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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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黄昏,文房老板在旁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少年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橘黄的霞色照出两个人的剪影,僵持不动。

    “我听你在找做图谱的纸,这里的不好,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云错向雪怀伸出一只手,看到他的神情后又放下了,似乎是在仔细忖度语气和用词,放软声音,不知道第几次出了这两个字,“别怕。”

    他的手仍然向他伸着没有动。

    这人活像个来砸场子的,然而老板听过少仙主的名号,敢怒不敢言。

    雪怀看了一会儿他,跟着站了起来。

    他知道他现在不跟他走,云错就会一直站在这里。他不知道云错为何本该在雪家赴宴,却找到他这里来,但问了,多半也得不到真实的答案。

    云错这个人做事毫无章法,非常随性,但一旦决定想要做什么时,却有着一种近乎变态的偏执。这种偏执能让云错以一半的魔族血统脱颖而出。他是那种为了一个扼死猎物的杀招而终年蛰伏的狼王,没有什么人能让他有分毫动摇。

    曾经他最吸引雪怀的,就是他这种仿佛火焰一样的烈性与固执。

    雪怀站起来,安静地跟在云错身后。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带你来?”

    云错走在前面带路,不往回看,眸子却低垂下去,看着地上的两个影子。

    不远不近,缓缓挪动,人离得远,他们越走,两个影子就变得修长起来,最后碰在了一起。

    雪怀:“你,要带我去找更好的纸张。”

    云错笑了,轻声道:“是。”

    他忽而停住脚步。

    雪怀慢他一步,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和他并排走在了一起。云错的手伸过来,那一刻雪怀以为他要牵住自己的手,但那云错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有片刻的停顿。

    最后拉住他的袖子,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这边路不好走,心。”

    雪怀没吭声。

    *

    云错带他来了一个地下赌市。仙洲这个地方六界杂集,到了晚上,神魔鬼怪仙妖都有,这种地方也许能淘到绝世奇珍,当然也更有可能被拐走卖掉,被炼化或者剔骨做成鬼阴之类的东西。等闲人不敢来,这是个销金窟,也是个真正的销魂处。

    路边堆着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骨头,有几个鬼姬见他们过来,笑嘻嘻地挤一团,抽着花烟对他们用惑术,酥入骨髓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脑海中。

    云错少见地皱了皱眉,挥了挥手,直接让她们在刺耳的尖叫声中烟消云散了。

    雪怀却停了停,若有所思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又吓到你了?”云错偏头看他,语气中听得出一点谨慎,但是没什么恶意,很轻快。

    云错赶紧又解释了一下:“我……不太闻得惯花烟的气味,太甜腻。”

    和他喂猫的语气是一样的,那是很好商量的口吻,比如“多吃一点肉好不好?”“让我摸摸你的肚皮好不好?”

    雪怀再次摇头。

    云错大约是对他存在一些误解。雪怀本身胆子极大,好战,爱刺激,只不过重来一世后有意在他面前藏锋,显得和每个世家出身,养得板正规矩的少年郎一样。

    雪怀知道云错向来不喜欢这种人,他素来不喜男儿一惊一乍或是不务正业、温吞怯弱的,上辈子唯独雪何是个例外,虽然只是婚书送到,尚未完婚的关系,但爱人比不得身边人,标准自然不同。

    他也知道云错最忌讳身边人抽花烟。

    云错自和那个将自己带大的魔族母亲不合,他母亲成日哀怨、对他有着几乎偏执的掌控欲,手里经常便拿着一支花烟杆子吞云吐雾。先是花烟,只吸食些许养神的雪烟草与彼岸花,后来就是魔药和蛊毒,上了瘾,整个人变成了半个疯子。云错因此更加厌恶他的生母。

    他曾经因为无法忍受一个惯抽花烟的仙君而将其发配边远的仙洲,那仙君每年述职都见不到云错的人,众人都以为那个仙君犯了事,只有雪怀知道这是一种接近病态的习惯,治不了。

    云错越是讨厌和哪种人交道,雪怀就要努力表现得像哪种人。

    他得知道他迂腐、正经、胆、惜命,实在不值得深交。

    “到了。”

    云错拉着他停住脚步。

    赌市的角落摆着一个不起眼的书画摊子,一个矮的男孩看见他们过来,立刻就急哄哄地要收摊:“今日就到这里了!你你你们别过来!”

    云错按住他:“只是带朋友来买些纸张。”

    男孩气急败坏:“每次你来,我裤腰带都要输没了!上次你只是来看一看,我老本都陪光了!出来骗人容易吗我!”

    云错道:“这次赌注你定,玩法也由你定。”

    雪怀看了看,这个摊也和整个赌市一样,摆放着五木签和骰子之类的东西,却没有放筹码,赌注似乎也不是平常的赌注。招牌上潦草写着“应有尽有”四个字,模糊得快要看不清。

    男孩忖度片刻,视线却落到了雪怀身上,眼前一亮:“云错,你这个双修道侣长得真好看,这次赌注换成他如何?”

    雪怀楞了一下。

    云错也愣了一下,道:“他只是我的普通朋友,换一个。”

    男孩还恋恋不舍地盯着雪怀的脸看:“真美,尤其是那颗红色的泪痣……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你。”

    雪怀反而来了兴趣:“所以这里不能直接买东西,要赢来是么?你们平常赌什么?”

    男孩介绍道:“一般就赌阳寿和阴德,我已经靠这个赚了一万年寿命呢,这可比那些只会修炼的老道快得多。有时候客人提的要求比较难完成,那就赌一条命或者子孙后代,或者道侣什么的。”

    雪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来玩么?”

    他饶有兴致地道:“你喜欢的话,就赌我脸上这颗痣,若你赢了,你把它取下来,若我赢了,你把你家最好的纸张送给我。”

    “不行。”

    话音刚落,云错直接伸手挡在他面前,雪怀却已经绕过他,熟练地摸起了牌面,微微眯起眼睛看他,“云公子,要买纸的是我,实在不好再劳烦您了。”

    那意思是好像在问他,云公子,为什么又要插手我的事?

    云错怔在原地。雪怀移开了视线。

    他们玩最简单的叶子牌,五局三胜。

    第一把,雪怀输了。

    第二把,雪怀也输了。

    然而就在那男孩赌得起劲儿,以为胜券在握时,却被雪怀接连翻盘,脸上的表情眼看着也越来越绷不住。直到最后一把尘埃落定,他方才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让所有和姓云的沾边的人禁止入场了。”

    雪怀则笑着接过他递来的大捆纸张,装进储物戒中。这里的确有他平生所见质地最精良的雪浪纸,轻薄得如同月光,却结实得好似磐石。

    *

    出门后天已经黑尽。

    雪怀靠在墙边,看着一言不发站在对面的黑衣少年。

    云错的情绪不大对劲,这是他接近生气的一种状态,阴沉而带着戾气,眉间血色的佛印泛着暗淡的光华。纵然他有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单是周身气质也能直接吓哭孩子,让人以为妖神降世。

    雪怀认认真真地道:“谢谢您。”

    “谢我……什么?”云错的声音听起来竟然还有点委屈。

    “谢您帮我作弊。”雪怀很坦然,“我不会玩叶子牌,那个孩子很厉害,没有你,我也赢不下这些纸张。”

    “为什么要跟他赌?”

    雪怀瞅了瞅他,无所谓似的:“因为我不觉得这颗痣有多重要,也不好看。赢了自然好,输了,我也可以照旧去别处买纸。”

    “好看的。”半晌后,云错只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钉穿他骨髓似的。

    雪怀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花烟杆——他刚刚从那几个鬼姬身上顺来的,随手用了个法术点火,吸了一口后缓缓吐出。

    他就那样懒洋洋地靠在墙边,歪头看着云错,那颗红泪痣会动似的勾人,让他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出几分明艳来:“云公子,可我不喜欢这颗痣,它让我显得气势不足。我只是个普通的商人,和我爹做本生意。有我的路要走。就像您讨厌抽花烟的人,我却抽花烟成瘾,不是一路人,便不必强求了罢。”

    云错仍然看着他,喉结动了动。

    那眼神让雪怀有些看不懂,里面掺入了一丝危险的意味,就好似……群狼迎来饕餮盛宴。

    呛人的雪烟草和辛辣又甜美的彼岸花香混合在一起,刺激着雪怀的五脏六腑。他其实不会抽这玩意,只怕再抽几口就要破功憋不住,干脆拿得离远了些,装作磕烟斗的模样在墙边磕了几下,把烟丝全部磕了出来。

    云错突然道:“普通朋友,也不行么?”

    雪怀看着他。

    “雪……公子,你大约误会了什么,我看中了你家的深花台,往后有需要定做大批法器与刀兵的话,还需要你替令尊转达。你是深花台未来的主人,我希望能与你……你们,建立长久一点的合作关系。”云错神色镇定地看着他,“放心,我没有要强人所难的意思。”

    雪怀问道:“你的都是真的?”

    云错点了点头,看起来却无意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入夜了,回罢。”

    *

    回去路上,云错仍然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正好顺路,雪怀家离得近,没走几步就到了。他礼貌地同云错告了别,进门后发现雪何和柳氏已经睡下了,宅邸寂静。

    他将储物戒交给老翁,抬头看了一眼花里胡哨的庭院和游廊,顺手引了一个法术,让那些辣眼睛的装饰都缓慢燃烧起来。

    明黄的火光跳动起来,却不伤及建筑物,有好奇的鸟雀路过,还敢在火光里面跳来跳去,似乎正在为引火不烧身而感到疑惑不解。

    “少主,今日还顺利么?”

    “顺利。老伯,你先睡罢,不用管我。”

    雪怀立在庭院中,看着满天晃动的火焰,极力回想上一世他的家所遭遇的一些变故。可惜有的事件想了起来,时间却未必清晰,有的则是连事件都不太清楚的。

    看来还需要闭关修行,找时间在记忆深处催动一番才行。

    袖子里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雪怀取出来一看,发现是他顺来的那根花烟烟斗。

    他其实觉得抽花烟有些潇洒,男人抽阴柔,女人抽妩媚,都是好看的。只不过上辈子因为云错不喜欢,一直没有尝试过罢了。

    抱着再尝试一遍的想法,雪怀重新点燃它,猛吸一大口预备提提神,结果这一口吸得太猛,直接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连个疏通的法术都来不及捏。他捂着嘴弯腰跪倒在地,觉得整个灵台都被呛得混混沌沌,咳嗽声惊天动地,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半跪在地上,觉得肺腑撕心裂肺的疼,泪眼朦胧间瞥见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他以为是家中的老翁,刚想摆手让他不用管自己,那人却跟着他蹲了下来,一只手揽住他的脊背,另一只手递来一张干净的绢帕,轻轻捂住他的口鼻。那上面大约施加了某种治愈术,带着雪竹的清香,让喉咙里的灼痛在须臾间就平定了下来。

    见他不咳了,来人伸手轻轻帮他擦掉眼角零星的泪。

    “烟瘾?”

    雪怀听见云错低沉的声音。

    雪怀:“……”

    云错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无意继续戳穿他这个拙劣的谎言,只是道:“我想起来有东西忘了给你,所以去而复返,雪公子不要见怪。”

    寻常人若是发觉对方故意撇清关系,想来也会不太高兴。

    十六七岁的人了,嘴都快跟个孩一样,快要嘟起来,有些低落的样子。

    一个冰冰凉的东西塞了过来,是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下一刻,云错就不见了,他的身影消失在冬夜的风中,只剩下几声零星的虫鸣。他离去有一会儿后,雪竹的香气才慢慢散去,

    雪怀呆了好一会儿后,开木盒,见到里面躺着八个种类不同的点心,是花妖一族的特产,不算稀奇,但是他一直喜欢的。

    特别巧的是,上辈子他死之前,上战场都要带上几个,每天不吃就睡不着觉。

    点心下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两个字:“晚安。”

    作者有话要:  雪怀(抽烟):他最讨厌抽花烟的人,这下肯定能一击命中让他对我敬而远之!

    云同学(谨慎):他好像在……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