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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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会在大剧院内举办, 普通民众进不来。一时间,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祝盛最快反应过来,他对自己的助手们了个几个手势, 示意他们去追夏语锋。

    紧接着老人背过手, 沉稳地走上台, 示意恢复通讯。

    他礼貌地拍拍主持人的肩膀,接过话筒,转向摄像头。“十分抱歉,我们最近在追踪混进人类的合成人。他们能控制蚀质, 伪装成他人的样子……看好了,这是报告。”

    祝盛现场调出黑鸟队对战镜子蚀沼的报告书。上面的确写得明明白白, 蚀质能够模拟人类外型, 以此迷惑人类。现场的骚动一度沉寂下去,人们或多或少松了口气。

    谁也不想承认,宝贵家园的领袖真的性情大变, 成了可怖的自私鬼。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借口,剧院里的人们下意识想要相信祝盛——和广场上的人不同,剧院里基本都是三大家族的人。哪怕明争暗斗二百年,关键时刻,他们姑且算一条绳上的蚂蚱。

    拥有天然立场的人很好糊弄, 何况祝盛一向很有服力。

    老人板正地站在台上, 表情里没有半点慌张,这气势短暂地糊弄住了在场的人。然而对于不在现场的人,这份威严的气势大折扣。

    自从合成人掀起叛乱,市民们在广场上过了好几周,眼看要跨月。

    天气越来越冷,物资也愈发匮乏——救援部早先发放的盒饭里还有蛋和油, 这些菜熟过了头,味道一般,营养却也算均衡。

    随着时间流逝,荤素俱全的盒饭变成了面饼夹拌菜,最后干脆变成了饼和陈酱。硬硬的饼子咬下去,只能吃到咸菜的味道,一点油味也无。就算如此,人们也不太愿意去吃营养剂——口感不佳总比没口感要好。

    原先扮端正的民众,眼下都成了难民的模样。他们的头发被污垢黏连在一起,厚衣服上满是蹭上的油灰。每个人都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刺鼻味道,汗水、腐败的血和垃圾酸味混为一体,几乎将空气搅成液体。

    广场上的人们早就忘了什么三大家族,他们只知道一件事——无论当权的是祝盛还是祝延辰,他们的领袖都未能履行承诺。人们的立场和三大家族相反,他们根本不愿意相信蚀沼强大到能模仿人的地步。

    外面仗的祝延辰是冒牌货,可见状况根本没有那么凶险。如果祝盛早点派合适的人去,他们不定早就到家了。

    天知道他们多希望现实“没有那么凶险”。

    “骗子!”年轻人们大声吼叫,“都是借口!”

    束钧先安排好的人悄悄探头,喊得比谁都大声:“我们要更确切的证据!”

    “我们要真正的祝延辰,祝盛必须道歉!”

    “换首脑!换首脑!”

    “我们要回家!”

    夏语锋早就扣上面罩,融入人流,此刻正在被周遭的人挤挤搡搡。人们海草般浮动,他只要稍稍踮起脚尖,就能被人流推着到处走。

    他被群情激奋的人流裹挟,内心一时不是滋味——这些人,怕是比剧院里的人们更不懂局势。他们只想要个相对“正当”的发泄口,好纾解下沉重的情绪。

    祝延辰还在当元帅的时候,人们对这位“官二代”只有鄙夷。现在祝盛这块靶子出现,祝延辰便陡然成了被埋没的苦情英雄。

    夏语锋突然觉得好笑——他心惊胆战了半天,结果自己只是这懦弱河流里的一滴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末日结束了二百年,人类在某些方面仍旧原始得吓人。

    他知道那些挑事的都是束钧弄进来的合成人,然而在这种奇妙的情绪中,夏语锋反倒不想躲避他们了。他踮起脚,任凭人流将自己冲走,嘴里大声叫喊着愤怒的口号。

    人们的诉求千千万万,最后汇集成为统一的口号。

    “祝延辰!”他们扯开沙哑的嗓子,努力呼唤想象中的亡灵。“祝延辰!”

    广场巡逻队无法再约束失控的人群,每个人都在用力朝前挤,却没人知道这支怪异的“临时军团”要挤到哪里去。

    这种时刻,羊群中有几只黑羊就足够了。混到前列的合成人们心地调整方向,将人群引去灯火通明的大剧院。

    看到那座灯火通明的建筑,不需要话语解释,人们也能确定自己的目标。在一片衰败中,那片灯光亮得让人恼火。

    在此期间,不少人用光屏和亲朋联系,激烈讨论晚会上的突发状况。

    Y市千万人口不可能尽数出动,原本就住在市中心的,几乎全选择待在家里。愿意出手的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有从城外周迁进来的怨民。撇开留存人数最多的中心广场,人们从住宿用地窖,宾馆废房间,以及犄角旮旯的帐篷里挤出来。如同流向低处的水,他们从四面八方朝大剧院汇流。

    “我们要见祝盛!”

    “我们要解释,要祝延辰的真相!”

    年轻人们尤为热心,他们裁开脏兮兮的布料,弄了个临时标语,高高举过头顶。Y市成立以来,还从未出现过游行示威的情况。民众们不懂流程,只得拼命往密封的门里挤。护卫队试图拦着,只是人数实在悬殊,他们也不敢真的开枪——冲在最前面的人比起“主动冲过来”,更像是被人浪推过来的。

    愤怒的民众混成了一只怪异的野兽。它有数万只眼,数万张嘴巴,以及与之匹配的无数个头颅。此刻它委屈而气愤地嚎叫,散发出令人生畏的臭气。

    它用无数只手茫然地拍剧院窗户,撞击锁得紧紧的门。不少人被紧紧压在玻璃上,眼看要挤断骨头。没过多久,玻璃如同薄糖片那样碎裂,人们扑到地上,划出数不清的伤口。碎玻璃碴沾了血,在暖光灯下闪出明艳的光。

    好在附近有老四家的医疗组织。

    老四家的人不像防卫队,下手毫无顾虑。十几个身高两米、虎背熊腰的汉子劈开人群,将伤者拖出,倒也没造成恶性死亡事故。

    见附近有医生,人们挤得更加放心。人潮黏菌般涌进大厅,爬满走廊。他们挥舞拳头,剧院内的精美装潢通通成了碎片,光洁漂亮的墙纸黏了黑灰、唾沫和痰渍。要不是大家都挤在一处,难以挣动,有几个人甚至拿起了火器,想要放把火来发泄一番。

    祝盛没有逃跑。他只是叫人落下剧院的战时防护门。厚厚的金属门重重砸下,人们被绝望地拦在大剧院外场。

    “继续演。”祝盛做了个手势,叫人继续转播剧院中心的画面。

    见祝盛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其他人安了半颗心。只有在后台准备节目的演员们一无所知,脸上仍挂着灿烂的笑。

    舞台上光影交错,舞者的舞步曼妙迷人。剧院内的影像投射在外围的墙面上,方才还群情激奋的人,这会儿迅速萎靡起来——舞蹈美丽而平静,给人一种和平时期的错觉。而墙壁与金属门厚重冰冷,无法用血肉之躯挤开。

    若祝盛在里面待上一晚。等到第二天,他们没吃没喝,想围也围不住。

    一个时,又一个时。随着时间流逝,夜色渐深,人们口号慢慢喊不齐整了——祝盛太过坦然,仿佛成人面对无理取闹的幼儿,这种态度着实让人挫败,继而怀疑自己的判断。

    难道真是合成人搞的鬼吗?

    如果冒充祝延辰的一直是“不会仗”的夏语锋,墙外的交战真的会那么激烈吗?哪怕是现在,防护墙外的隆隆炮火声依然连绵不断。

    人群组成的怪物泄了气,不见刚才的活力,隐隐有萎靡下去的意思。

    混在人群里的合成人们努力挤到一起,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人吃力地挪出剧院,不知所踪。见有人退出,年纪大些的人率先生了退意。

    可是人们把这大厅塞得太满,除了少数人高马大体格健壮的,一般人压根挤不出去。人潮骚动了好一会儿,人们进入了奇妙的半放弃状态。一大半人陷入沉默,悲哀地看着光屏中的影像。

    “在下个节目前,我先讲两句。”

    祝盛轻咳几声,主持人一回生二回熟,麻利地将话筒奉上。

    “外面来了不少朋友,我知道,你们不信我。”祝盛清清嗓子,“关于之后的安排——”

    祝盛话还没完,他的一位助手匆匆跑上台,附在他耳边了些什么。祝盛微微皱眉,叹了口气:“我想和各位讲的还有很多,可惜时间不太对头。合成人那边突然加大攻势,还请大家回指定场所避难。”

    “剧院相对安全,但容不下这么多人。”祝盛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我不介意和大家挤一挤,但一半人必须回中心广场——那边的防御也相当完备,算是城内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我建议留下老人、妇女和孩子。接待这些人的位置,我们还是能腾出来的。”

    人们面面相觑,互相推挤一番,竟是谁也没有走的意思。

    祝盛看起来并不意外。

    “将下一个节目推迟一个时,疏通剧院旁边的酒店,暂时将人转移去酒店内部。汤家这笔账,记在我头上就行。至于刚才的状况,我会在稍后详细解释。”

    老人的声音低沉有力,听起来让人无比心安。

    “事出紧急,关于城外人的安置,我们的确有很多没做到位的地方,先在这里跟大家道个歉。”他微微颔首,话语是道歉,语气强势得一如既往。“接下来的一时,还请大家迅速回到室内。夏凉姐的演出被我推迟了,等各位找到合适的房间,可以继续欣赏晚会……”

    年轻人哪敌得过老狐狸的弯弯绕。一套棒槌加一个甜枣,剧院外的几万人顿时有了软下来的趋势。然而就在这次激情集会即将散场时,市中心西侧的防护墙发出恐怖的轰隆声。一时间,城内警报声大作,震得人脑髓混作一团。

    濒临死亡的人流怪兽又有了活力,人们挤在一起,横冲直撞。祝盛不得不移去剧院最高层的包间,暂时让部分人进去剧院避难。

    剧院里的一切动向,全被墙另一边的某人看在眼里。

    “柴旭阳拍得不错。”束钧语调随意,爪尖在扶手布料上滋滋滑动。“按照原计划分散,让Alpha蚀沼进入市内。人我都帮忙聚好了,阿烟应该接的下这一手。”

    “束队,夏语锋已经按照你的安排跑了,祝元帅不方便再现身啊?”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不,咱们成功突破了他们的封锁线,不至于再当三明治的馅儿了。”束钧笑了笑,“祝盛给安排的副官不错,但和阿烟还差得远。他们缺乏对蚀沼作战经验,绝对会当场败退——防御乱了节奏,内部又乱成一团,多好的机会。”

    “你难道是想……”

    “让那个蚀沼头阵进市,我们当螳螂捕蝉的那只螳螂——罗断向来行事稳妥,他必然会选在我们元气大伤后出手,好好扮演‘黄雀’。”

    “老、老大,你该不会真的想要掀起战争吧。那只蚀沼是Sigma的东西,它可不会手下留情。”

    束钧不挠扶手了,他抱住最近越发膘肥体壮的周一,脸上的微笑渐渐转冷。有那么一瞬间,面前人透出些让人不舒服的怪异气息。胡砚还以为哪里的大型野兽在冲自己哈气。

    “我和阿烟都过了玩过家家的年龄,这当然是战争。只不过我在事先给足了人类面子——天时地利人和,该有的都有。”

    “我数数看——我暴露了自己的能力,让阿烟做了对蚀质武器;怕移居者陷入恐慌,我特地将他们聚在一起好管理;怕Sigma亲自到他们措手不及,我没杀那只蚀沼,给了他们实地演练的机会;怕阿烟威望不足难以服众,我逼夏语锋搞了一出大戏……有着这样的条件,阿烟不可能输。”

    “但、但是他的同胞会有伤亡。”

    束钧的笑容更大了:“怎么,又想去保护人类?”

    “不不不,当然不!我只是在想,你们两位关系在那里——唉,你知道的。”

    “你想啥呢,我可不会替你们原谅人类的所作所为,我没那个资格。另外,我爱的是阿烟这个人,又不是他的族群。”

    束钧的语气仍旧放松,只不过多了些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

    “这场战争原本就是人类该承受的,战争怎么可能没有牺牲?要是他因为这些事恨我……那只能明我看错了人。”

    胡砚表情相当复杂:“队长,不是我,你也真够狠的。”

    “Sigma往我脑袋里塞了一大堆第一人称死亡记录,没办法。”

    “万一祝元帅有别的心思……我们要不要做两手准备?”

    “不用,他知道。如果我现在化为怪物,随蚀沼来个奇袭,完全可以把三大家族的人杀光。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有立刻拿着净化武器出现。”

    “可是——”

    “没有可是。待会儿我们转去城东,挨着聚居地难民驻扎。蚀沼由人类对付,我们以游击自保为主。等Sigma自己过来,我们还有场硬仗要。”

    “……然后呢?”

    “然后好好看着他们的战争。”束钧收了笑容。“Y市是人类最富足的城市,他们绝对会拼死抵抗。”

    “我开始以为全是你俩商量好的,敢情都在这即兴对招。”胡砚叹了口气,“不瞒你,现在我更担心了。”

    “局势瞬息万变,除非我们俩天天待在一起,否则没法商量出结果。”

    束钧扛起周一,轻描淡写地结束对话。

    “我去看看那只蚀沼怎么样了。”

    那只蚀沼不怎么愉快,准确地,它尚且理解不了“愉快”与“不愉快”的区别。它只觉得自己被夹进墙缝,挪得相当缓慢。

    它把蚀质渗进裂缝,将它们转化为硬刺,这才强行将墙缝撑开。要是按照笨办法直接上,鬼知道它多久才能侵蚀出一个洞。

    蚀沼心地将自己挤进防护墙内侧,另一边刚冒头,就被各式各样的净化机械围了个正着。那些嗡嗡作响的机器让它很不舒服,它顿时凝出无数细刺,戳进那些机械的缝隙。

    随着蚀质侵蚀的嘶嘶声,昂贵的净化机挨个报废。“祝延辰”身份成疑,当下又失踪。几个队的队长只得纷纷拿出自己压箱底的好东西,各凭本事发挥,好把这个蚀沼尽快赶跑。

    现在看来,他们的做法完全起了反作用。

    古怪的蚀沼非但没有避开净化机,还隐隐有了点生气的意思。要不是他们身上的防护盔甲够硬,最近的几个战士绝对会被扎成刺猬。

    “新指令到达前,咱们必须把它控制在这个区域。再往后不远就是居民安置区,这东西要溜进去……”

    “最新消息,那些人基本都去大剧院那边闹事了。没剩几个人,我这边已经着手疏散了不少。”

    “真的假的,这么巧?”

    “谁知道,现在的问题是谁来这些……我可不知道怎么跟蚀沼作战。外侧净化机被它毁完前,我们必须想出办法。”

    “……那个祝延辰真的是假的吗?我怎么觉得他手段还挺厉害的。”

    “不清楚,节目我也偷看了几眼,节目上那个,气质也不像啊……算了聊啥,快想联系专家想办法!等等,那是什么声音?怎么还有音乐?”

    “大剧院离这近,估计节目还没结束吧。那边建筑防护好些,好歹能让人安心点。”

    【接下来……是夏凉姐专门……为这个时期写的歌曲……】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刺耳的警报夹杂了甜美的女声,听起来着实有点诡异。

    【下面有请夏凉姐……为大家带来《不眠夜》……】

    【……这首歌送给……所有无法在火光中入睡的人】

    甜美轻柔的歌声响起,混了警报的尖锐和电波的沙哑,一时间让人背后发冷。那蚀沼并没有老老实实地被围住。它将自己整个转化为空心刺球,软塌塌地扎上防护墙,力图从上方突破净化机的包围圈。

    它成功了。

    防护墙极高,高到脱离了净化机的主要影响范围。墙体的防侵蚀材料让它扎得更稳。巨大的刺球滚上墙头,骨碌碌奔向这片地区人类最稠密的地方——大剧院就在几公里外,对它来并不远。

    它一边分出些蚀质,不停将记录的信息输送出去,一边凭借本能,冲向猎物最肥美的地区。

    时间已至后半夜,人群还在大剧院外涌动。外面的人想进防备完善的大剧院,而想要去酒店的人也挤不出来,场面一时间乱成一团。柔软清丽的歌声将人们包围,混乱却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

    没有人注意到,在剧院最偏僻的角落,有个年轻人一直垂着头,举止没有半分慌乱。

    “这手够狠的,束钧。给这边步步留活路,辛苦你了。”

    祝延辰伸出手指,在面前看不见的沙盘中比划两下。面前的混乱渐渐模糊了下去,他再次回到那个的虚拟公寓中,两个孩子坐在沙盘两端,鼓着脸对局。

    眼前的“沙盘”没有造型可爱的建筑和怪物,只有恐惧、混乱和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场对局无法逃离,也无法反悔。稍有不慎,错误就要人拿命去填——就像他曾经的工作,只不过指挥对象从合成人换成了人类。

    幸运的是,祝元帅不需要对指挥风格做出任何调整。这一回,他也会让尽可能多的人类幸存。

    祝延辰站起身,将位置让给一位六神无主的老人。他耐心地挤出剧院,看向被灯光染成橙灰色的天空。计划临时被束钧变更,自己的回击准备被乱。好在他们在战场上合作过无数次,他不需要重新揣测“敌手”的心理。

    这可能是他遇到过最残暴,也是最温柔的敌人。

    “作为一只蝉,我也得惨叫得卖力些。”他喃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