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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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怀带着法器回了家,没人问他是怎么轻轻松松地弄到手的——因为他回来后倒头就睡,一天一夜过去了,他才晕晕乎乎地起了床,拐个弯去自家庭院中的热泉池中泡了个澡。

    雪宗不在,他就是家主,柳氏是不敢过问的。

    泡澡时,他才听老翁了一件事——诸氏郎连同其他的那几个围着云错转的少年郎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这几天统统闭门不出,连寻仙阁都不去了。

    诸擎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拐弯抹角地问到了雪家头上,可雪怀睡着没醒,雪何和柳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统统没辙。又因为雪怀提前过了招呼,他又不敢去问雪宗,最后只能干瞪眼。

    雪怀把自己泡在温泉里,懒洋洋地听老翁讲了一遍经过,道:“没什么大问题,您别担心,法器在我房中,劳烦您送去深花台,等我父亲回来直接给他就好了。”

    老翁狐疑地看着他,还是照做了,没再问他别的。

    没过一会儿,雪何也过来了,原样问了一遍怎么回事。他睁着他那双秀气温润的大眼睛,担心地看着他:“哥,你没事吗?下次出去不要喝那么多酒了,我听外面的人你和诸公子、云公子他们对上来了,是真的吗?”

    雪怀随手招呼院中的鸟儿给自己叼来一颗甜果,慢慢地剥皮丢到岸上,再由鸟把皮吃掉。他道:“对上了又怎的?他们抢我们家的东西,我上门拿回来而已。”

    雪何咬着嘴唇看了他一会儿,畏畏缩缩地开口道:“可是云公子他们……”

    “惹不得,我知道。”雪怀语气很淡,他想了想,“好像我确实过分了点,会不会把那群孩子闹得自闭了?”

    雪何吓了一跳:“哥!你到底干了什么?”

    “只是把他们放倒了绑在柱子上而已,顺手再给他们画了点妆。”

    绳子是结实有力的捆仙锁,单靠那些少年自己的力量大约挣脱不了。乌龟也是画的最正宗的乌龟,和他爹的水缸里养的一模一样。

    保管气死他们。

    然而,最有意思的是云错。

    他没被他的琴音祸乱心智,找他讨来画后反而继续装着睡着了。

    要他没办法从捆仙锁里逃出来,再把伙伴们弄出来,雪怀是不信的。显然,云错只是没那样做,最后八成是守在寻仙阁底下的诸家发现的这堆东倒西歪的混子,出了个大丑。

    他们多半还没察觉到他们当中出了个叛徒。

    雪怀道:“你的有道理,似乎是有点过了。往后父亲与诸伯父那里也不好,我写几封道歉信过去……”

    他又召来房中的饕餮鬼,单手掐着它的脖子,逼迫它吐出了前几天他裁完没用上的雪浪纸,随笔写上:“恩怨两消,愿赌服输。雪怀行事仍欠妥当,惟愿真有一日,呼朋唤友,醉饮长歌。”

    雪何在他旁边,看着他写完。

    雪怀写完后递给他,道:“弟,你帮我去送罢。青鸟跟我闹了脾气,不愿帮我送信,我宿醉未消,身上懒,不想动。”

    雪何弯起眼睛对他笑:“肯定是哥哥你把人家青鸟吓到了。”

    他接过来,将这道歉信好好收到怀中,又叮嘱了一遍雪怀好好吃饭,又乖又温软的模样,简直是三好弟弟的模板。

    雪怀看着他走远,微微一笑。

    他从水中起身,随便披了件袍子走进房中。刚进门,他便弯腰把流着口水、眼光发直的饕餮鬼丢到一边,“咚”的一声后,在原地一把拎出被压扁的青鸟。

    青鸟痛哭流涕:“我不是据在跟您闹脾气吗!雪少主,您把我烤了吧!我不要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上次的事先原谅你,想不被我烤,去盯住雪何手里的那几封信,去向如何你不用管,最终来告诉我就行。”雪怀轻轻摸了摸它的毛,觉得自己很温柔,“乖。”

    青鸟抽抽搭搭地飞走了。

    *

    三天后,麻烦找上了门来。

    雪宗人还在仙洲没回来,可其他几位少年的家长都把这事告诉了他。没见血,人没事,只是被绑起来画了几只乌龟,除了有些丢脸——据原话是“奇耻大辱”,之外没有别的伤害。

    雪宗这位当家长的大大咧咧地表示了同情和抚恤,“大度”地替这些家长表示:“哎!不就是年轻人间闹闹吗!这些孩子都很坚强的,实在不成,我们雪怀也让他们绑回来,再画回来,实在不成还能加上一个雪何,都给你们画,我们雪家孩子就是多。”

    众家长:“……”

    眼看着跟大流氓是不通道理了,温文尔雅的家长同志们盯上了雪怀这个流氓。

    雪怀一一接见,认真地听取了他们的抱怨和疑问,而后将来龙去脉了一遍,再三道歉。

    雪宗长得有点随意,但雪怀继承了他母亲的好相貌,别人没想到传中飞扬跋扈的雪家少主是这样一个漂亮温雅的郎,还温声细语地跟他们话,那点儿心疼自家儿子的心思几乎都要被策反了。

    当他们了解了抢法器一事的来龙去脉,回去还要指着自家崽子骂:“本来就是别人的东西,跟出去抢什么枪?人家那么好的孩子,不是被你们先欺负了,会这样还手吗?被人画成这样活该,早日送你们去拜师修行的好,正正心性。”

    雪怀一夜之间变成了仙洲家长们人人称赞的“好孩子”,这事让他也有点措手不及——仇恨一下子就拉得有点大。

    果不其然,三天后,那群纨绔少年重整旗鼓,把他堵在了去深花台的路上,誓要找他讨个法。

    其实按照正常人的思路,被欺负了欺负回来,雪怀做得一点都没错。

    但这帮子连带着雪怀本人,都是流氓的想法:

    抢了就是抢了,凭本事抢回来,是大家好的,还一起立了字据。你雪怀抢回来后还把人绑了起来,叫他们在人前出尽了丑,这就是背信弃义。大家好了一起当流氓,你却突然考上了天官,就是这个道理。

    这天他们来找他,云错带头,却不话,只是抱着一把长剑,靠在墙边看着他笑。

    他们两人有彼此的秘密,谁也不能。

    那一天,他一开始就知道他要用琴来赢得这场赌局,看穿了他心思似的,晓得他当这是少年间的闹,并未认真。

    白了,这场法器引起的纷争,只有雪怀和云错两个人没有当真。

    云错那种态度……就好像是某种难言的纵容和宠溺,像兄长对弟弟,或是其他的什么。但在他其他的地方又分外执着,比如他仍然记着他拿花烟骗人的仇。

    雪怀有点不爽:不提上辈子的事,他本身就比云错大几个月,这辈子他也不再是他的左护法,实在轮不到他云错拿这种眼神来看他。

    他爹都不敢这么看他的!

    云错把他家的那只呆瓜猫也带来了,银灰色的猫,绒毛柔软。它天生没有灵根,不能开口话,和凡间的猫没什么区别,但云错惯得它无法无天,动辄就敢爬人头顶。

    现在这猫蹲在他肩头,伸长脖子冲雪怀喵喵叫了几声,眼神中充满了好奇。

    *

    雪怀移开视线,并不看他们,而是将自己怀中的图谱收好放入袖中。

    这里离种了万花的深花台不远,路越往深里走,越见满眼风致。一阵风来,便抖落满身花香。他背着书囊,好似一个最乖巧不过的学生。

    “雪公子,我们来要个法。上回你没带武器,我们便用我们的办法,但你后来戏耍玩弄于我们,又是什么意思?”这次少年们有了进步,没只顾着看他,而是气势汹汹地发问。

    雪怀友好地笑了笑:“我玩得过火了,抱歉。”

    显然,他这个理由并不能服众。除了云错以外,其他人显然都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给激怒了:“我还当你是个有担当的好儿郎,结果只会背地里使这些阴招!敢不敢一场,你话!”

    雪怀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非要死缠烂不放么?道歉信都写了,原来你们也不过是没有容人雅量的匹夫而已。就,我不出手,你们能碰到我半片衣角,就算我输。”

    “什么道歉信?你放屁,敢瞧不起人是不是?”他这话一出,直接把本来就憋着怒气的少年人们引爆了,一个个都红了眼,冲上来就要揍人。

    偏偏雪怀眉眼轻佻,很认真地道:“一个一个来?不如一起上吧,我省些时间。”

    这仇恨拉得太彻底,难为这些平日里半点委屈都没受过的少爷们居然当真按捺住了心性,推出了一个拿着长鞭的少年人跟他。

    雪怀不动声色,带着人寻了个开阔地方,倒也认认真真摆好了阵势。

    腰背笔挺,像一株白玉树那样的往那里一站,左手握着右手手腕,交叠背在背后,不动如风。

    “姓雪的,爷今日不在你这张脸上添点花——”一鞭子甩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划破空气,迎面冲来。

    雪怀轻轻避过,像一片轻柔的羽毛。

    他歪头笑道:“就怎的?”

    他母亲是风羽族,天生轻盈敏捷,过世之前,雪怀跟着她踩云上梅花桩,最后能在初春的树梢头往来躲避春风和阳光,而不抖落一片树叶。

    别他现在有银丹期的修为,就算没有,凭他十六岁时的身法,的的确确是难以让人碰到的。

    那银鞭如同发狠的灵蛇,左突右冲却不得其门而入,舞鞭的少年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没有章法,到最后看得他的同伴都急了起来,雪怀却仍然气定神闲。片刻后,他见到这少年已经急红了眼,趁着一个错身便伸手夹住了那鞭尾,顺着自己的方向一扯,那少年措手不及,武器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落入了雪怀手中。

    雪怀再次建议道:“一起上吧?”

    “你放屁!”

    于是又成一团。

    云错自始至终没有动,只是抱着他的长剑靠在墙边,面带微笑看着雪怀。银猫在他肩头蹲得不耐烦,看见面前一群人动来动去的好玩,雪怀动得多,尤其好玩,于是凑近了想要蹭蹭他的脚。

    雪怀便又要躲着人,又要躲着这只猫。他很快开始嫌烦,一个接一个地卸了这些少年的兵器,随手往树上抛,刀剑一把接一把地深深钉入了树干中,咚咚抖落一地的浮花。

    他问:“还吗?你们没有人了。”

    少年们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云错。

    他们是不敢叫云错出手的。他们平时依附云错,向来都是云错做什么,他们便跟着去做,但雪怀这件事上,并不是云错本意如此——起初只是云错追着雪怀出去,后面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而已。

    论到私仇,那是诸星的事。云错自始至终跟过来,却自始至终旁观,谁也不清他在想什么。

    有一个心大的试探着叫板道:“谁没有?雪公子,你是真没听过云少仙主的名字还是假没听过?”

    雪怀抿抿嘴,不话。

    他是想没听过的,但他瞥见了云错递过来的目光,非常识趣地闭了嘴。

    凶巴巴的还记仇,上辈子坑走了他的大半人生,谁要听过他?

    在众人的注视下,云错起身,一言不发地来到雪怀面前。

    他靠得很近,呼吸可闻。

    “要吗?”云错问,“雪公子。”后面那四个字他得很轻,仿佛挟裹着点笑意。

    雪怀摇头:“不了,你们若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将我绑起来照样画几笔就是了。我发的道歉信,你们没收到么?”

    他仍然是这幅清淡温和的样子。

    在场的少年们都迟疑了,想起了开之前雪怀的那句话,怀疑道:“你真写了?不会是来诓我们的罢?”

    雪怀站立不动,道:“你们将满城的青鸟找来问一问便知道了,我彼时宿醉未醒,醒来便觉得这件事做得不妥当,写了道歉信让舍弟转交给你们。”

    他话音刚落,云错便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握——一道红黑色的烟尘飘散,而后化为实形,变成了一只尖牙利嘴的血食乌鸦模样。

    诸星瞪大眼睛:“冥府信鸦!你从哪里搞到的?”

    云错淡淡道:“有一回路遇冥府主人,他随手赠与我的。”

    冥府的信鸦是连通阴阳两界的信使,出口从无假话。云错低声问:“你告诉他们,雪家少主是不是一个骗子?”

    雪怀:“?”

    信鸦嘎嘎地笑道:“是。”

    雪怀:“???”

    信鸦接着道:“可是这件事他没骗你们,给你们的道歉信现在正在饕餮鬼的肚子里,他弟弟并未送出,而是直接丢了。”

    话音刚落,黑烟散去,这信鸦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眨眼就消失了。

    冥府认证的“骗子”雪怀眨巴着眼睛看着云错。

    云错收回了法术,淡声道:“所以,误会都解决了,话提早开便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其他人都讪讪的:“没,没有……”

    他看向雪怀。

    雪怀避不开云错的视线——黑衣少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其中仿佛暗含深意,可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雪怀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后退一步,镇定地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还未动身,手腕便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扣住,连带着整个人都被拉了过去。

    两人身后刚好是那柱参天仙树,云错将他困在树下,脊背轻轻一贴,便抖落一朵淡粉的花瓣,正好飘入雪怀发间。

    “你自己的,如果我们实在气不过,便也在你脸上画上几笔,对不对?”云错俯身看他,认认真真地问道。

    他比他,可比他高出不少,方寸之间,雪怀本来想挣动,却没来得及。云错就这么压下来,那双深如古井的眼睛跟着压下来,映出一个手足无措的自己。

    “……对。”他承认了。

    朦胧间有仿佛火焰升腾一般的风声,头顶的树枝像是迎了风一般,开始大幅度地晃动,沙沙作响,落花也跟着越来越多,如同流云聚散般切割、纠集、压缩在云错指尖,淡粉汇聚成急急积压的深红,散发着灼热的光芒。

    那股灼热逼近脸颊时,雪怀心头掠过一个想法——云错不会要把他的眼睛废了把?

    但出人意料的,并不烫,甚至是微温的触感,就如同人的手指,又轻又谨慎的动作,仿佛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云错用手指轻轻蹭过他的眼尾,往他眼下擦了擦,擦掉他刻意遮掩的脂粉,露出那粒轻佻的红痣。

    再顺着眼尾的弧度勾下去,几笔画出了一朵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