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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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据点, 大礼堂。

    这是地下最大的房间,借用了二百年前被深埋地底的建筑结构。它的结构稳固宽敞,足足能容纳两三千人。玩家中的核心部分只有千人左右, 大礼堂的空间绰绰有余。

    进不了大礼堂的, 束钧在其余较大的房间安排了转播光屏, 以及简易通讯装置。

    按照祝延辰给的名单,束钧已经给大部分战队高层了预防针——他之前喜欢和人讨论战术,从不藏私,战队队长们对束钧的印象普遍不错。他们仍对那些法半信半疑, 却也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见他们情绪大多稳定,束钧也不急着让他们买单, 只会统一证明。

    “乱不了。”面对胡砚的担忧, 束钧相当自信。“管人我还是在行的。老胡,你当时慌成那样,那是因为‘那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害怕很正常。”

    但凡有了一群强大的同伴,就算问题得不到解决,人多少会安心点。队长们都是百里挑一的战士,心理素质本来就过硬,又给祝延辰根据人生经历筛了遍。真要出什么事, 这群人也定得住。

    罗断想搞突然袭击, 那么他就层层渗透。

    束钧站在大礼堂内。

    为了让玩家们有亲切感,束钧没再胡乱找衣服糊弄,穿得相当正式。郁金连夜找人修了装备,凑出套贴身机械铠。束钧又给周一塞了十斤变异兽鲜肉,让它保证不哼哼唧唧。铠甲一束,黑剑一背。尽管外貌不同以往, 昔日的黑鸟队长风姿依旧。

    束钧开光屏,大礼堂内嗡嗡的谈话声都停了。大部分玩家还在等这个“临时任务”的情报,姿态相当放松。

    束钧吐出口浊气,爪尖捏紧祝延辰写的演讲稿——束钧性子硬而直,他更适合战场,不适合蛊惑人心。作为在高位混迹多年的人,祝延辰把束钧的演讲稿润色了一遍,将那些率直扭成恳切。

    束钧一宿没睡,硬是把它背熟了。

    他的声音在大礼堂内回荡,不尖不粗,煞是好听。可随着字字句句涌出,人们渐渐不安起来。哪怕祝延辰这稿子柔和又清晰,质疑声一声比一声高。

    失去过亲友的人原地发呆,而过惯舒服日子的人率先跳出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是玩笑吗?还不到愚人节,官方搞这样的活动?”

    “我要紧急下线!怎么回事,为啥终端没反应?!”

    人们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上级或队长,而大部分队长依旧盯着束钧。领袖们不动,队员们也不好稀里糊涂地走,只得留在原地。

    来了,束钧闭上眼。境况他已经清,可要证明,总不能三万人每人都走一趟胡砚的路。

    “现在所有玩家都在这里,刚好能做个调查。”

    束钧随手挥了下身后的光屏。

    “凡是从和父母一同亲密成长,长辈常伴身边的,按○;父母工作忙碌、早已去世、长期外住很少接触的,按×。你们终端上有选项,不要选错。”

    他们都是人类筛选训练过的,束钧这种性格已经算离经叛道了。大部分玩家平和有礼,不至于真的在重要时刻乱选。

    人们面面相觑,依次按下选项。

    大屏上实时计数在增长,终于,玩家们登记完毕——

    “○”的那栏显示了一个血红的数字0。

    “不对!”有人梗着脖子喊起来,“我念书的时候,同学里有和家里人玩得好的。这统计有问题!”

    “那些和家人关系亲密的‘同学’,有正式进入战队的么?”束钧平静地回应。“提出一位也行。”

    那人没了声。

    “学校的人的确很多,但其中不少是特地设计的NPC,用来给大家‘陪跑’,这不稀奇。还有人提出反对吗?选了○没显示的、选错的、看到过反例的,都可以抗议。”

    台下渐渐没人话了。

    “第二个问题,”束钧咬咬牙。“在场所有人,凡是和上一辈战斗玩家有父母/子女关系的,按○;自身不是,只见过这样的同学,没有类似战友的,按×。”

    台下鸦雀无声。

    有名的战斗玩家,“那一边”的媒体也会常常宣传。他们在媒体口中会有孩子,但从未有过“昔日玩家xxx的儿子/女儿成为新一代xxx”的消息出现。

    那些精英玩家子女,要么随父母在国外定居,要么读了《侵蚀》相关专业,却最终没选择这行,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的那栏仍旧是一个血红的数字0。

    “最后。”束钧近乎无情地继续,“凡是和离队战友长期相处、一直保持紧密联系的,按○;离队战友因为各种理由远行,不在身边,联系也逐渐变淡,按×。”

    这一回,台下是一片恐怖的死寂。

    “○”之后的数字0红得扎眼,犹如鲜血。

    人们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看世界,生活圈终究有限。就算觉得不对劲,大抵也会考虑着“这只是个例”,随后不再放在心上。就算注意到多次,也会归为视网膜效应。

    可在这里的玩家,的的确确是全部样本。

    大礼堂中寂静许久,不知道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抽泣。这声抽泣眼看着要把气氛点燃——要不是束钧让大家事先收了武器,搞不好会出现更激烈的反应。已经有人试图发动异能,破坏点什么,可惜在束钧的“压制”下,周遭蚀质就像死了一样,没有半点共鸣反应。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束钧沉稳道,“但你们必须得知真相——由于庆典事件,祝盛为首的指挥中心决定销毁我们。我不能带你们闭着眼抗争。”

    “在座大部分,年纪都不到26岁。寿命限制虽然听着骇人,我们还有时间。只要尽快取得和平,治疗方案的诞生是早晚的。看看我,我也算侥幸活下来了——我会尽我一切力量,让你们活下去。”

    人们还在震惊中恍惚,大半回不过神。

    “我首先保证一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们不需要与蚀沼、高级变异兽战斗。至于接下来的抵抗,我们已经有了方案,会与各位队长共同商议。”

    “若是这些还不够大家信服,可以等待‘官方’的反应。若这里是虚拟世界,他们不会有失联的困扰在,肯定会尽快处理。”

    信的,不信的,虽然都在懵,闻言还是舒了口气。

    束钧趁热铁:“最后,我跟大家介绍下——这位是郁金,聚居地的头领,以NPC‘一只眼’的身份帮过挺多队伍。这位是烟尘,之前便经常跟我商讨战术,黑鸟的大家应该对他有印象……他们都是人类,但为我们的安全和权利抗争已久,我们并非孤立无援。”

    绝望之中,最为危险的便是非黑即白的无差别仇恨。一旦处理不当,这些愤怒很容易转化成种族间的矛盾。束钧不懂经营经济之类,可他带了这些年的队,人心还是懂些的。

    他不至于妄想消除仇恨,但他能提前缩它的范围。

    郁金哪见过这个阵势,被束钧按上台,连囫囵话都不会了。祝延辰久经考验,气势又强,焦躁的气氛都被他安抚下去不少。他本人又戴了个面具,瞧着就像哪里来的高层人士。

    如此这般,束钧忙活了大半天,脑袋累得发麻。好在演讲结束,崩溃的人并不算多——有心理准备的队长们担起责任,率先将战队集合起来。熟人们抱团互相安抚,局面没乱起来。

    燃起仇恨的人也有,这些人通常找个角落待着,拒绝交流,不知道一个人在想什么。

    束钧将演讲交给胡砚,让他讲讲自己发现真相的心路历程。他自己在各个房间转悠了一圈,将那些冷脸离群的人一一记下。

    “这些人,得让胡砚重点关照下。”一个时后,束钧整个人横在液体槽内,嘴里还嘟嘟囔囔。“艾医生知道怎么做心理疏导吗?”

    “她只会让正常人出现心理问题。”祝延辰冷静地道,套上医用手套。

    考虑到病患全转到了地下据点,艾萧萧把那一堆检查设备都运了出来。合成人跑了个精光,Y市遭了蚀质风暴,眼下又戒严,她索性正大光明地赖在了地下据点。直到今天,检查设备才全部调整完毕,正式投入使用。

    艾医生得了救助合成人的课题,钻研得比谁都起劲。她连外表都懒得理,在医疗区蓬头垢面地跑来跑去,恨不得吃住都在自己的研究室里,平日十头牛都扯不出来。

    不过比起束钧,她对周一更感兴趣些——

    “束先生可要正儿八经全身检查,摸来摸去少不了,我怕某人冒醋味。”艾医生把束钧扔给了祝延辰,自己将周一铲走了。“反正这里东西齐全,姓祝的,你自己来。”

    在祝延辰面前,束钧脱得完全没有心理压力。反正没外人,该看的都看过了,再看看也没啥。

    他板板正正躺在液体槽内,瞧着身穿白衣的祝延辰。刚相遇时,那人的皮肤惨白到和布料类似,如今多了层健康的光泽,看着顺眼不少。

    泡在冷腻的溶液里,束钧却有种久违的放松感。祝延辰取血取组织的动作又极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束钧险些睡着。

    “到心理疏导,夏凉很擅长安抚人。”见束钧头一点一点,有咕噜咕噜沉进液槽的趋势,祝延辰主动开口。他的指尖划过束钧赤裸的胸口,又顺着锁骨朝上走,束钧猛地清醒过来。

    的确,夏家大姐长相惹人怜爱,在外表现的性格也柔和无害。可惜她不像艾萧萧那样自由,这会儿得待在Y市。

    “她不在,这活儿总得有人做。”束钧皱起脸,“罗断那种程度的很难拗回来,但不少人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还是能听劝的。”

    “要真的劝不回来,你算怎么办?”祝延辰语气平静。

    他微微弯腰,直视束钧的眼睛。

    “我也没指望把所有人劝回来,可能对于有的人来,这样活着就是比死还痛苦。”束钧连连叹气,“我只是想……大家至少得有考虑清楚的机会吧。”

    “我和艾萧萧过招呼。”祝延辰放低声音,“她还有十几个空休眠舱没用。这里离Y市远,同步不了‘那一边’的世界,但用既有数据维持原状还是可以的……如果有人真的要崩溃,可以让他们进去缓缓。”

    “不愧是我的大军师。”束钧伸出条缠了不少导线的胳膊,勾住祝延辰的后颈,吻了下他的嘴角。“待会儿我就去跟胡砚。”

    祝延辰被亲得僵了下,他板着脸思考几秒,又正儿八经地回吻了束钧的嘴唇。祝元帅的动作心而谨慎,生怕被命运女神瞧见似的。

    束钧被他这动作逗乐了,干脆揪住祝延辰的衣领,顺势将轻吻变为深吻。好好的白色制服,硬是被他的爪尖勾出几条线。

    祝延辰的手抚上他的腰,体温透过手套传来,灼人得很。

    “喂,姓祝的,你这有没有束钧的……嘶。”

    艾萧萧推门而入,而后倒抽一口冷气:“你俩,啧,你俩还挺会玩啊?”

    别命运女神了,他俩亲在一起,谁都不肯放手,连艾医生都没瞒过。

    见艾萧萧进来,两人立刻分开,祝延辰整整领子,仍是一脸严肃。艾萧萧将他上上下下量一遍,紧接着发出响亮的嘘声:“我没心情管你俩的事,束钧的血样分我一份,我那边有点发现。”

    她没关严门,门缝里传来周一哀伤的“救——”,以及一连串咕咕嘟嘟的气泡声。

    祝延辰走去试验台,取了一管血,递给艾萧萧——自从束钧和蚀沼100%融合,他的血离体之后仍能长时间保持红色。

    艾萧萧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她冲试管扬起眉毛:“检查结果呢?方便的话也给我一份吧。”

    “蚀质和他的细胞彻底融合了。”救治合成人的压力在艾萧萧身上,祝延辰没拒绝。“和我身上的拟态细胞不同,蚀质改造了他的健康细胞,真正参与体内循环。”

    “……唔。”艾萧萧翻看着束钧的检查资料,抓抓蓬乱的长发。“可是光看数据,他是个彻彻底底的蚀沼了,只不过形态比较特殊。祝延辰,你的口味可以啊?”

    人类和蚀沼啵,她是真的没见过。可能这就是免疫者的勇气吧。

    “谢谢。”祝延辰沉静地答道。

    “我没在夸你。”

    “我知道。”

    “……”艾萧萧扫了眼祝延辰搭在束钧后背的手,翻了个白眼。“算了,关我屁事。”

    “我们继续。”见艾萧萧走了,祝延辰一只手轻按束钧胸口,将他按回液槽。

    “继续检查,还是继续亲?”束钧扬起眉毛。

    “检查。”祝延辰板起脸。“我们的行程排满了,不能再拖。”

    随后他掏出个本子,写写画画一会儿,认真抬头:“最近事情太多,你必须保持规律充足的休息。排除睡眠时间,我这边可以划出三十分钟,和你认真亲吻……检查结束后,可以吗?”

    元帅先生问得极其严肃,又心翼翼。

    束钧扶住液体槽,笑得很是大声:“这都要专门安排?阿烟,怎么到了自己的事上,你就要死脑筋——半时?你也不怕亲腻了。”

    “不腻。”祝延辰轻声道。

    束钧一怔,眉眼慢慢软下来:“好。”

    接下来几日,Y市还在恢复城内建设,只往各个聚居地派了些探子。老四家的人盯得紧,他们混在聚居地的人里,散布些真真假假的消息,让那些探子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消化真相,玩家们的情绪还算平稳。束钧会出去狩猎些变异兽,用“压制”驱散蚀质,做成肉干充当口粮。可就算如此,三万张嘴还是填不满,资源渐渐到了用尽的边缘。

    束钧果断推进下一步——让郁金带些信得过的人类心腹下来,与玩家们接触。之后这三万人还要分批转移,若是见了人类就喊喊杀,无异于去祝盛面前送菜。

    但也正如他们所料想的,冲突还是爆发了。

    郁金的心腹都是些天生畸形,无法在市内求生的年轻人。他们基本都是郁金从死亡线处拉回来的,普遍对指挥中心怀有恨意,告密的可能性不大。

    老四家做流动生意,久留容易让人生疑。老四家的人一走,这些人便担起了运送物资、整修地下据点的活计。

    结果年轻人们第一天进去,矛盾便猛地炸开。

    束钧赶到时,两方人乌泱泱挤在宽走道里,一边一堆,中间空出一块,站了三个人。

    人类那边站着郁金,他正安抚自己的手下——他的手下缺了一条腿,没有脖子,半张脸侧埋在肩膀里,看着相当瘆人。

    他正坐在走廊中间,手里的拐杖飞得老远,显然是被人故意撞倒的。

    玩家这边的人,束钧有印象——就在他公布真相的当日,那个年轻人一直一个人坐在墙角,脸上带着明确的恨意。他身后不少人簇拥在一起,脸上大多带着快意,再远些,玩家们麻木地看着热闹,也没有插手的意思。

    祝延辰叹了口气,眼看着要上前,却被一条胳膊拦住了。

    他皱起眉,不解地看向束钧。

    束钧眼一眨不眨地看向闹剧中心的三人,嘴唇抿着:“让他们继续吵。”

    罢,他转过脸。

    “阿烟,这件事你不能插手。先让我好好看看,他们是怎么吵的。”

    “万一状况恶化……”郁金的人不是军人,平日只是自愿跟随郁金,对玩家们没什么感情。就算知道他们讨厌联合政府,祝延辰仍然不放心。

    “状况恶化,我们来得及出手。到时我这个首领会去赔礼道歉,下跪赔罪都可以。”束钧紧盯前方,一片昏暗中,那双灰白的眸子发出微光。“在那之前,我们都得好好看着——”

    看看第一场“型战争”要怎样爆发。

    作者有话要:

    视网膜效应也叫孕妇效应,蛮有趣的,大概是自己有某种东西/特征,就更容易注意到其他人身上类似的东西/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