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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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拂同意夏洛克的批判,也欣赏阿黛尔直面自己糟糕的错误的决绝和勇气,她向自己父亲和兄长认了错,并和杰瑞·维森特断绝了一切来往。

    那天苏拂去拿箱子的时候,她正在整理扔掉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那些曾经被她心翼翼的呵护着的珍藏。

    谁都不是生来就能理性的判断所有对与错,苏拂想,宽容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姑息软弱和错误,谁都有弱点,在他最薄弱的方面,每一个人都能被切割捣碎,如果这也不被容忍,那这个世界未免过于冷漠。{注1}

    那场酒吧聚会是阿黛尔的朋友们为了庆祝她摆脱冤罪嫌疑而举办的,而知道实情的只有苏拂和阿黛尔自己,她似乎很愿意以聚会这种狂欢的方式去摆脱这件事所留下的不快,并且热切的邀请苏拂一起。

    在苏拂长期以来的印象里,酒吧大概就是霍格莫德那间阿不福思经营的店,墙上挂着金发的阿丽安娜,提供黄油啤酒和火焰威士忌,但是没有她喜欢的蜂蜜酒,三教九流来往不限。

    苏拂曾经有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都在那家酒吧里度过,因此对于酒吧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那间又又暗,肮脏非常的屋子的基础上,她曾经无数次建议阿不福思换掉那个画着滴血猪头的招牌,对酒吧进行整改清扫,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卵用,那个老家伙比他哥哥还要固执一万倍。

    离开猪头酒吧之后她几乎再没有进过任何酒吧,因此夏洛克提及布里克巷,她这个在伦敦定居了两三年的人完全不知道。

    比斯特东边的红樱桃酒吧是镇上的年轻人都喜欢去的地方,按照阿黛尔的法,这里有镇上最好喝的饮料和酒,有最帅的歌手和漂亮姑娘,这里的气氛一直非常好,来到这里之后,就会忘记很多烦恼。

    苏拂有些不以为然,但是还是跟着她去了。

    酒吧里的气氛果然很好——并不是如她所想般,光线昏暗,彩灯乱晃,喧嚣的重金属摇滚和浓郁的酒精脂粉味,相反这里光线明亮,红木吧台和柜子格里整整齐齐的码着亮晶晶的酒瓶和各式酒杯,夸张奔放的巴洛克装修风格,一截深棕色的螺旋楼梯连接着底下的舞池和两米高的高台,

    苏拂去的时候,中央的舞台上一个年轻人正在拨吉他,边弹边唱,唱的是一首苏拂没有听过的民谣,调子有点怪但是很好听,阿黛尔笑嘻嘻的扯着她到吧台前,熟练的对酒保道:“要两杯‘樱桃’——”

    她着转向苏拂:“苏,你一定要尝尝‘樱桃’酒,是这里最好喝的……”

    酒保会意的点头,笑着调了两杯酒,剔透的马天尼杯,杯沿上点缀着鲜红的樱桃果,碰撞着的清脆冰块,和浅棕色的冰凉酒液。

    阿黛尔示意她尝尝,苏拂低头抿了一口,感觉味蕾好像被针扎了一遍般,辛辣而绵长的触感在舌头上徘徊不去,明明最先反应的该是味觉,但是她觉得自己仿佛有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感受。

    这是一杯真正的酒。

    而她自阿玛兰妲过世后,就再未沾哪怕一滴酒。

    ……

    阿黛尔很快被她的朋友们拽走,苏拂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握着那杯“樱桃”,眯眼量着周围的瞳瞳人影,恍惚的感觉到似乎无数光影都在后退,而四面八方涌来沉重的风,逼得她不得不蜷缩在最原始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去接受死亡。

    她思忖着,身边忽然站了一个人。

    苏拂握着酒杯的手一顿,头也不抬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夏洛克拉过旁边另一把椅子坐下,道:“你来酒吧就是为了对着一杯酒发呆?”

    “……我只是不习惯而已,我很少来酒吧,也很少喝酒。”

    “我记得你上次还邀请我喝你的蜂蜜酒——”

    “那个可不算酒,”苏拂很怠慢的笑了一声,“栎木催熟的蜂蜜酒,喝多少都不会醉,虽然叫酒,但是我觉得只是一种饮料。”

    夏洛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意味:“你的生活习惯可真是好。”

    这个时候舞台上的吉他手已经换了一首曲子弹,依旧调子欢快繁复而奔放热情,音轨变换很快,苏拂盯着那个手指拨的几乎生风的吉他手道:“我觉得这个曲子比电子摇滚好听多了。”

    “弗朗明戈。”

    “什么?”

    夏洛克不耐烦的重复:“——弗朗明戈,吉普寨人在流浪的途中所创造出来的音乐形式,他弹得就是。”

    “咦,”苏拂歪头,“真好听。”

    夏洛克似乎觉得兴味索然,他拒绝了酒保对他需要一杯什么饮料的询问,问苏拂:“你怎么不去和他们跳舞?”

    苏拂眯着眼睛看了一会,道:“我不会。”

    停顿了几秒钟,还是道:“自从阿玛兰妲去世后,我再没有参加过任何聚会。”

    她的死就像一个分水岭,如果在这之前苏拂的经历还算浓郁多彩,那么她死之后,一切都如乾坤倒置,血色和孤独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即使多年过后,那种睁眼意识清明时沉郁抑于心头的灰暗和绝望,依旧深刻如殇,永恒不能释怀。

    隔了几秒钟,夏洛克忽然干巴巴道:“你该忘了她。”

    苏拂怔然一瞬,随即蓦然笑了起来,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牙齿咬着杯子边沿,浅棕色不规则的冰块还在杯子里晃荡,而她略苍白的脸颊,衬的那颗樱桃果越发鲜红如血,或者,是樱桃对比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要一瓶白兰地。”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金属质感,又仿佛长时间不话,于是连声音都变得干涩凝滞起来似的。

    苏拂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黑卫衣,戴着兜帽的瘦高年轻人站在自己左后方,和自己保持着大约半米的距离,朝着吧台里的酒保递上去几张钞票。

    他侧身,又戴着帽子,于是苏拂只看见他被光影剪的异常凌厉的下颌线和鹰钩鼻尖。

    似乎察觉到苏拂的注视,他微微转头掠视了苏拂一眼,看不到他的眼睛,却感觉的到他目光里的冷沉和漠视。

    酒保从柜格里拿了一瓶酒给他,接过钱时下意识道:“给多了——”

    “不用找了。”

    年轻人瓮声瓮气了一句,转身匆匆的离开了酒吧。

    他的身侧擦着苏拂转身时扬起的发尾,苏拂闻到一股甜郁的清香,好像某种刚盛开的花朵。

    明明是非常明媚的味道,但是那个人——他如此的阴沉又阴郁,就像是他曾经穿过盛开的花海,但是不曾有过半点笑意,只是衣摆上留下了点转瞬即散馨芳。

    她刚想问夏洛克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人,结果一转头发现他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四处张望,终于在角落里几个闲侃的年轻人之间找到了他,当中一个亚麻色头发伙子不知道了什么,夏洛克笑的前俯后仰,还大力的去拍人家的肩膀。

    不知道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苏拂翻了个白眼,正好阿黛尔过来找她,她便跟过去了。

    ==

    半个时后夏洛克从酒吧里走出来,夜幕已然降临。

    天际星光微沉,苍穹清朗,上弦月浮于云漪。

    他身后酒吧压花玻璃上透出晕黄的灯光,映上去跳舞的人们来回跃动的细长影子,弗朗明戈欢快的乐声隐约起伏,而他前方,延展出去一条蜿蜒曲折的路,向着未知宽广的夜色深处。

    一个白色的路标牌孤单着伫立着,被夜色勾勒处模糊不清的诡谲身影,乌鸦怪叫两声,扑棱着翅膀飞过他的头顶时,一支黑色的羽毛落在了他的脚边的灰茫茫的草丛里。

    海风携卷着浪涛声低沉不绝于耳,夏洛克拉上夹克的拉链,正准备离开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他掏出来,上头显示着某人有史以来主动发给他的第一条短信——

    【你去哪了——S·F】

    【酒吧门口——S·H】

    【等我几分钟,马上出来——S·F】

    夏洛克装上手机,靠在白色的栅栏边停滞了几秒钟,修长的手指在口袋里一挑——勾出半盒烟和一支火机,他拿了一根烟点燃搁在了嘴唇上。

    他的手指弹了弹,猩红灼热的火星子一闪,湮没在今夜冷寂的空气中。

    一袅青烟浮沉之际,栅栏边的蒲公英被风吹散。

    那支烟燃烧过半,酒吧的门“哐啷”从里推开,喧嚣的声音一闪即逝,黑色长发的年轻女人走出来,那门关上,嘈杂和繁华被关在她身后,而她向着宽广的夜色和孤独,走到他跟前。

    吹散了蒲公英的风掠渡至她耳际,微雪般的寒意入骨,她不期然的了个冷战。

    苏拂皱眉问:“你哪里来的烟?”

    “刚才别人给的……”夏洛克含混的了一句,抬起夹着烟的手指吸了一口。

    “别抽了,对身体不好,”苏拂断了他,并朝他伸出手去,“给我。”

    夏洛克深沉的眼睛在夜色里泛起某种细碎的金芒,他盯住苏拂几秒钟,目光冷漠而透彻,像是十万光年之外的冷寂星光——

    他扯了一下眼角,似乎是无奈,又或者只是厌烦,但是他最终将那根只剩下半截的烟递在了苏拂手里。

    苏拂直接将它掐灭,扔进了垃圾桶。

    她道:“你刚才不应该那么早出来,我给他们唱了歌。”

    夏洛克直言不讳的道:“你唱歌并不好听。”

    苏拂面无表情:“可是我就是想再给你唱一遍伤害你的耳朵怎么办。”

    夏洛克短促的笑了一声,眸光微转,瞥着她道:“看在你和我是一伙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的接受。”

    苏拂嫌弃的瞪他:“还一伙……搞得好像我们是去杀人放火似的。”

    她着清了清嗓子,微微昂起下巴,迎着寒凉的夜风——

    “Бльшеянедамсясмуткувполон(我不会再做忧愁的俘虏),

    неназдоженеменепечаль,(我不会让悲伤把我追赶),

    Янезаплачузатобойзнов(我不会再为你哭泣),

    Проощавай(永别了永别了),

    любийлюбий(亲爱的亲爱的),

    Двчводнурчкуневвйдешнеблагаймене(我不会再次踏入同一条河不要哀求我)……”

    她的声音有些低,音色也不是非常好听那种,只是话很沉敛温和,很少声疾色厉,于是听得久了,会让人想起远方旷野上清越的风和海面沉缓的细浪。

    唱起歌来还要更温柔些,夜里许许的风声轻微而安静,行道树枝叶婆娑簌簌却更安静,远处夜枭模糊的怪叫,都化作嘈嘈杂杂的流水般背景音,见缝插针似的融化入到她的声音里。

    苏拂唱了几句就停下来,模糊的风声里夏洛克问:“俄语?”

    “乌克兰语。”

    夏洛克的眉头皱了一下,半响声调平板的道:“你除了英语汉语和乌克兰语还会些什么语种?”

    苏拂怔然一瞬,随即哈哈大笑:“……你也听不懂哈哈哈——我刚才给他们唱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听懂,我只唱了几句歌词一直在重复因为早就忘掉了——”

    夏洛克:“……”

    她笑够了,终于拍着夏洛克的肩膀道:“我只是会唱一首乌克兰语歌而已,我懂的语种只有汉语英语和德语,你大可以放心。”

    夏洛克肩膀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耸肩,但是最终没什么动作,只是步子迈的更大了些,头也不回道:“我们明天离开比斯特。”

    “去哪?”苏拂跟上去,“回伦敦吗?”

    “暂时不……”

    作者有话要:  这算不算感情线……望天。

    这章字数比平常多,因为我觉得这个情节拆开好像不地道……抱着我所剩无几的存稿箱瑟瑟发抖。

    那首歌名翻译成汉语叫《河流》,原名不出来,想听的话搜《LUBOV》也可以搜到。

    祝大家都有斩断不完美过去的魄力和勇气,未来就算没有星辰大海,也有灯火微光,莺飞草长,和爱你的人——比如我,咦嘻嘻嘻嘻嘻嘻。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