金属崩裂的声音都没有。他皱皱眉头,挥起周一砍了一刀。结果只得到周一的一声尖叫,门上连个划痕都没留下。
“祝荣是当时最顶尖的生物学专家,他对蚀质也颇有研究。这里曾是他的实验室,防侵蚀能力差不了。”祝延辰摸着门板,“只要彻底阻断蚀质,另一个alp就发现不了你。它很适合作为你的自由练习场。”
罢他拔出了枪:“只是如果连这里都没有尸体除非搞清楚缘由,否则我们不能在这久留。”
“你没有猜测吗?”
“没有。”祝延辰蹲下身,从提箱里取出一套术用具似的工具,开始撬锁。
“你还真是什么都会。真的,为什么一个元帅要学撬锁?”
祝延辰没有回答。他折腾了五六分钟,输入几次电流后,大门缓缓打开。一股腐朽而湿润的味道扑面而来,束钧捂住鼻子,随祝延辰踏进房间。
房内还有迟缓的滋滋声响,束钧只听到啪的一声,偌大的房间瞬间被点亮。
“这里有电的声音。”祝延辰站在开关前,“灯还勉强能用。”
“看来我们不必走了。”束钧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回答。
一具干尸静静地坐在桌子前,干枯的皮肉紧贴在骨头上,身上白衣已经成了腐朽的黄褐色。他微微低头,空洞的眼窝对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尸体脚边落着一把枪,积灰没能盖住上面的血渍。
尸体衣服上挂着名牌,“祝荣”两个字相当刺目。
“祝荣是自杀的?”束钧瞧了会儿尸体的状态,“他朝自己嘴巴里开了一枪。”
“我们这边的记载是‘在x市的灾难中牺牲’。当年x市的撤离过程中失踪了不少人,又没人能回侵蚀区找,索性都定成了死亡。”面对自己名义上的祖先,祝延辰并没有展现出多少额外的情绪。
束钧没有答话。
尸体后方有个玻璃观察窗,从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看到里面紧密排列的培养槽。作为需要大量用电的装置,培养槽的供电早已切断,里面的液体浑浊不堪,只能勉强看到内容物的轮廓。
它们看起来像是泡胀的人,又不那么像人——一排排细的尸体浮在培养槽中,场面恍若噩梦。祝延辰迟疑几秒,最终上前拉下了隔帘:“别看了。”
束钧垂下目光,随即迈开腿,把还敞开的门一口气关上。
“饭就在这儿吃,话也在这儿清楚。”他,“侵蚀压根没提多少祝荣的事情,他到底怎么回事?”
“二百多年前,周边净化只能由人类自己做,由此产生了大批侵蚀重病患。休眠舱是给侵蚀重病患用的,当时药物没办法减轻他们的痛苦,不如干脆把他们的精神投放到虚拟世界——这是祝荣一开始的主张。”
祝延辰看了那具尸体一眼。
“后来部分患者开始抗拒现实,下意识将‘那边’认定为真正的世界。绝望下的自欺欺人罢了。”
“但是祝荣被启发了。”束钧叉起双臂。
“祝荣一直在研究高耐性的实验动物,让它们代替人类净化周边。开始他的改造材料是老鼠,然后是狗。但是它们的智能太低,寿命也实在太短。”
祝延辰一边,一边翻动尸体身上的物件。束钧瞧着他的背,怀疑这人在刻意避免目光接触。
“被启发后,他开始使用人类做素材。把高耐性人类的基因碎片化,随挑出重组,再有选择地补上其他物种的基因碎片——这样的混合产物拥有足够的耐性和智能,除了寿命不长,没有其他缺陷。”
敢情自己连个模板都没有,直接就是拼图堆起来的随产物。怪不得之前祝延辰表示“每个合成人合成情况不同”,束钧哼了声。
“只要合理改动休眠舱,让合成人把净化项目误认为游戏,他们不会有太大怨言。祝荣成功用合成人顶替下普通人,人类死亡率大幅度下降。这些年来,玩家系统也在不断完善,结果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束钧唔了声。
对自己来,这个人是一切噩梦的始作俑者。但对于人类来,祝荣估计会享有英雄待遇。这样一想,眼前的情况倒显得更古怪了。要他发现了合成人有严重问题,畏罪自尽。这么多年下来,人类还是一口咬定x市的悲剧是天灾,继续正常使用合成人,根本没有问题曝光的预兆。
“所以这个场面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祝延辰垂下目光,“祝家关于祝荣的记录也很少。但这个人很聪明,他既然选择在这里自杀,必定会留下线索。”
但看样子,祝元帅并没有什么收获——他停住搜索的动作,从设备中拿出记录芯片,开始往传信变异兽上安装。结果他这边还没装完,没了记录芯片的设备自己发出了响声。
合成人的人格无法控制,不得大量生产。我们本该按最低限度生产,保证净化工作正常运转,现存合成人的数量已经严重超标这是个危险而不可控的项目,只能作为过渡段。一旦人类脱离存活危,必须立刻废止玩家系统。
关于玩家系统可能的漏洞和风险,我的研究被强行中止,但我已经把阶段性成果交给了我信赖的人。
我不接受任何进一步完善玩家计划的研究,也不接受以此为缘由针对我父母的任何威胁。我无法脱离祝家,但我可以用这样的方式退出项目。
你们发现我的尸体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开始腐烂了。我不需要任何容貌修复,就让我这样离去吧。
对不起。
那个声音年轻而陌生,冷静里带着压抑的痛苦。接下来是不断的循环,没有什么新鲜信息。
束钧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寒意从脚腕爬上他的脊背。他很确定,祝延辰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听留言的意思,祝荣特地封闭门扉,故意延后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好以最为不堪的样貌离开。但计划成立有个前提——人们终于发现不对的时候,会前来找他。
这只代表了一件事,祝荣在蚀沼来袭之前便已经死了。人们没有来得及发现这一点,便被蚀沼赶出了城市。
原本以为祝荣的遗言能解决点问题,结果反而使得x市的灾难更加扑朔迷离。束钧没了胃口:“来吧。”
“什么?”
“压抑蚀质的练习。我早点掌握,我们就能早点离开这里,不是吗?”束钧忍不住看向那扇玻璃窗,“你在城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我的血样,外加上祝荣的遗言。要是你想证明玩家系统存在问题,这些应该足够了吧。”
“我先去把这段时间的数据传出去,回来我们就开始。”祝延辰站起身。“数据还是有欠缺。但我答应你,在搞清楚眼下情况前,我不会贸然接近x市。”
“嗯。”束钧看着祝延辰打开门,“稍等,我拿下阿烟!!!”
门那边不再是空荡荡的走廊,而是一只浑浊的眼睛。它将整个大门框挤得满满的,正朝里面看。
祝延辰反应很快。他努力第一时间躲避,并将中的变异兽和芯片扔给了束钧。然而这是个没有退路的房间,他终究离门太近。一缕丝状物拧成长枪,直接贯穿了他的腹部。
“保存好它!”这还是束钧第一次听到祝延辰大喊。“别担心,它没有对我下杀唔。”
话音未落,那只眼睛往后一退,祝延辰整个儿被扯出了门。束钧一捉住芯片,一抓剑,紧接着朝前劈去。可他的剑还没落地,那只眼睛便消失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他没有隐藏好气息吗?
为什么x市的alp级蚀沼会亲自追过来?
束钧没有走楼梯,他干脆地拿剑劈开混凝土楼层,径直朝上冲。等到了外界,束钧率先把那该死的芯片往天空一扔,看那只变异兽歪歪扭扭飞走,随后他立刻转向不远处的巨型头颅。
那东西太大,刚才它只是将眼睛蜗牛似的伸长,硬塞进走廊,如今正在往回缩。祝延辰正被串在那只眼睛旁边,他没有放弃反抗,净化枪的砰砰声不绝于耳。
可是对如同山岳。
头颅的眼睛缩了回去,骇人的人脸再次成型。它没有张嘴,可束钧听到了它的声音。和那些四足怪不同,那声音传入脑中,就激烈得如同刺穿心脏,让他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
“他是你的朋友吗?”
传来的不是思绪,而是确切的人声。那声音属于一位年轻女性,语调有些奇异,像是很久没有过话。
“他是你的朋友吧。”见束钧不回话,她开始自问自答。
束钧拿剑的有些发冷。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她的对。
可他必须得把祝延辰救回来。不合作这层关系,若祝延辰独自以人类之身前来调查,只需要做做记录,根本不会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盯上。这东西都这样问出口了,目标明摆着是自己。
“你想要什么?情报吗?”束钧索性直接用话语作答,眼睛不断瞄着祝延辰的方向,试图寻找破绽。“放他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
那颗头颅的嘴唇未动,一串笑声却砸进了他的脑子。
“我想让你认真一点。”她,“明明有点本事,却刚见到我就跑,这可不行。”
她挑衅似的伸长软丝,将祝延辰在束钧面前晃了晃。束钧大剑立刻出,祝延辰也趁连开数枪。然而那些软丝快速膨大,变成了一大团跳动的血肉,剑刃和枪弹都像入了棉花。束钧眼睁睁看着对方又被扯远,温热的血被甩到了他的脸上。
就像猫在玩弄两只老鼠。
“如果你要情报,来啊,随便拿。反正只是一点肉,我也不是什么吃不得痛的人。”束钧咬牙切齿。
“对前辈要有礼貌。”无数丝线包围了束钧,根根虎视眈眈。“你也是‘玩家’吧——你该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层层叠叠的蚀质在头颅旁边沸腾,发出让人厌恶的黏腻声响。
“如果你提前一百年问我,我想回家。”
她,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
“现在,我需要你杀了我你‘死前’的排位是多少?”
“第一。”束钧干巴巴地答道,眼下这个“第一”就是个笑话。
“真巧,我也是。”那蚀沼声音里的笑意更浓了。“你可要拿出最大的努力——不然我只会吞噬掉你,再把你的朋友当点心。”
这回他可能撞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同类。
他们到底还是看了x市的蚀沼。作为200年前的巅峰战士,她对周边的地形绝对会比他们熟悉。要是他们直接逃离,八成会像祝延辰推断的那样,立刻被她发现。可相对的,他们销声匿迹,她怕是也能猜到他们会逃向这里。
从自己被她盯上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注定逃不掉了。
“既然这么想死,你可以自己多努力努力。不必这么大费周章。”束钧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快速思考战术。
“看来你还没有被蚀沼影响。”女人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些许,“它可没那么容易打发。想要活,正好。想要死,那更好。后者反倒需要你找到更强的敌——哪怕我不想反抗,它会征用我的脑子,用尽全力战斗。很遗憾,我找到过几十个alp级蚀沼,可它还是赢到了现在。”
她微微睁大眼睛,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渴望。
“但你不一样。你拥有成熟的大脑,能力也相当有趣,甚至能从我下逃走一次。”
对,就这样,多讲一点。束钧紧盯祝延辰,继续考虑可能的解决办法。
有了。
“你”蚀沼下一句还没出口,束钧脚下集风,人成了一道残影,再次朝困住祝延辰的软丝冲过去。
给我安静。他集中全部精神,死死盯住那簇穿透祝延辰的丝线,随后狠狠挥下大剑。
这次丝线没有膨胀开,被剑锋齐齐扫断。
束钧没有磨蹭,他抓住祝延辰的胳膊,立刻往反方向逃跑。剩下的丝线疯狂反扑,束钧用最快的速度一一躲过。可他还没冲出多远,面前陡然闪现出一堵柔软的蚀质墙。
这回出的是祝延辰。
趁肉墙离得够远,祝延辰掏出两个弹珠大的玩意儿,直接扔了出去。蚀质墙登时被炸出两个巨大的洞,爆炸边缘差点燎到束钧的头发。
“把它引到地面。”尽管受了重伤,祝延辰的声音里并没有虚弱或慌乱。“这样我能和你一同作战。”
“我可以飞——”
“同一招用不了第二次。如果我没猜错,现在我们头上应该罩了不下三层蚀质。要是你转而对付那些,它完全可以趁攻击你。”祝延辰取下了防毒面罩,又往嘴里塞了一把药。
随后他没有再戴上它。
“我会让你活下来的。”祝延辰的声音相当坚定。“束钧,先把它的攻击重点引到地面。”
“‘镇压蚀质’你的能力果然很有趣。”那声音再次从脑海中响起,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喜悦。“我还没有摧毁过拥有这种能力的alp,你还有会,请务必加油。”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现场战术合作,值得纪念。”束钧猛地甩甩头,冲向地面。
祝延辰没有答话。他从提箱里掏出几个罐子,随后将箱子郑重地放到一边。
“我们的优势有三个。第一,它像是想要与你来一场战斗,我先不问理由。alp蚀沼之间的战斗有个好处——不会有变异兽参与到这种级别的战斗中来,你的对只有它一个。最多算上它的临时造物。”
“第二,到现在为止,它没把我当回事。”
“第三,你比它强。”
“你认真的?”看了眼面前山丘一样大的头颅,束钧笑不出来,声音有点变调。
祝延辰反倒笑了,这是束钧第二次看到他笑。这回他的笑自然得多,其中还带着点微妙的满足。
“和你融合的蚀沼比这个还要巨大。我每天都在调整你的情况,你和蚀沼融合得相当扎实。”他轻声道,“虽然融合度和经验都有差别,但在理论上,你比它强,自信一点。”
束钧抓乱了灰白色的头发,险些挠破头皮:“算了,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上上上,总不能真的拖累死你,我就算输也不想输得这么窝囊。”
蚀质丝线猛地甩下,巨大的蚀沼果然开始转向地面攻击。束钧和祝延辰左右跳开,敏捷地躲过。束钧忍不住瞧了祝延辰一眼。
这人明明受了重伤,行动上还和没事人一样。
祝延辰的举动中规中矩,但轨迹十分有意思。他利用地形,幽灵一样在废墟中穿梭。不少细丝被他引得卡进建筑缝,巨大的头颅有了些许偏转,那张可怖的脸微微向下侧了几度。
束钧瞬间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
人没法改变自己的生理结构信息。这蚀沼保留着人类头颅的样貌,信息也一定来自于真正的人类头颅。
那么脆弱之处和脑的位置也大概率一致。
如果自己能够妥善地运用“镇压”,不定能破开那层防护,碰触到它的脑——眼下他们的选择不多,虽不知道碰触后是否能真正击败它,这总是个值得一试的战术。
束钧立刻踩起风,和地上的祝延辰配合。他故意多绕了几圈,飞得足够高,做出寻找天上蚀质的样子,努力将蚀沼的注意力从祝延辰身上引开。
然而作为曾经的战士,蚀沼也并不好骗。它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姿势问题,开始缓缓调整。束钧抓住了这个空隙,从高处俯冲而下,朝头颅的太阳穴处冲刺。
过度集中的精神让他的脑子隐隐作痛。他冲得太快,蚀沼一时没反应过来,来不及筑起多少防御——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下一秒,恼人的轻笑声再次出现。就在束钧挥剑砍下的那一瞬,一根液柱横向刺来,径直刺穿了他的右肩膀。束钧猛地失了平衡,被狠狠贯上一旁的废楼,砸出一大团尘土。
“太直接了。”蚀沼低语道,更多液柱跟随而上,带着要把束钧戳成肉酱的气势。
“真的吗?”束钧用剑撑着地面站起,将跟随而来的液柱齐齐削断。
随后他顺液柱滑下,再次直冲太阳穴的部位。
而祝延辰已经等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