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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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错告诉雪怀,这个山洞名叫沉心洞,是整个魔界都罕有的封印地。别人这里是埋葬刑天的地方,自生克杀阴戾之气,所有的法术在这里都会受到强烈的压制,用作沉静气息、修为突破的地方最合适。

    但也因为这个原因,从古至今在这里走火入魔的人不计其数,魍魉横行,越发阴森。云错这次也的确是走岔了气息,要是没有雪怀闯进来,恐怕会在这里断气。

    雪怀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功法走岔。他没告诉云错的是,他自己也差点神识走岔,因为云错的幻景中心好巧不巧都和上辈子的事情有关,险些把他也带歪了。

    他想一想,也很快明白了:白凤雪原是云错在魔界的故里,当年魔界起事声讨云错的身份,故而才派他出去平息事端,云错对这个地方有着某种执念。而寻仙阁,则是云错来了仙洲之后去过最多次的地方。

    仙魔的两重身份从来都是云错无法避开的业障,这应当就是云错的心魔了。

    他从进来前看见的抽花烟的女子像,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个魔界女子深爱着当今帝尊,为了爱情放弃了魔族公主的身份,以一人之力把云错带到仙洲抚养大,希望着他有朝一日能被父亲承认。

    然而,仙魔本就殊途,云错有着仙和魔的根骨,魔的眼睛,很难在这片土地上找到自由与安乐。她严厉地教养他,又因为他阴戾沉闷的性子觉得失望,动辄骂,最后自己染上了吸食魔药的毛病,在一个雪夜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那个时候云错已经十岁,他仍然无法完全融入仙界,却又再也回不了魔界,只能在两个世界的边缘游走,仿佛一个被人遗忘的鬼魂。

    十一岁,帝尊想起来有他们这个儿子,开始拜托各路仙家照拂他,并且有意锻炼他。云错从此得了个“少仙主”的尊号,但他仍未能融入这个繁杂的仙界,反而一天比一天孤高沉默。

    他从不要父亲那边人送来的钱,他母亲给他留下的一切足以让他衣食无忧,宅邸的深门日复一日地关着,仿佛就要如此衰朽下去。

    十三岁,帝尊出巡九仙洲,九十九只凤凰驱动的金銮圣驾就如同太阳那样夺目,翱翔在九天之上。云错淡漠地站在远处,袖手旁观,那一刹那,他心底生出了一种悄无声息的、燃烧般的渴望。

    他也要到那个位置上。

    他不要那个人送给他,他要自己把它拿回来。

    那或许是比仇恨更深重的一种渴求。雪怀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唯一的感觉就是云错此人,仿佛欲壑难填一般,穷兵黩武也要跨越十七洲仙魔妖鬼,将所有东西握在手上,但当他真正将其掌握在手中之后,他又会仿佛玩厌了玩具的孩子一样,提不起兴致。

    一个不美丽的世界,雪怀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那样执意地要掌控它。

    对云错而言,这是一片昏沉的、难以看清的天地。

    就像魔界之于雪怀,他看不清,故而无处下脚。

    *

    天已经很暗了。

    那种血色的雾气依然在弥漫,随着黑夜的深入越发浓重。

    雪怀现在别是踏出山洞,他只要离开云错制造出的这个幻境中心,立刻就如同进入了完全的黑暗中一样,连方向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他裹着云错的外袍——云错在他的殴之下主动上交的,问道:“我们天明后再下去吗?”

    他没告诉他自己怎么找到的他,只是呆瓜猫带路。

    云错:“趁早下去的好,你上回被阴灵魇住了,气脉虚浮,在这里呆得越久,你越危险。”

    雪怀难得有点迟疑:“可我看不清魔界的路。”

    云错温声道:“我背你下去,雪怀。”

    雪怀:“……”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的确是不二选择,但他怎么像怎么觉得怪异。

    他觉得自己大概也有病,眼前这个人强行抱过他两次,吓过他两三次,还有这次差点把他衣服扒了,他却还要相信这个人的话。

    云错却没有多,他过来在他面前蹲下,催促道:“走吧,你身体撑不住的。”

    雪怀只得爬上他的背。

    云错的背很坚实,听魔族人生长比仙界要快,或许是这个原因,他的体格不像是少年人,反而近似于成年人,挺括、硬朗,带着锋利的英气与俊美。

    他背着雪怀,雪怀肩头趴着灰猫,两人一猫就这样在雪怀认为的一片黑暗中慢慢地走下去。

    他银白色的头发在这方面黑暗的天地中是如此亮眼,像是泛着微光一样。

    雪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云错脚步不停,怕他滑下来,于是紧了紧托着他双腿的手臂:“我是半魔,雪怀。白发红眸是魔界人的特点。是不是不好看?”

    雪怀道:“也还好,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只有半魔的体质罢,按道理来以前应该是黑色的头发,怎么会这么快就引发了魔族血统反噬呢?”

    一个猜测在脑海中成形,雪怀轻声问:“你……入过魔吗?”

    这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了。

    他如今是银丹修为,在这封禁之地半点法力都使不出来,充其量只能汇聚灵根,勉强把山洞砸出个窟窿来,而云错却能在里面施展幻景,进行精神力消耗极大的观心修行。

    这需要金丹,甚至金丹以上的修为,深不可测。

    这辈子的云错才十七不到,除了入过魔,没有理由来解释这件事。

    云错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而后道:“是的。”

    又很快补充一句:“只修到魔道一重,然后没有继续了。当时是意外入了魔,也没办法掰正了。你……你不用怕。”

    雪怀好奇,顺便问了一嘴:“意外?入魔还能意外的?”

    “嗯,当时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走了。”云错淡淡地道,“现在不提也罢。”

    雪怀便安静下来。

    *

    两个人继续往下走。雪怀看不清东西,方位感也迷失了,只隐约觉得他们总是在向下,也不知道走完了那危险的天梯没有。

    失重感太强,黑暗和冰冷的气息总像是不断提醒着他重复死去当天的事情,雪怀一声不吭地埋在云错背上,身体僵硬。

    “雪怀?”

    云错也察觉到不对劲。他停下来,轻轻碰了碰雪怀的指尖,发觉他已经满手冷汗。

    雪怀勉强道:“我没事,不用管我,我有点不太习惯……这种又冷又黑的环境。”

    云错没什么,又背着他走了一段路,后来仿佛是到了平坦些的地方,他将雪怀放了下来。

    雪怀问:“到了吗?”

    云错:“还没有。”完,他上前揽住雪怀的脊背,顺势就将他一把横抱了起来,严严实实地压在怀里,低声道,“别动,背着你,你背后空门大开,刚刚有几个阴灵跟了你一路了。你是多久没休息好,将根骨伤成这样?”

    雪怀起初想挣扎,听了云错的话后又愣了愣,努力睁大眼睛,想在一片黑暗中看出些什么东西来,可惜未曾如愿。

    上次他沉溺在彼岸花的环境中,被魇住了,这回来找云错时,用灵视也能瞥见有许多在黑暗中蹲伏的影子,似乎想要夺舍他的身体。

    他想了想,知道是为什么了。

    大概是他重生不久,魂魄刚刚归体,根元当然不稳固,所以会被这些东西盯上。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往后得找大夫开些镇魂的药。

    他低声道:“我会注意休息的。”

    云错道:“我那里有一点药,以前我入魔后镇魂吃剩下的,还能用,出去后我给你吧。”

    雪怀道:“……嗯。”

    云错:“雪怀,你聪明,药方你记着,麒麟甲五片,如意草二钱,空青二钱,地魂花一钱,彼岸花、白练果、镇魂瓜各一枚,熬煮两个时辰,待汤汁熬干,内服外敷,知道吗?”

    雪怀轻声问:“真的是你入魔后吃剩下的,不是特意买给我的?”

    他安安稳稳地躺在他臂弯里,攀附着他的肩膀,平日里清冷叛逆的样子都收敛了,乖巧和顺得不像话。

    这样的他很温和,是别人从未窥见的一面,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习得的。

    能让人心跳漏掉一拍,就跟他笑起来一样,灯火明灭,晃荡出一溜儿叫人慌乱的光影,恰如他的眼神。

    云错:“不是。”

    鬼使神差地,他了真话:“是买给你的药。上一回就买了,但是没有来得及给你。”

    雪怀盯着他的眼睛看:“云……云弟,你多大了?”

    云错有些恼怒,仿佛措手不及一般:“你别这么叫我。”

    他已经忘了上回促狭着叫他“雪怀哥”的事情。

    真这样哥哥弟弟的叫起来,却不像之前那样别扭,雪怀发现了这人身上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不依不饶地问:“你多大了,啊?孩才这样追求心上人的。”

    云错抿着嘴不话,视线紧紧盯着他。

    见雪怀闭口不言,他又催他:“我怎样?你,雪怀。”

    雪怀:“就跟诸公子一样,有什么东西就送过来,一时新鲜,误把新奇当成情爱,等新鲜劲儿过了就好。或许你现在觉得不是,可往后就会觉得有道理,你雪哥哥从不假话。”

    来去,还是要他死了这条心。

    雪怀好像一只慵懒的猫,闲着没事就躺在他怀里晃悠爪子,非要往他心上挠出点儿口子来。

    云错阴沉着脸,道:“我们先不这个,下山再。”

    雪怀发现他好像真的要生气了,也知道这事要适可而止,又“嗯”了一声,问道:“累吗?我们走出沉心崖了吗?走出去时你告我一声,我可以变一点,你将我塞进荷包或者袖子里也是可以的。”

    云错道:“还早,你别话,心引来其他东西。”

    雪怀又问:“真不累?”

    他看了看云错的神情,疑心对方有些想伸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于是老实了。

    他这一路找过来,又是钻林子又是爬天梯的,单是砸破洞壁时便已经不剩什么力气。魔界的阴息对他的根骨也有损伤,雪怀这时候已经很累了,困意像潮水般涌来。

    云错抱着他的手臂很稳当,雪怀起初盯着云错里衣上绣着的一只貔貅,心想和自己房中那只吃垃圾的饕餮鬼有那么几分像,慢慢地眼皮子就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云错的脚步越来越轻,动作也越来越平稳。他严肃地看着怀里的人,好似捧着个什么碰不得的珍宝。生怕他被碎了一般。

    *

    再醒来时,雪怀发觉周围照旧黑暗,只不过能看见月亮,眼前有淡淡的银辉。

    云错在他身边生了一堆火,看见他醒来后,转头问道:“醒了?”

    他伸手过来,雪怀下意识地想要躲,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云错低声道:“过来,我给你渡些修为,你生病了。”

    他这么一握,雪怀才发现自己的体温已经到了低得可怕的地步——云错手心传来的温热居然让他觉得有些烫,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之前那股上涌的疲惫也依然不曾消散。

    这里是仙洲外的荒原,不是雪怀刚来时的峡谷口。云错他也忘了方向在哪里,却只看见怀里的雪怀脸色越来越苍白,于是赶紧生火,想要给他渡一点生息,刚好雪怀就醒来了。

    他浑身的力气都仿佛别抽空了一般,脑海深处也一跳一跳地疼。云错给他煮开了一碗雪水,慢慢喂给他,然后扶着他靠着树躺着,伸手给他传输真气。

    雪怀的灵根属水,最招阴气,云错属土,气息宽和、温厚,恰恰最克制他血脉中的阴息。没过一会儿,雪怀脸色逐渐好转,声音却还是嘶哑的:“又要不知道第几次谢你了,云公子。”

    “我统共也没帮到你几次。雪浪纸是你自己赢来的,蝙蝠是你自己下来的,那个白……最先中的是你的刀,反而是我欠你一条命。”云错低声道,最后的声音几乎不可闻,“欠你……两条命。”

    他问他:“还不舒服吗?能不能动,我带你去医馆。”声音中透出了显而易见的焦急。

    短短三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雪怀已经虚弱得不愿话,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放任自己再度陷入沉睡。

    睡梦中,他隐约知道自己被送去了炉火温暖的医馆,老郎中给他诊脉、针灸,最后道:“怎么这么晚才送来?魂魄不稳,阴息入侵,再晚就要被夺舍了!伙子,你是怎么照顾你的道侣的?这么漂亮的一个娃娃,病成这样,你……”

    后来的他没听清,只记得云错认认真真地认错,统共就了四个字:“是我不好。”

    声音低落,像一只在雨中耷拉着耳朵和尾巴的狼。

    *

    雪怀在医馆呆了七八天,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休养。

    镇魂的药大多数也带有安神作用,他就这样连续不断地睡了下去,等到可以下地走动的时候,云错已经不见了。

    老医仙道:“你那个伙子?他通知了你的家人后,就不曾来过了。”

    雪怀便没有再问。

    云错这个人已经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重来的这辈子,有什么东西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正如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雪何倒是高兴得疯了——八成为了云错没事,剩下那二成为了雪怀没找他麻烦。

    雪怀被雪宗从医馆接回家,静心休养了一段时间。等到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开始外出走动,锻炼身体。

    他算等身体好透之后,上门去给云错认认真真地道一次谢,然后告诉他自己即将前往很远的仙洲修行、学习的事情。

    他不知道怎的有了个感觉,这辈子的云错仿佛不比上辈子那样偏执、固执,更好话一些。少年人的恋慕让他措手不及,云错居然会喜欢上他,这是个意外。

    但他同样觉得,意外都是可以解决的,过阵子就好了,就和以前追求过他的每一个人一样。

    然而还没等他上门拜访,云错却主动来了雪家。

    这次和以前不同,云错是先来找了雪宗,进屋前被雪怀碰见的。雪怀刚从深花台回来,迎面便看见云错立在庭院中等着,而屋内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云错微笑着看着他:“身体好透了么?”

    雪怀点点头:“好了,多谢你。你是来核对货品清单的么?”

    云错却只是看着他,答非所问:“我想好了,上次我给我们一段时间,雪怀,我这次是来找你这件事的。”

    雪怀讪讪的。

    他没料到云错会旧事重提。他以为他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这都一个月过去了,他以为上次去魔界把他找出来,两个人了话,就算这次不见面的约定截止,没想到云错把他送去医馆后继续人间蒸发,原来还在继续想么?

    云错问道:“我是不是很凶,有时候让你很害怕?”

    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紧张,面上却是镇定自若的。

    雪怀想了想:“也不是。你和我原来想的……有一点不太一样。”

    上辈子或许是这样——九洲之主,修真界之尊,谁人不怕?他又一向是个暴君,喜怒无常,任性妄为,手法要多狠辣就有多狠辣。

    可这辈子不太一样。

    云错道:“你认为是怎样的?”

    雪怀仰脸看着他,有点不知道如何形容,最终只不确定地道:“我想……你大约本来应该是,被人发现喜欢他后,会立刻上门提亲,把人一辈子捆在身边的那类。但是你现在……很温和,尊重我的想法,这一点我是很感激你的。不过我仍旧觉得,我们大约不合适,你年纪也还,等你大了之后,会遇见真正喜欢的人。”

    “可你的没错。”

    云错静静地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后,才道,“我是来向你提亲的,我想把你一辈子捆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