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世界51
发色如墨,悬在发间的细长筷子似掉非掉摇摇欲坠。仿佛只要一个不心就会从绸缎似的明媚发间滑落在地。多少次,顾西河望着秦若时,都隐隐担忧,总担心那截簪子在他眨眼间就会消失。便是多出的这一缕不清道不明的隐忧,促使着顾西河和在秦若相处时,心神时时被系在她身上。
目光所及,鸦青黑发,顺滑似锦。似蛊惑着他上去摸一摸,顾西河陷在鸦色发间,神色迷离。
正是因为对这满头青丝的眷恋,即便母亲多番劝时时提起让他将秦若赶回秦家,顾西河还是打心头有了拒意。
此际,低眉顺目的大花垂着眼,神色不明。似是问出了那爪心挠肺的问题之后,反倒不知些什么好。若她真的心有疑虑,但头颅压低不敢直视顾西河的眼睛,也能明问题。想来,终究是忆起了自己自出村后对顾西河的磋磨。
人的“贱”性一览无遗。
顾西河捧着她,顺着她时大花稍有不快就阴晴不定,找了各种理由作伐想要将这浪费粮食,又对“主人”不忠的狗东西送上西天。
但真的离了顾西河,反倒总是忆起他的好。
铺子里没燃香,但也散漫着满室药香令人紧张不安的神经舒缓平静。
大花压低的面孔上五色纷呈。
人如怀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的兔儿,心跳如鼓。在顾西河长久的注视下,越发紧张起来。
西河他这么久都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可是想到了村中自己对他的好?
女人望着鞋面秀出的鸳鸯,微微出神。
哪里想得到,顾西河不言不语只是根本不屑回答。
寺庙外的屋于他而言就像是人生中的污点般让人不愉。关乎许大花的形象,也在经历了屋中提心吊胆的岁月后子定型为“疯女人”。
莫本就淡薄到可以让人忽略不计的那分子感情,单是时刻想置他于死地的行径,就够让顾西河这辈子在见到她时竖起高高的围墙。
一人欢喜一人平静。
等了半晌,大花终是在顾西河始终无所作为的安静中慢慢抬起了头。
西河是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吗?
难道屋中对他的伤害有这么深?后知后觉的大花意识到这种可能性,有些惶惶。
视线仅在他杏色的袍子上落了一瞬就飞速上移。
男人微微凸显的喉结上下滑动,恰在此时组织好了语言。“姑娘若是家中有人需要伤药,可随时来店中找我。但若是提些子虚乌有的旧事,便赎西河不能相陪。”
因着条件有限,下巴上的胡茬冒出尖刺,跟他话中的强势同出一辙。
大花一直上移的视线也来到了他的目光。两厢接壤,端的是湘女有情襄王无意。一个似有千言万语,一个宛如古井。
大花的面孔不可自抑的抖动起来。事到如今,她才看清顾西河的栗色眼眸中,没有丝毫情谊。
弃之如敝履。
大花脑中不其然跳上这么一句。
是了,从她踏入这间药铺的那个瞬间,曾是自己夫君的顾西河就打定了主意不和她相认,不管是言语还是表情,顾西河都没有遮拦的意思。他就是明晃晃的告诉她,顾西河和许大花的姻缘,早已断结。
一干二净,不留余地。
正如这个男人对待第一任妻子的态度,冷硬而强势。
在这一刻,大花面孔上的扭曲更甚,“顾西河,做你的白日梦。既然是你把老娘抬回了顾家,那我就是一辈子顾家的女主人,想要摆脱我,没梦!”
再多的诗情画意,少女情怀在顾西河淡漠疏离的态度下都碎成了渣。大花瞪圆了眼,食指遥点顾西河。
想和她两清,没那么便宜。老娘最好的时光耗在你们顾家,还被这男人平白无故睡了好几年。现如今连句明白话都不想,顾西河就凭着这么个态度想要和他断绝关系,真是天大的笑话。
许大花到底是许大花,性格中的霸道强势被顾西河激出,“哼,你以为我是那个能轻易被你休离的秦若?闹都不闹就乖乖听任你摆布。顾西河,我告诉你不可能,咱两之间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么简单的事。”
被动接受大花呼和的顾西河,在这女人口中出秦若两字时,呼吸快了一分。接着那颗心脏乱了频率,轻跳一拍,才有重重落回原处恢复它往日的规则。
若反省后的顾西河自认最对不起的就是老秦家了。秦家一门四口三死一疯,离不开他顾家的笔。就算不是主谋,真要是算起来也是推波助澜,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
更遑论秦若这个名字,顾西河自己是完全叫不出口的。羞愧有之,心疼有之种种情绪似乎只要在想到秦若这两个字的时候就会齐齐跃入脑海,扰乱着他清明的神志。
莫是这会被大花提起,他自己只要想起这人名,也跟着心口发烫,体温升高。
昔年看不上眼的秦家幺女,竟是充斥在他岁月中所有的角落。
就连刚刚大花的低眉敛目,顾西河也能跑了神想到秦若身上去。
忆及她如隐在暗处的孤影,安静伶仃。心口就是一瞬的蜇痛。撑住柜面,顾西河骨节僵白。
“出去!铺子里不欢迎你这种客人。”
到底,这个男人骨子里还是儒雅知礼的,即便被撒泼的许大花了这么多难听话,他也做不出来打女人的动作。
但这份儒雅守礼在对付大花上,就成了软弱无能的表现。
啐口吐沫,大花悍像毕现。
这样的凶狠狠,恶煞煞的表情将大花本就不多的朱色染成了丑陋不堪。
眸光还定在大花脸上,顾西河的神思却因为大花先前的那句话飘向了早已被定义为离世的秦若。
若是秦若
若是秦若
就算是真的和自己气急,也断不会有这么失态的时刻。她当是垂了头,安安静静的候在自己一抬眼就能望见的角落间,由着满头乌发盖住莹白的容颜
顾西河猜对了开头,却算错了她的神情。
此际,正如顾西河在心中描绘的模样,秦若敛眉垂眸,乍看上去安静美好。
眼波总在秦若身上转悠的子冲,却又感觉从桃源村回来后的秦若和原先不太一样。至于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不清。
是给人的感觉变了吗?
模棱两可间,子冲思忖着想了半晌也还是摸不清这份诡异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静下心,任由放肆的目光从上到下将秦若看了遍。虽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合时宜,可为了弄清楚秦若到底是哪里产生了变化子冲做起来倒是颇为理直气壮。
直勾勾的视线似有滚烫的温度从她发顶蔓延,一路向下伸展滑向她的脚面。
人还是那个人,状态还是往日的状态,究竟是哪里不同了呢?
倏而有脚步声传来,收回视线的子冲耳根一动,正了正身子。
杂乱的,虚浮的脚步声。只是凭着声音就能推测出来人必是外门子弟。
眼尾一勾,子冲的视线觑向房门。
也只是外间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么个时间,脑海中就产生了好几种可能。
秦若的房间,向来是鲜有人打扰的。
不自己,真要是细细算起来只怕这间屋唯一的来着只有一位,便是寅虚。
眉峰挑高了点,外门子弟来找秦若能为了何事?
无须他继续深想下去,那弟子慌里慌张的推开了虚虚掩着的房门。
早就把目光调转在此的子冲瞳孔中倒影出这人模样。发髻散乱,外袍未系。荡在腰间的束带扭得七零八落,明显是连扎都为扎顺别了下。
“姑娘姑娘”
未入门之前,叫声就传来了进来。
山中众人不知秦若名姓,碰上了都是喊她姑娘。反正只是个称呼,秦若也懒得纠正。叫的时日长了,姑娘这词好像成了秦若的代名词。
刚入山不久的弟子左脚拌右脚,险险扶住了门框。
连着唤了好几声姑娘,他才顺了口气继续道:“快去找掌门,大事不好了。我这通知了你,还要去山上”
接下去的话卡在嗓子眼,没了动静。
负责来叫人的弟子见到了坐在秦若房中的子冲。
斗大的汗珠从他鬓角淌下,来人张着口喘了会粗气:“大师兄,太好了。你和姑娘一起去掌门那看看吧”
六道是被人抬回主殿的。
这负责来传信的弟子本是要直直上了奇清洞去找大师兄,还是奄奄一息的六道拉住了他,“去,将寅虚的娘亲叫来我这。”此人才会将通传秦若放在了寅虚之前。
大事不好,自然是他脑补出来的情节。
其实,这厮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明白的,只是鹤须山的掌门无为真人,受了重伤。
屋中两人,闻讯而至。
主殿上坐在蒲团上的六道,双眼紧闭。
“师傅”
子冲平素吊儿郎当,今日甫一进殿脊背直挺。
繁冗多样的香氛,提示着他师傅的状况真的不太好。无为爱燃香,本是隔壁六道时时往他这里送各种新调制的香氛,时日久了无为多出个爱好,殿中香气不断。
今日却是最素雅最黯淡的安神香。
鼻息下萦绕的香味若有似无,子冲却是眉目一凛表情凝重。
倘若不是必须要靠着这香气凝神,师傅是万没道理点了这柱香的。他本是轻漫的嗓音压的偏低,有了厚重之感。
单单是薄唇中吐出的师傅两字,也带上了点醇厚的味道。
那眉目紧闭的老者施施然掀开眼,就见殿中徒儿和秦若并排而立。
无为下意识的错开跟他们的眼风交汇,悬在了香炉之上。未及开口,长须下的口中先是吐了血。
随着那沾在白须上的斑斑血痕,子冲眼睑张了又张。
“师傅伤到哪了?”
进金丹境后体内丹体方是根本,寻常刀剑暗器是不能动他们的分毫的。单看师傅眼下的情况,想必是被同道中人伤得极重。
他目中阴翳,嗓音比之刚刚更加沉哑。
盘坐在蒲团之上的无为,只听着这带了煞气的声音就微微摇头。当着两人的面,无为再行一遍口诀,理顺了体内灵气。
“我无事只是”
寅虚被人带走了。
无为是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是带着寅虚出去历练就能碰上这样的祸事。更想不到的是,武灵轩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半分往日旧情都不顾及,对着他大打出硬是从他身边将不过七岁的童抢了去。
无为修炼百年,一身功力甚是了得。对付武灵轩的围攻不在话下,可人家连隐身不出的大能都出了,单枪匹马带着寅虚的无为,就显得完全不够看了。
被震碎金丹,无为这是去了大半条的命逃回来的。
他以袖口拭了拭嘴角血迹,始终不敢去看秦若。那份游移不定的视线撇东望西,就是迟迟不落在两人身上。
谁修炼的仙人就一定要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清高自持了。这种法在无为这,是根本不存在的。
百样人修百种功法。可论其根本,这些修炼者最初的最初也还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们有着和大家同样的心绪。会哭会笑,会吵会闹,会心虚也会自责
此刻的无为便是如此。
那颗常年波澜不惊风雨不动的坚实心脏,生出了内疚的情绪,他下意识的避开秦若。
诺诺只是了几次,无为两眼一闭抬高了头。
“寅虚丢了。”
自打进殿后就没抬起的头颅应声而动,微扬下颚。秦若眉心一拢,望向了无为真人。
却本是出于对寅虚师傅的尊重,秦若在这间殿堂之上也该是低眉敛目,安然恭敬。只是自打外门弟子来报,她便总觉得神志难安,隐隐有了不好的打算。
得闻无为一句真言,高悬的心重重落下,反倒是没了方才的紧张。因为格外专注,所以六道所出口的每个字,她都听得分外仔细。
脑海中一个激灵,顿在丢了两字之上。
幸好,无为的不是寅虚没了,而是丢了。一字之差失之毫厘,秦若目光微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