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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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爷姓侯,一开始不是老四家的人。年轻那会儿他在城里干体力活,和老婆一起攒出套房子。那时生活自在,大家都笑着叫他一声侯哥。

    后来就不行了。

    他老了,体力活干不下去,老婆也一病不起。不知道是不是蚀质的影响,两个人一直没孩子。联合政府不至于将他们弃之不顾,但每月只有固定份额的蚀质净化药,以及刚够吃饭的补贴。

    要是老两口没病没灾,这些东西够他们活下去。可要生了别的病,就只能自求多福——医疗资源吃紧,若是蚀质导致的病症,医院还会有减免。然而人上了年纪,本来就容易大病病不断。除了明显的体外侵蚀,通常大家有嘴也不清,只能自费。

    老两口干了一辈子苦工,积蓄全砸在了治病上。

    侯爷卖了家具,卖了房子,还是填不平那无底洞。他索性铤而走险,跑到侵蚀区边缘,预备拿命多换几个子儿。哪想到自己年纪大得遭人嫌,连冒险队都不愿带他。

    老四家是这个时候找上来的。

    他们给这类老人发点薪水,让他们待在聚居地当管理。

    聚居地少不了亡命徒,之前杀人烧店之类的事常见得很,人们做生意都做不痛快。老四家崛起后,虽然管理治安的全是些老头老太,年轻人不敢不给老四家面子,连带着聚居地也安生了不少。

    薪水不高,可侯爷胜在活得长、心眼多。在聚居地待久了,他干脆当起倒爷,老婆的命算是吊住了。

    侯爷心里门儿清——聚居地一安生,老四家钱包就鼓了,给自己的薪水只是皮毛。但对比先前汤都喝不着的日子,侯爷对现状相当满意。

    虽然不少人在意老四家背后的老板,侯爷可从来不好奇。不管上头是官家还是黑商,他能捞到汤喝就行,少管闲事活得长。

    侯爷的哲学在其他事上也通用。有些无赖着实烦人,他先前也不是没有试着管过,到头来还是吃了暗亏。君子好劝,人难缠。实在没办法,但凡聚居地的年轻没闹出人命,他通常就和个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这次也不例外。

    他认得那两个被按地上的年轻人,那是对兄弟,很懂怎么按老四家的规矩耍擦边球,扎得很。和他们对上的那俩身形陌生,估计是新来的。

    “别闹了,啊。”侯爷穿过人群,在四人面前站住。“看见早市边那条线了没?要搏命,出去搏,老四家不是吃干饭的吴大吴二,又惹事了是不?赶紧给人道个歉。”

    两人被祝延辰按着,射伤束钧的吴大嘿嘿一笑,又冲束钧阴阳怪气起来:“可不是,真是对不起啊。”

    随后他火速转向侯爷:“您看我们挨打也挨了,哥俩保证不再惹这两位了,成不成?”

    还是老一套。

    侯爷心烦地摆摆:“和气生财。那边两位,我看你们也没伤太厉害,这也算扯平了,要么就算了吧。”

    这一通话下来,通常能有五六分效果。要是对方还不愿意,侯爷不介意给点物资摆平。

    “灰爪。”肩膀受伤的年轻人收了剑,伸出。侯爷一时没反应过来,愣着和他握了握。

    挺好,这年轻人声音清透爽朗,还知道自我介绍,听着像个讲理的。

    “过了那边那条线就可以继续打了,是吗?”年轻人笑嘻嘻地继续道。

    侯爷:“”

    看来年纪轻轻就染奇怪发色的人,到底有几分脾气。

    “不是不行。”侯爷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伙子,那两个狗东西就知道钻空子阴人,在这片儿有点不三不四的朋友。你们就俩人,吃亏得很——要是过了那线,老四家可就管不了了,死人也没处理。要不这样,我给你俩添点礼,你们就当被狗咬了”

    像是猜到了侯爷的辞,吴大吴二从地上爬起,表情藏不住的得意。都恶人也恶心下三滥,围观人群一阵此起彼伏的嘘声。

    “谢谢您,不过不要紧。”那年轻人的声音多了点笑意。

    罢他走到同伴身边去,低声了些什么,随后将大剑往地上一插。

    “既然老四家都这么了,我们去那边打。”械箭带着倒勾,深深扎在肉里,白发年轻人索性不去管它。“我一个就够,你们来几个都行。怎么,敢不敢去?”

    吴大吴二噎住了,就算名声不好,面子总不能落。对于流氓,人们鄙夷归鄙夷,不会主动去招惹。可要被当成怂包,日子就不好混了——现在当众认怂,名声传出去,那群狐朋狗友八成也就散了。

    他们特地打听到郁金的同伴是新人,这才出的。哪想到新人会这么不要命。

    “来几个都行?待会儿可别哭着求饶。老二,你等着,我去叫点人来。”

    “大家都不容易。咱在这闹出乱子,老四家也不会开心,你可想清楚了。”留下的吴二专注扮红脸,时不时拿眼瞟祝延辰。

    “我朋友不会帮忙,放心。”束钧看穿对方那点心思。

    吴二干笑两声,不再话。

    早市本来就是聚居地人最多的地方,见有好戏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侯爷见这架八成要打,叹了口气,留在了一旁。

    结果吴大喊来足足十四人,饶是当地人知道他鸡贼,议论声还是嗡地响亮不少。

    侯爷又开始唉声叹气,这下场面肯定好看不了。他一口气还没叹完,白发青年的同伴走到他的跟前。

    “要不你去劝劝他,换个方式动也行,这样真讨不到好处。”还以为那人过来情,侯爷先一步开口。

    那人摇摇头,在大衣内袋摸了两下,掏出个的金属牌。银色金属牌古朴精致,正面嵌了圈蓝色的宝石,带着和这地方格格不入的贵重感。

    牌子上的“iv”相当扎眼。

    侯爷刚酝酿好的一口长气卡在嗓子眼,变成了汽笛似的怪声——他认得这个牌子,他上次见这东西是在五六年前,被老四家“征召”的那天。凡是带着这牌子的,要么是老四家的贵客,要么是老四家的高级干部。

    老四家在灰色领域做事的人不少,喜欢抛头露面的没几个。但总有需要和中下层成员打交道的情况,大家索性用牌子来代表身份。

    嚯,吴大吴二这是踢到铁板了。他茫然地想道。

    “烟尘。”那人的自我介绍同样简洁,“这帮人应该不是第一次走擦边球。联合政府征召任务、生意往来、日常纠纷——把所有异常情况全报给我,”

    侯爷整个人绷得笔直,一半未尽职责的担忧,一半是如释重负的解脱:“是!”

    不远处,束钧已然抡起大剑。

    吴大虽然伤了骨头,还是固执地比划着枪,生怕被人看扁了。他那群狐朋狗友们拿什么的都有,挤挤挨挨地向束钧冲来,动作毫无章法。

    众目睽睽之下,异能不能用,蚀沼的特质更不能暴露,拼的是纯粹的战斗技巧。

    要的就是这个。

    两个人可颠覆不了大局,他们要堂堂正正从狼嘴里抢肉。那么立威是第一步。

    一边是在聚居地作威作福的混混,一边是十年来出生入死的战士。吴大的数量压制没能成功——尽管没起风,束钧仍像是踏风舞蹈。裹着白布的大剑破开空气,他将身体交予力量与惯性。巨剑仿佛变成羽毛,在空中优雅地旋舞,每道轨迹必然撞上一个目标。

    旁观者开始吹口哨,有几个喝彩似的高喊起“灰爪”。

    束钧仿佛一道虚影,子弹、飞镖、弩箭不断射出,却没能成功造出一道伤口。吴大打空两个弹夹,脑门一层薄汗——他的对不似人类,压迫感如同凶煞。虽然对方戴着面罩,他仍能从对方身上感到一股沉重的战意,以及某种奇异的愤怒。

    在那把大剑面前,他的帮们活像被风扫走的落叶,七歪八扭落了满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大剑便撞上了他的腹部。吴大整个人被抡进泥潭,好容易停住翻滚,他扑在烂泥里干呕起来。

    束钧将剑一挑一送,越过被扫断的枯黑树桩,大剑深深插入湿乎乎的烂泥地。随即束钧轻巧地一跳,稳稳踩在大剑护上,丝毫没沾上烂泥。

    他野兽一样蹲伏在剑上,自上而下瞧着吴大。

    丢大人了,没法混了。吴大脑子里只剩八个大字,他干脆闭上眼,将脸埋进了泥汤。吴二见势不妙,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见惯了撕撕扯扯的械斗,观众们第一次瞧见正儿八经的战斗,一时间喝彩和掌声此起彼伏。效果达到,束钧没什么,他兀自抽了剑,走回祝延辰身边。

    “回去吧。”祝延辰还盯着束钧背后的箭,“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真巧,我也是。”束钧啧了声。

    见吴家兄弟吃瘪,侯爷兴冲冲地跟在祝延辰身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

    他不用多什么,这个举动就足够明一切。侯爷在老四家干了挺久,不算底层。那他现在恭敬跟随的,必然也是老四家的人,而且地位低不了——这里风平浪静了好几年,终于来了点有趣的新人。

    看戏看了个饱,人们愉快地散开。

    “灰爪”和“烟尘”这个聚居地,看来是要变天。

    祝延辰没有使唤老年人的爱好,离酒馆还有挺远,他便让侯爷先回去了。背后受了伤,束钧将剑扛在肩头,一路没话。

    “你先。”

    “你先。”

    等进了旅店房间,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下一刻,两人又异口同声:“我先来。”

    祝延辰:“”

    束钧表情终于松快下来。为了方便处理伤口,他脱了上衣,主动坐上椅子:“阿烟,你先吧。老人家心情不错,你们交涉的结果如何?”

    祝延辰抿抿嘴,他望了会儿束钧,没有隐瞒:“我是老四家的创立者,有他们高层的身份证明。他们不会再为难我们。”

    束钧对老四家没什么概念,只当是三不管地带的地头蛇,不禁噎了下:“同时做这么多事,这些年你都不睡的吗?我以为你‘团结边缘地区的人’是要从零开始,我的天”

    祝延辰显然无意详聊奋斗史,他端起医疗托盘,开始观察那支紧咬血肉的箭:“先不这个,你刚才想什么?”

    束钧板起脸:“哦,其实我就是蚀沼的大头头。”

    祝延辰一滑,里的盘子差点落地。

    束钧大笑起来:“开玩笑,开玩笑。气氛总得先活跃活跃,毕竟我要的事情不怎么好——我这就要加入你的‘未来黯淡无光协会’了。”

    “刚才的战斗中,我明确感受到了毁灭的**。”

    束钧声音正经下来,语气有些锋利:“我不想瞒你。对于人类,我确实做不到不在乎。我有我的恨意,也有想要发泄的冲动。但刚才那些杀意和恨意,绝对不是我的东西——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从甜锋那边得来的‘情报’。”

    “阿烟,之前你在做推断的时候,一直在把有脑蚀沼当做普通的、想要活下去的生物。现在看来,你还是乐观了点。”

    若是把有脑蚀沼当做寻常智慧生命,它们防备人类,只是因为人类拥有净化段、可能对生存造成威胁——这个前提下,有脑蚀沼会对人类和合成人抱有敌意。但它们的做法不会太过激,存在保守防御的可能。

    “要是我没有遇到你,身体状况没有稳定下来,像甜锋一样独自被侵蚀我很确定,哪怕我保住自我,憎恨也会是支撑我到最后的情感。”

    “蚀质很单纯,它们只认结果。如果它们把‘憎恨’作为人类强力情报的一种呢?”

    在蚀沼看来,那种期盼毁灭一切的疯狂恨意,只是利于生存的“优质情报”。那么它们会保存这种冲动,分享给族群,让它成为本能的一部分——仇恨将驱使它们积极进攻,永不止步,直到“敌人”彻底毁灭。

    他们剩余的时间,可能比预想中的还要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