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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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时节,整个杭州城笼罩在烟雨朦胧中。湿热闷潮,天色阴沉,跟桐乡经过雨水洗礼后清爽与澄澈截然不同。

    殳蔚双手紧握着青色碎花伞的杆柄,盯着前方一米左右黑色的裤腿,亦步亦趋地跟着。

    白鞋的鞋头被混合的雨水泥水浸染,黑漆漆脏了一块儿。不平的砖块路地陷下的水洼,踩上去,是很轻很脆的水声。

    她一刹那想念和陈消赤着脚丫在池塘里捉鱼的日子。少年细长瘦杆似的双腿浸在水里,腰背躬起蓄势待发的弧度,猛地掷杆,插上鱼回头得意又张扬地冲她痞笑。

    黑色裤腿停驻,有声音在头顶响起:“丫头,怎么总往水坑里踩?鞋子湿了没?”

    殳蔚摇头:“没湿,伯伯。”

    “头发也湿了,你这伞是不是漏雨?”额间粘着的发被拨开,男人察看了她的伞,确认并未损坏后,目光在四周逡巡,“饿了没有?想不想吃什么?”

    她抬起头,眯眼望着天空撒下的,那如针如毛的雨。心想这里的雨天,可真是闷得心都在慌。

    ……

    巨大明亮的落地窗,恢弘山水景图,门前棕色毛绒地毯,复式蜿蜒而上的楼梯。

    她坐在靠边的角落,神游天外地发呆,耳畔是大人们不轻不重的话语。

    余光一瞥,那块干净柔软的棕色毛绒地毯上,是自己被泥水浸染,又湿又脏的的白鞋。

    班主任齐梓华是个戴眼镜,温婉知礼的中年女人。殳蔚也会偷偷瞄向她,这个即将成为她这个时期“监护人”的女性。

    她跟母亲殳琪不一样,在殳蔚前十二年的印象中,殳琪是最美丽和蔼的人,而齐梓华是你盯着她就移不开目光,即便她发觉回视,也似暖阳和煦,如沐春风般的女人。

    齐梓华在中途也会与她搭话:“你的旗袍很精致,真好看。”

    殳蔚听得出这是夸奖:“是我妈妈做的。”

    齐梓华笑得柔和:“你妈妈真是心灵手巧。”

    殳蔚垂眸不语。

    那么一刻,她觉得这段不知期限的寄住日子里,似乎不会太难受。但等到伯伯离开的一霎,她心头再次涌上黄昏时刻和母亲在桐乡,在家门口前的瓜藤架下,告别时那样孤独又落寞的情绪。

    手指无措地捏着挎包里油纸豆馍堆,撇嘴就落泪。

    齐梓华心知肚明,抚摸她的头耐心安抚。

    这又让殳蔚回忆起过往年岁时光,她跟着陈消混迹桐乡山沟街道,摔得一身伤回家,殳琪边给她涂抹上红花油,边替她擦泪的场景。

    哄着她喝水吃糖,发觉她口袋里紧攥的干粮后,又让她先吃着垫腹,吩咐家中阿姨煮饭。

    甜腻绵软的糯米和红糖混着苦涩的泪水咽下腹中,她泪眼朦胧地盯着一处紧闭的房门,上面挂着长腿粉红色顽皮豹。

    直到“咔嚓”门锁转动,那扇大门重新开。

    ……

    殳蔚哭得眼泡鼻泡狼狈地转头,对上杵在门口,不高不矮,眼神比表情更寡淡的黑衣胖子。

    一个哭成花猫脸边抽泣边鼓着腮帮嚼着吃的,一个手搭在门把一动不动,雨伞还往下淌着水汇成一滩深色墨迹。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直到齐梓华碰巧从厨房走出,了圆场。

    明江唐蹙眉首言:“这羊角辫,是什么?”

    齐梓华道:“这孩子话贼闹心,蔚比你一岁,是妹妹。”

    明江唐脸色陡变:“谁生的?”

    齐梓华无奈,三言两语帮助自家儿子回忆前段时日提到的寄住之事,推赶着他,压下肩膀,坐在殳蔚身边:“以后就是同学了,认识一下。开学了要带着蔚和班上同学一起学习一起玩,知道吗?”

    “我不要。”他面无表情一口否决。

    无聊又繁琐的苦差事,从不接。

    吃了齐梓华的一记暴栗,明江唐犹带警惕和哀怨的目光瞪向她——

    半湿不干的头发粘在额头,羊角辫和旗袍的搭配在他看来就像上世纪的奇装异服,外加哭得眼肿脸花,嘴角边还沾着豆粉。

    皮肤显然被烈日天晒得黑了一圈,手臂呈现两种截然不同肤色。

    很瘦,像发育不良。

    那时的殳蔚在明江唐眼里,活活就一胆爱哭的村姑形象。

    殳蔚却丝毫不觉畏惧,抽动鼻翼间,眼泪奇妙地止住。

    眨眼两下,她更留意的地方反而是——

    这胖子虽然体型大,圆而壮实,但近看五官很正,或许瘦下来比桐乡第一美少年陈消也差不了多少。

    那双尤为突出的丹凤眼,完全继承了齐梓华的基因。搁在少年的面容上,少了份柔媚,多了丝犀利和冷淡。

    那时的殳蔚尚不明白,同样是这么夺目的天赐眼眸,为什么他眼底全然不见春风和煦,反而如同这烟雨朦胧的七月梅雨,蒙着一层冷秋似的薄雾。

    ……

    殳蔚将油纸包伸到他面前,白糯的豆粉馍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和初见的陌生朋友分享:“你想吃吗?”

    不想。

    明江唐屏息抿唇,一言不发。

    殳蔚不明白,齐梓华却看得通透,推了儿子肩膀一下。

    收到暗示,他皱眉哀怨地耷拉肩膀,极不情愿地用手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殳蔚也两指捻起吃掉最后一个,眼咕噜转了圈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明江唐神色寡淡目视前方,鼓着肉圆的腮帮,咀嚼。察觉几许,眼眸一偏,撞上那直勾勾的目光,生生被噎住一秒。

    殳蔚盯着他的腮帮子:“你的好像比较好吃。”

    明江唐顿了顿,咽下:“……是你要给我的。”

    “嗯,”殳蔚点头,低头将油纸对折到最,放进垃圾盆中,“我不抢你的。”

    明江唐:“……”

    收到指示,他得陪村姑乖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余光偷瞄她,明江唐陷入沉思,这羊角辫以后都要住他家?

    好烦。

    殳蔚犹豫片刻,歪着头看他,终于问出了悬而未决的心事:“你平时都吃什么?”

    明江唐无语:“吃饭。”

    “吃很多吗?”

    他嘴角抽搐,懒得再回答。

    殳蔚也不介意,继续看电视。

    明江唐还在思考着如何让羊角辫赶紧回家,走往餐厅的路程,跟在她身后瘦的姑娘,又轻又低地来了句:

    “你从都这么胖吗?”

    他咬牙切齿地回头瞪她,头一回被激得急切想要反驳,挤出两字:“不、是。”

    觉得这村姑真是烦死了,一点都不想看见她!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孩,至始至终都没有露给对方一个和善的笑容。

    后来殳蔚才知道,无论是独自一人远离父母寄住城市的乡下姑娘,还是家庭殷实头脑聪明的天才少年,在令人艳羡的某些地方背后,也都藏着不为人知的隐忍和孤独。

    十年青春光景,悄然而至,如窗外年复一年的七月梅雨季般,闷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