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世界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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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步步登上望天台,这位“德高望重,道貌岸然”的掌门捋了下蓄了十几年的胡须。

    其实,他的面貌相当年轻。如若将这胡须剃干净,此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混迹在此时前来听早课的子弟中,都要被称一声“年少有为”的经营典范模样。

    掌门站在高台上,眺望一众子弟。

    “铭儿呢?”

    早课自有专人负责传授,长老言传身教把自己在修炼中的感悟系统的总结出来后,一点点告知一辈。

    此际,那人造型都没摆好,就被掌门直勾勾询问自家儿子的所在,不免惊讶。

    “十年前,他就不上早课了。”

    虽不知道为什么掌门会来这里,可该做的回答还是不能少的。长老毕恭毕敬,对着掌门答得认真。

    心中却不免迷糊:掌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就连自己儿子来不来上早课,都忘记了。

    殊不知,掌门不是忘记,而是不知道。

    这位在武灵轩的高位上一坐百年的掌门大人,压根就没关心过儿子的琐事。

    他心中牵挂的只有名利。

    如何在武灵轩掌门的位置上长长久久,如何讨得老祖欢心,如何将那闭关不出的师弟打压成被人遗忘的存在这些才是他心中所系。

    至于什么武铭,武禄不过都是享受过美人之后的产物。

    听得长老之言,他面色如常。

    十年不上早课,很好。将来在跟老祖提及时,又多了个可以的理由。

    掌门随风而去。

    大殿中的子弟面面相觑,不懂掌门来此究竟何意。

    就连那长老,也只敢在心中非议:什么鬼,耽误我在孩子们面前讲课。

    掐诀传讯,掌门回了自己房间。

    人既是找不到,那就让武铭自己来找他好了。

    却,武铭的这个清晨着实忙碌。忙碌着追逐那躲在冰窖壁角听墙角的人。

    从暗夜到白昼,武铭只是寻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灵气紧追不舍。

    属于父亲的传讯符化作雀鸟飞到他的肩头。

    一声细脆的长鸣,纸燃字现。

    追逐的脚步被迫停了下来,武铭收到了父亲讯息。

    “师兄,是不是你?”

    无奈下,武铭问出了藏在胸中的猜测。

    追人,是个技术活。

    倘若两人修为相近,速度相差不多这项技术活就成了十足的角力,比的不过是谁的耐心好,谁的耐力好。武铭跟了这影子如此之久,即便原先只是一两分的把握,也渐渐变成了七八分。

    山中能和自己僵持这么长时间的同辈,除了师兄还能是谁?

    隐身术他没破。

    不是不想,而是没时间。

    冰窖之后,两人便在山中兜圈。

    此际,若不是父亲那道传讯符,只怕他们这场“赛跑”能持续到明日。

    “师兄,现身吧。你若是偷听,必是有什么疑问。即是如此,何不现身亲自问我?”

    武铭话的水准一惯的高,掐准对方心思,直击重心。

    偷听的大师兄,自晨起的雾气中现了身形。

    少年眼中带着几分果然是你的意味,弯了弯唇。

    “师弟,我没想到会听到山中禁术。”

    马脸师兄第一句就道出了他逃跑的原因。

    夜探冰窖,为的是找出当年真相。大师兄压根没想过,会这么巧合听到武铭将那补魂之法逐字逐句按照书中所述读出来。初听,他还奇怪。修炼这么多年,山中有什么术法是他不知道的。

    听得大半,懵懵懂懂的大师兄才回过味来。

    我擦,这可不得了。武铭和那女子的是山中禁术。大师兄慌了神,气息乱了,心神错了。

    这才被武铭发现,乱晃而逃。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倒霉催的。那滋味,就像是早起想去喝碗美美的羊汤,一出门踩了陀狗屎似得。让人败兴又难受。

    大师兄浑身都不自在。

    禁术,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大师兄本就做了亏心事,“鬼”一来敲门人就风中凌乱只想着跑了。可跑着跑着,大师兄的神志渐渐清明,心中愈发憋屈。

    这都是什么事。

    好嘛,若是被武铭发现了是他夜探,又因此知道了禁术,自己恐怕是百口莫辩,十张嘴巴也不清了。倘若武铭将这事禀告了掌门,他还不得和那被关在冰窖中的女人做了伴去?

    不成不成,还是跑吧。

    只要武铭没抓他个现行,到时咬死不认。谁还能奈他何?

    大师兄灌注了全部灵气,在山中奔的欢快。

    只可惜,那追着他漫山遍野不曾停歇的武铭实在是太过难缠。始终和他拉不开距离。

    山中的晚风拂过脸颊,凉凉得带着夜半独有的一点湿,腻得让人越发清醒。大师兄在速度不变的情况下,心中转了好几个弯。

    是了,他本意就是去寻那人问上一问,怎么能因为这意外状况而忘了呢。实是失败,失败里的失败。

    想法一变,那三分惊恐就消弭不少,留下的只有遗憾。

    若是当时他没有大惊怪,是不是这会早就等到武铭离开,自己问得清清楚楚了?

    大师兄暗叹自己的沉不住气。

    正这样胡乱想着,武铭那句话递了上来。

    就像是给瞌睡的人送枕头,大师兄意动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不管了,就算要死他要当个明白鬼。有了这番觉悟,大师兄站稳身形,自迷雾中显露出来。

    甫一张口,就是他无意听到禁术。

    “禁术?大师兄怕是搞错了吧?你听到的不是什么禁术,只是我闲来无事,为那女人念的册子。”

    武铭笑弯了眼,亮闪闪的缝隙有如此刻高悬在空中的半月。

    兹事体大。

    不论师兄心中所想,他都让师兄明白。

    两人,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关在冰窖中的女人肯定是不会向别人通风报信,若是山中有人知道他武铭偷了禁书,还一字不落的念给外人听,罪责只怕比大师兄还要大上百倍。

    追人,不过是为了让这偷听的大师兄清楚他们的处境。

    杀人灭口?

    这种事武铭倒是在脑中过了一下。

    只是偷听这人不是旁的阿猫阿狗,武灵轩名声在外的大师兄,一夕突然暴毙,后遗症不会少了。

    思来想去,只能顶着风险让大师兄和他站在同一阵线上才最是稳妥。

    武铭一开口,便让大师兄瞠目结舌。

    几乎没想过,这个看起来极其不靠谱,天真可爱的师弟会出这样的话来。大师兄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老的眼睛都花了,认不清眼前人到底是不是他所熟悉的师弟。

    揉揉眼角,大师兄脑海中反复咀嚼着武铭那席话

    突然抬眼对上他。

    “师弟是,昨夜你只是闲的狠了才会随翻出书册戏弄那女人?”

    大师兄的语句不太通顺。思量着思量着,话里有几处顿挫。

    这也是一种试探。

    试探武铭刚刚话中的意思,是不是他所想那样。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两个人,仿佛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只可意会的认同。

    大师兄提着的心掉回原处。

    是了,开始是他自己自乱阵脚,只想着自己所犯的错误,都忘记了正是因为这个师弟,才让他“被迫”不得不听到那禁书之中的内容。起来,追根究底下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他,而是武铭。

    大师兄一脉通,百窍明。

    “师弟”他酝酿了下,搞清了责任归属才道:“十年前那场武灵峰顶的战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这,才是这位大师兄夜探的唯一目的。

    什么补魂,什么孩子。跟他什么关系都扯不上。从头到尾,他只想知道当年究竟是不是那无为一掌将爹爹带走的。

    暖阳初升,群山之巅的武灵峰顶宛如披上了金色得霞衣。大师兄略长的端正面孔上,也覆着淡金。

    武铭看着大师兄突然严肃正经的面容,有些想笑。不是惯性扬起唇角,而是实打实觉得好笑。

    大师兄,还真是

    怎么呢?

    可爱的紧呢。

    这位师兄的心究竟是有多大,才会将禁术一事当做可有可无。不过是他一句话的功夫,就完完全全的付诸脑后。倘若自己也跟大师兄这般神经大条,只怕成年时就成了武灵峰上供养花花草草的养料了吧。

    他眼中笑意明朗,心情大好。

    是了,这才是他认识的大师兄。看上去高冷莫测,实则心思简单,犹如白纸。

    “你想问的是那战事和我带回来的女人有关没有吧?”

    大师心里的事藏不住,武铭略一思忖就有了答案。那时他虽然年轻,却胜在身份超然。

    武灵峰一战,有幸亲眼目睹。

    不上当时处境如何,但看到那独自力挽狂澜的无为,武铭是打心底佩服的。

    他很少去佩服谁。

    打出生以来,见过的人不下凡几能让他有印象的就为数不多,称得上佩服的更是寥寥无几。

    掐着指头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年少时在书阁中碰到的黑衣师叔,一个便是那夜见识到的无为。

    他想,有生之年自己也当潇洒一回。

    见到那震袖挥袍,凭着灵气就将剑阵破开的无为,武铭的第一感觉便是佩服。

    大道自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运。这点是接触仙法的第一天,武铭就知道的最基本常识。只是,他从未想象过,真的有人能做到衣袂翻飞间翻为云覆为雨,这些听上去夸大其词的法,在那一日的尘埃漫天中武铭有幸得见。

    被武灵轩当世第一剑阵团团围住的无为,便是在袖袍扬起的那个瞬间,给了他这种感觉。

    那老者从容不迫,自武灵轩的弟子组成的剑阵中破阵而出。

    武铭心头的震荡久久不曾平静。

    修炼,登天。

    被无为那一击重新定义。

    他似看到了真正的仙人,扶摇九天。

    之后的记忆黯淡下去,或者是武铭不愿再想。只因那闭关不问世事的老祖出,仗着千年修为将无为击落。

    他看在眼中,有种荒唐的错觉。

    若是那日没有山中老祖坐镇,武灵轩是不是早在那一日就成了残垣断壁?

    便是千年之功,一击中的换来的又是什么?是那无为带伤自阵眼处将孩子抱走。

    活脱脱的笑话。

    他武铭所处的武灵轩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当世第一山,当世第一轩,都是笑话。只有亲眼目睹过那一仗的人才能明白。

    一个名不见经传,只占据了鹤须山的无为,也能让这高门大派折损无数高,他武灵轩不是笑话是什么?

    武铭垂下了眼睑。

    那日之事,不提也罢。

    “师兄,我只能那女人的事你还是少掺和为妙。”他由衷而言。

    武灵轩知道真相的人为数不多。

    传言最广的,无非是那几个本。当年魔体转世,武灵轩为了保九州长乐,想要将那天生魔体扼杀在未成形之际。弟子群出,严阵以待。

    全都是做给世人看得假象。

    只有他知道,当年不过是为了满足那位老祖的需求。

    修炼上的需求。

    先天魔体?

    不存在的。真正的先天魔体就在他们武灵轩之中。那孩子,是气运之子。

    集天道运势于一体的气运之子。

    换句话,就是天道宠儿。只要任由他一步步发展,九州之中万千年来他将会是第一个得道成仙的人。

    这才是武灵轩下血本找那孩子的应由。

    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老祖为了借那天道之子的气运而滋生出来的事端。

    武铭想:他们武灵轩才是饲魔之人。

    黑白颠倒,仗势欺人。

    所有令人不齿的行径,全在武灵轩中成了“正义”之行。

    武铭心中亘着一根刺。

    抓秦若,关秦若,便是出自他的私心。

    那身骄阳似火的红衣,他曾在少时师叔水镜前,见到过。

    制香少女的景象,留给武铭的痕迹只是水过无痕。但在秦若家中,那摈弃了伪装,以真容视人的女子,却是让他心头急遽收缩。

    他见到秦若的第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

    是谁呢?

    是那终日闭关,从不出洞府的师叔水镜中一直残留的倒影。

    武铭压下惊讶,一点点回忆年幼时的记忆。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水镜中见到那身红衣时,自己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