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世界64
山中无岁月,谷中无春秋。
是要为秦若散了这身魔功,知非出了谷。秦若便成了困在此间的闲人,无所事事。打坐修炼,已是不能。临走时,知非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将她魔气制住,此时的秦若便像是回到了修炼前的年月中,吃穿用度全需凭着一己之力独自完成。
她自溪边舀了水,站在屋前脚步踌躇。
原来,脱下粗布旧衣换上道袍,秦钟鸣也就成了知非。这间屋中找不到半分秦钟鸣的影子,唯一留下的只有作为知非的痕迹。摆在厅中的古琴一看就不是凡物,五弦通明琴身如玉。便是离得近些,都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凉意,沁人心脾。
松木为骨,搭出的架子上书多到放不下。
一张棋盘,一处方。
这些,便是知非平时打发时间的全部。和整日埋首在田间,回家后倒头就睡的秦钟鸣不同,知非是真的精通屋中物。
用指轻轻一拨琴弦,筝鸣悦耳。
秦若将水煮上,望眼棋盘残局还是选择了书。
顾西河读书,是爱好。不释卷,爱惜认真。知非读书,是参悟。知天下事,闻人间情。秦若读书,那就是打发时间,琴棋书画的雅趣她尚体会不到,只不过没了修行打坐大片的光阴突然空置下来,就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做,这才拿起了架子上的书。
知非的藏书,不比浮迷山中那间书室的少。随抽一本,也是广记。洋洋洒洒记载着九州中各种奇闻异事。看了刻,秦若翻了几页。
本子中博广深彻,竟是连她之前呆过的那个门派都记录再案。虽是寥寥数语,却精辟独到将那门派道法修炼的利弊得清清楚楚。
秦若的眼神由散漫变成了专注。将书中的话语反复咀嚼,深以为然。
正是如此,先前的滞待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她似在夜色中发现了光明。
因着这本子书的受益,秦若将置在此间的书读了个遍。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所有功夫都用来观瞧那一排排字。正是如此,日子倒不显得难捱。
知非走了多久,从最初的还能算清日子到后来的只能出大概,秦若渐渐没了印象。
藏书勾住了她的全部心神,只模糊记得知非这次离家至少也有一年。无他,山中的枫叶第二次染了红。
添了新烛,秦若挑灯夜读。
雪雨簌簌,披着雪花瓣的知非进了屋。
一推门,便是灯火摇曳伊人朦胧的光景。有一瞬间,他心弦轻动。一执书,一托腮的妹妹让他生出种岁月静好的安然感。
外屋雪雨漫天,屋内红烛燃香。
那人自书中抬起头,神色泰然。仿佛是早已经经历过千百次这样的场景,她鸦色的水眸只是在知非身上停顿了下就又收回书中。
“哥哥,回来了。”
落在知非肩头的雪花瓣沾衣既融,了无踪迹。关上屋外的冰霜雪雨,屋中暖意融融。灵气护体,早就不在乎冷暖的知非,此际感受到的是心中温度。
失而复得的妹妹,就在他的屋中伴着属于他的每一样物品,乖巧听话的等着他。
别样的滋味,乍现心田。当年初初上山的六道过的那句话:“倘若我家中尚有娇妻美眷,谁还会来想着修这劳什子的仙。”
从不知何为等候,也在这刻有了清晰的定义。
秦若虽不是娇妻美眷,却是比那些更深刻的存在。知非自袖口摸出六道练好的丹药,想了想又放回衣袖。
这药,便是让知非在刘道峰上呆了一年的结果。分离魔气,既如剜骨割肉,起先还是对这方面只有模糊轮廓的知非,在六道峰上呆得久了,渐渐明晰,单是想要将这身魔气从秦若身上划掉,恐怕就会要了妹妹的半条命。
可若眼睁睁看着妹妹继续修习魔功,知非又做不到。大不了,那份痛自己同妹妹共受了就是。
他神色稍霁,打定了主意。
“雪还在下?”
秦若的视线放在书中,脑中却残留着知非头顶霜雪的瞬间。算算时日,知非回来的时间恰恰好。
“应是会下上一夜。”知非心知这场雪得来不易,去年九州大旱,武灵轩那位老祖易经卜卦,指点掌门带着弟子收了西麓边陲两只大妖,才换来这天道垂怜的一场大雪。至少,雪势也要到了天明才会收。
但这些事,知非却没在秦若面前提。不是知道当年妹妹际遇,而是觉得天下纷扰和他的妹妹占不到边。
取了茶盏,知非袖口的药丸滚入水中。
杯水浅浅,溪水透亮。那药丸入水即化,波澜不变。
“我替你寻了丹药,明日一早喝了吧。”
今夜更深露重,他又一身风尘。抽那魔气,也不妨等上一晚。
知非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将此事推后些。
书简一阖,秦若自简册中掀起眼帘。
“哥哥,魔气离体的后果便是我此生再无修炼可能,你真的要做吗?”
起先秦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魔功已成,这份魔气便是融入了她的四肢百骸与之相融。初闻知非要为自己将魔气抽出,秦若其实是坦然接受的。修炼虽难,但和秦钟鸣相比就显得毫无分量。
得闻当年桃源村的一世相处,相依为命只是知非修炼的段,秦若却不能磨灭这个人对她的好。便是冲着兄妹之情,袒护之意秦若也不会拒绝知非的想法。
只是,被留在此间的秦若通读了知非藏书,才明这抽离魔气一,其实暗藏玄。
如她这般境地,想要剥离其结果就是经脉寸断,根骨碎裂。
诸加了如此后果,她却是受之不起。寅虚还痴痴傻傻,没了这满身魔功,谁来护她的儿子?
人间四季,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那样残破的身体,怎么可能撑得到云开月明,待到儿子清醒的时刻。
秦若的坦然接受变了质。
她想问一问,知非为什么一定要在她的魔功身上做文章。所以,在知非提出让她将那碗带着药丸的水喝下去时,秦若问他:“哥哥,倘若散掉我魔功的结果就是今生今世我再不能修炼,你也要如此去做吗?”
她的口气并不重,就像刚刚询问知非外面的雪是否还在下般带着点的亲昵。独属于兄妹间的亲昵。
每一个字都被她咬得很轻。
却是让知非心中一重,呼吸顿挫。
是的,即使明知道结果是秦若回归到了芸芸众生中,知非也没改变过主意。
他捏着茶盏的骨节分明,像是最上等的羊脂玉般晶莹润泽。这样的一双,用来抚琴下棋,捧书卷都能入画,偏偏知非却用了它握住能够让秦若生不如死的杯盏。
茶盏瓷白,也不是凡物。
陋室中的一草一木,一切事务皆是知非日常所用,又哪里能沾染凡尘。色淡而寡,白如润玉的指和白到反光的茶盏,两相呼应只让秦若心头渐沉。
她看到了知非眼中一闪而逝的决绝。下定决心再无变动得到决绝。
自打和知非相遇后,秦若只在这张脸上观到过淡然。她知修为达到了知非的高度,人已半只脚踏入仙境,周身便灵气氤氲,少了人世中的香火气。
这样的知非,很难从他的脸上找到情绪外漏的蛛丝马迹。经过浮迷山后,被带到此间。秦若对这个“陌生”的哥哥,还是有了初步了解。
他给人的印象,就像是雪山上皑皑白雪中生出的冰莲,凛然不可冒犯。但知非少了高傲,多出些平易近人的温润,就让这朵山巅雪莲和婉如水。
秦若想,不知是属于秦钟鸣的记忆影响了本尊,还是那投胎转世,遁入人间的秦钟鸣本身就带着知非的影子,这才让两者性格如此相近。
桃源村的哥哥,便是左邻右舍都竖起大拇指,道声好的对象。秦家钟鸣,脾气好得很。
此时,就是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眼中也带出决绝。
秦若心知,这抽离魔气的事,不容再议。
无须知非回答,秦若垂下了眼。
“妹,你放心。即便没有功法护身,我也会护你一世安宁。”
知非的嗓音带着诚意钻入她耳中。
秦若充耳不闻。
一世安宁,哥哥你可知只凭着现在的做法,就是要了她的命。
雪雨漫天,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像是巨变来临前的序幕,时时刻刻敲打着人心。
雪花扑到窗棂,六瓣花只在此处停留一秒就渐渐化成冷水,蜿蜒而下。簌簌冷雪,归途不是人间大地而是秦若心田,得了知非肯定后,秦若辗转难眠。
越是去想知非的表情,她的心就越冷。
魔修,魔道。
虽是习了魔功,秦若却从未恣意妄然将自己活成魔。死在她中的人,总共只有大花一个。还是为了秦钟鸣报仇,才将她困在幻境,由着她自生自灭。
单是身上挂着魔修的标识,她就活该要被打入尘埃,重新活成之前的样子吗?
不论她做没做过坏事,在这些所谓正派的眼中自己就是个魔。
一如寅虚,稚子无辜。硬是被武灵轩贴上了恶的标志。
五指摊开,她遮住了眼。
漆黑的深夜中,她的心沉入身体最深处。
既然是魔,何须再去顾忌他人想法。
月华盈盈,霜雪持续不断。银辉洒落大地,雪地中白芒一片。她被逼着走上了另一条和大家截然相反的路途。
子冲拿回来的药,其实她知道是什么。
为了寅虚那被抽走的神魂,这些年秦若在这方面没少下功夫。武灵轩的笔,素来大气。用在寅虚身上的那位药,便是今日被知非带回来的那位药。
秦若知之甚多。
天还未亮,她自床中睁开了眼。
打水烧饭,秦若表现得像极了当年兄妹相处时的样子。昨夜知非回来,秦若发现这身修为还被压制。看来,之前是自己想岔了。她以为功法是被知非禁锢,想来倒是自己错了。既不是人,那就只能是物。
屋中内外,有什么能克制魔功存在。
早间,秦若借着忙里忙外,不过是在查探。
她不提,那席地而坐拨弄琴弦的知非便只是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两厢如此,室中冷情。
“妹,那药你什么喝?”
无色无味,却能让人身体麻痹。便是被人砍去四肢,只要药力还在,这人就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那药丸,正是如此功效。单是如此,此药恐怕还不能被列为奇物,秒就秒在这药不只对普通人有效,就是一众修炼者,只要吞了药丸也和寻常人没两样。
默默盯着知非喝了粥,她方慢吞吞回道:“那药,恐怕我是喝不到了。”
知非耸眉。
眉峰尚未竖起,身体一斜歪歪倒在桌前。
眼睁睁看着秦若,知非心中天翻地覆。哪里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那药是被喂了自己。混在秦若熬的粥中,喝进了自己肚子。
若不是知非对秦若毫无防备,这样拙劣的诡计他怎么可能着了道。
但此时此刻,知非所想却是秦若究竟为了什么要将这药换了给自己。
秦若起身,当着他的面褪下厚厚的衣裙,内里黑纱素裹,正是初见时穿在妹妹身上的那身。
她扫了眼不能动弹的知非,绾起黑发。
那片一直垂落到腰间的长发就在她指间凝成了松散散的髻。
举投足,全是魅惑。一转一拧,轻巧自在。
打点好了自己,秦若移步到他身边,看他目中只有疑惑,面色沉寂。
“知非,我的哥哥早已死在了桃源村。”
往事不可追。
面前这人就算口口声声是自己的哥哥,信誓旦旦誓要护她一世安好,秦若却是不信的。
真要是秦钟鸣,怎么舍得伤害她,怎么舍得任她支离破碎,根骨寸断。
打从一开始,秦若就压根就没他当成哥哥。
随知非归来,不过是形势所迫。技不如人,唯有顺从。被丢在这陋室中一年之久,真要是秦钟鸣会连冷暖都没问过她一句?
此为居所,亦是修炼之处。
一个修为精湛,破镜在即的修炼者,家中会备着柴米油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