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九 死节 上
平阳府衙,书房。
已经是三更天了,桌案上的蜡烛渐渐昏暗,杨鹤捏着额头,静静的坐于案前,灯影之下,那年迈的身躯更显单薄,围城已逾整月,杨鹤一直被恐惧与疲惫折磨着,虽然他倾尽全力,屡次识破流贼攻城之策,然而,局面仍然没有任何好转,平阳之兵伤亡过半,战事艰难,百姓畏惧,难募丁壮。
然而,努力换来的却是一个个的坏消息,先是北上援军受阻太平关,继而又传来突袭贼营失败,贺人龙身死的消息,杨鹤虽然痛恨贺人龙,却知道他是个敢战能战的,要不然流贼也不会称其为贺疯子,而洪承畴也是有丰富经验的文官,太平关一败,已经明流贼尾大不掉,已成大患了。
剿贼数年,杨鹤对于眼前的局面太熟悉了,如果再无援军分担城防压力,那平阳连十日也撑不下去。
在借助知府张守华与洪承畴传信文书中,洪承畴对于平阳之围也是焦躁难抑,却也无计可施,杨鹤对此甚是了然,洪承畴新任总督,刚与流贼开战,便折损贺人龙这等副总兵级高级武官,无论如何也少不了朝中弹劾,再贸然让曹文诏南下,若是再败,那流贼就成了脱缰野马,再也控制不住了,届时,洪承畴免不了以死谢罪。
杨鹤明白,但就是这个明白让他如坐针毡,曹文诏那路大军不容有失,这平阳几十万百姓就能弃之不顾了吗,左右权衡,杨鹤怎么也下不定决心,虽然他有法子施压于洪承畴,让其命令曹文诏南下击贼,但在大局和数十万百姓之间如何取舍,杨鹤却下不定决心。
天已经亮了,杨鹤抬头看了看落下去的弯月,苦涩自语:“看天意吧,愿二祖列宗庇佑,愿天子洪福。”
杨鹤敲了敲桌案,锦衣卫沈总旗走了进来,杨鹤声音已经沙哑,问:“献贼如何了?”
沈总旗抱拳道:“昨日押解洪洞、岳阳、浮山三地官员衙署共计十七人,求饶者斩首分尸,死节者剥皮实草,今日天不亮便押解官员家属百余人,叫嚣日出便斩,下午则杀缙绅。”
杨鹤摆摆,让其出去,又叫来仆人,替自己更衣。自从昨日起,流贼张献忠不知从何处听闻自己在平阳城中,要求面谈陕西背信弃义,伏杀神一魁之事,若是不去,便先杀官宦缙绅,再杀不服百姓,直杀的见到自己为止,如此阴毒段,杨鹤自然不会上当,即便是平阳知府张守华也不敢让杨鹤犯险。
天大亮,杨鹤只身从府衙出,一身儒生青色襕衫,宽袖,皂色圆边,软巾垂带,他神色肃穆,甚为庄严,踏步行在府城大道之上,虽然喝令仆从、护卫不得跟随,但众人却远远跟在身后,大道两侧,无论百姓、灾民,见此情景,皆不敢靠前。
一路行到北门,平阳知府张守华骑马赶到,翻滚下马,直接跪在地上,求道:“恩师万万不可,恩师不能中贼人奸计呀。”
杨鹤剑眉竖起,呵斥道:“堂堂府城牧守,缘何大庭广众给民下跪,还不起身。”
张守华站起来,却已经是满脸泪水,他知道杨鹤要出城赴死,死死拉住杨鹤,抽泣不语,杨鹤道:“大明三百年江山,糜烂至此,吾曾身居要职,无所匡救,蒙陛下大赦,苟活于世,贼人杀官,官吏当以死效忠,然,无辜民有何过错,不可见死不救。”
杨鹤从张守华中扯出臂膀,道:“吾以戴罪之身,今日却得士大夫之烈,为忠义死,为万民死,死之犹生也!怀远为一府父母,当以守城为重,去吧,去吧。”
张守华依依不舍,杨鹤却意志坚定,眼睁睁看他走出城门,这时,二十余人追随而出,杨鹤回头一看,是锦衣卫与护卫们,杨鹤劝慰道:“尔等何苦如此?”
锦衣卫总旗沈炼,拔出绣春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郑重道:“卑职受命天子,护得大人周全,大人若去了,卑职难免一死,不如随侍身边,也全吾等声名。”
“某与沈大人心思一样。”一高大汉子道。
这汉子原本是杨鹤的标营千总,感念杨鹤恩德,又受杨嗣昌所托,前来扈从的,如今也存了必死之心。
沈炼却提刀拦住了那千总,道:“郭兄愿同心死义,沈某佩服,可如今的平阳还需郭兄这等虎狼之士。”
沈炼拉着郭姓千总到一旁,低声:“郭老哥,老大人一去,府城无人再能压制那些宵,郭老哥还是回去,随侍张知府身边,一旦有人敢提献城投降之事,郭老哥便一刀杀了,才好保全这些百姓性命。”
那千总听了这话,知道杨鹤所为俱是为了满城百姓,他一咬牙:“也罢,若有会,自当杀献贼报仇,若五年不得,郭某自当以死谢沈兄。”
郭千总领了七八人走了,杨鹤见身边还有十数人,除了锦衣卫,便是几个家生奴才,杨鹤哈哈一笑,握住沈炼之,高声道:“好好好,我等同心死义,以尽忠义名节。”
一行人出了城,径直向北而去,城北面对城门半里地便有一座土台,是流贼堆砌用来炮轰城墙守军的,但流贼中只有佛郎、铜炮,而平阳北城墙有红夷炮三门,对轰半日,流贼败下阵来,如今土台平整,旌旗招展,跪着近百人,地上满是血污,早已成了张献忠威胁官军的断头台。
杨鹤登上土台,见一黄脸汉子大喇喇的坐在太师椅上,提着酒壶,则摆弄着两个年轻女子,都是昨日杀了的官员妻,见到杨鹤,张献忠咧嘴一笑,问:“你便是那狗屁三边总督杨鹤?”
“兀那狗贼,安敢无礼?”杨鹤还未回话,身后几人高声叫骂,张献忠一挥,身边老营出了二十余人,挡住沈炼等锦衣卫,把其余人制住,张献忠拔出佩刀,抵在刚才叫骂最凶的人腹部,对杨鹤道:“老头儿,跪下,你跪下,他不死!”
那人本是杨鹤的家生子,一口带血浓痰吐在张献忠脸上,骂道:“你个恶贼,我便是死了,也不能让老爷受这般侮辱!”
着,挣脱开来,直接撞到了刀尖上,刀锋直没,那仆人竟然嘿嘿笑着,竟然顶着刀,去抠挖张献忠的眼珠。
沈炼持绣春刀,早与流贼杀作一团,满身是血,刀锋如锯,不知斩杀多少人,最终躺在了血泊之中,犹自一脸释然,张献忠满脸惊骇,一时竟然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