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五 如果秦王死了
归化城,银佛寺。
今日的银佛寺格外的冷清,因为蒙古大汗阿布鼐要前来进香,所以其他信徒只能选择他日,两百多身着红衣黄帽的喇嘛站在佛殿前的白玉大道两侧,俯首念经,而阿布鼐则直接走进了佛殿之中,看着那高达一丈的银质佛像,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阿布鼐跪在了地上的蒲团上,低声念诵着什么,而站在他一旁的那个身材高大,长满络腮胡子的喇嘛则是诺颜上师,在桑结喇嘛前往前往西藏与其他教派辩经这段时日,诺颜上师直接负责寺中事务。
诺颜是扎萨克图汗部的老人,深得彻辰夫人和大汗阿布鼐的赏识,也是大汗妃子亲舅舅,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阿布鼐念诵佛经足有半个时辰,做足了样子,诺颜才道:“大汗,时间到了,请跟僧前往后殿吧。”
“今日的饭食,便叨扰上师了。”阿布鼐虔诚的道。
由诺颜引路,阿布鼐跟在后面,与以往不同的是,一向喜欢摆架子的诺颜上师遣散了身边侍奉的八个喇嘛,一路走进了他自己的僧房,而负责饭食的老僧也适时送进去了饭食,人来人往之间,没有人注意到,进去送饭的六个僧徒,只出来了四个。
僧房之中,两个壮硕的中年人分别解下僧袍,坐在了阿布鼐的身边,其中一人阿布鼐还认识,便是准格尔汗巴图尔珲之子僧格,而诺颜则适时的介绍另外一人:“大汗,这位便是固始汗的使者,鄂齐尔图!”
阿布鼐微微一愣,忽然夸张的笑了,他站起身,抱住了鄂齐尔图那坚实的臂膀道:“不愧是和硕特的雄鹰,难怪固始汗这般看中你!”
鄂齐尔图哈哈一笑,:“固始汗的看中,也不如大汗的一句鼓励,和硕特部的鄂齐尔图永远为全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伟大的阿布鼐汗的奴仆!”
“你的忠诚,必将有所回报!”阿布鼐非常满意鄂齐尔图的态度,微笑道。
诺颜待阿布鼐坐下之后,道:“好了,如今鄂齐尔图代表和硕特部固始汗,僧格大人代表准格尔部巴图尔珲汗,僧代表扎萨克图汗诺尔布汗,一并向全蒙古大汗献上忠诚,为大汗的事业奉献一切,让苏鲁锭大纛,重新绽放出属于成吉思汗血脉的荣光!”
“是的,大汗,准格尔部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
“和硕特人也期待已久了。”
阿布鼐重重点头,率先道:“好了三位,现在开始正事吧,从我们得到的消息看,大明将会在两年内对西面的俄罗斯人、奥斯曼人和波斯人发动战争,汉人向来是不留隐患的,你们与本汗都是明白,这两年的时间,汉人不光是为了积蓄力量、储备物资,最重要的是消除蒙古草原上的一切不稳定因素,那就是我们!”
“这群低贱的狗,我们为他们打生打死,无数的勇士付出了生命,流干了鲜血,他们才拥有这万里河山,利用完了就想把我们一脚踢开,没有那么容易!”鄂齐尔图挥舞着粗大的拳头,低声怒吼道。
僧格同样怒气冲冲,附和道:“他们不仅吞并我们的部落,侵占我们的草原,还消弭我们的斗志,我在归化城潜藏的这半个月,所见所闻实在是骇人听闻,除了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多少人会蒙古话了,有些低贱的奴才甚至为了一些蝇头利谎称自己是汉人,实在是该死!”
阿布鼐抱胸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三人用肮脏的语言和夸张的神情在那里抱怨、怒斥甚至于辱骂,他静静的听着,虽然脸上满是同情和不忿的神色,但是心中却是乐开了花,从幼年开始,他就对被架空的现状感到不满,但是身边无一不是秦王夫妇安排的爪牙,这些想法他只敢憋在心里,何时像今日这般大声出来呢,而二十年来,身边的人往往都是对秦王夫妇歌功颂德,今日听得这么多‘中肯’言论,让他倍感欣慰。
但是,年轻的阿布鼐不知道的是,三个人在这里如此作态,也不过是因为朝廷废藩立县的举动真的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如果没有这件事,这些部落汗王,往往争相向秦王和大明朝廷邀宠,甚至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毕竟,三部汗王利用大明给的名分和资源,在中亚地区攫取了太多的利益,十几年的时间,他们的部落无一不是超过了十万帐,中亚乃至西亚,大大的部落都被他们消灭和吞并,无数的财富、草场和牛羊落在了他们中,化做金银揣入口袋之中,三部汗王无一不是豪富。
但是这一切都要随着随风而去了,三部汗王在大明征服西域乃至更西之地的过程中,最大的价值不是动辄聚拢起来的十万骑兵,也不是提供的牛羊和补给,而是作为大明的刽子,协助大明进行残暴、违法的事务。
他们已经超越了四百年前一路打到欧洲的成吉思汗,十几年的时间,三部汗王用弯刀和火铳覆灭了一个个的民族和部落,消灭不被华夏文明接受的宗教,将天山南北、七河流域、里海沿岸这些富庶的地区清理干净,让汉人和华夏文明进驻那里,这是最锋利的一把刀,然而,却已经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了。
因为大明找到了另外一把更锋利更无情的刀,那就是欧洲人。
“各位,稍稍停止一下吧。”阿布鼐微笑示意三人停止话,继而道:“显然,我们都想摆脱走狗这一身份,成为这块浸染了我们勇士鲜血土地的真正主人,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但是现实却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实力与明国对抗,事实上,纵观整个中原文明的历史,在他们强大的时候,周边所有的国家和族群都不是他们的对,然而,这并不是我们束就擒的理由,因为长生天的庇佑,赐予了当下一个绝好的会,蒙古人和卫拉特人,是可以摆脱汉人的统治的!”
“大汗是席卷明国国内的劝进风波吗?”僧格问道。
这件事他们不仅知道,而且参与其中,僧格不知道其他汗王怎么做的,在得到中原传来的消息的那一刻,他的父亲巴图尔珲便第一时间以准格尔部的名义上表,支持秦王开朝定鼎,再创一朝盛世。
但是僧格不知道的是,固始汗早就以卫拉特盟主的身份提前上表了,已经把准格尔部代表了一次。
阿布鼐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如今明国国内物议纷纷,许多人希望秦王称帝,也有许多人反对这件事,吵的沸沸扬扬的。”
鄂齐尔图却皱起了眉头,道:“大汗,根据我的情报,秦王并没有登基称帝的意思,而且明国内部也没有生出变乱来,谈不上一个上好的会呀。”
阿布鼐的脸色忽然冷了一下,他原本就是刻薄寡恩的性子,心胸也极为狭窄,自然不习惯有人当众质疑自己,诺颜脸色咳嗽一声,出来打圆场,道:“鄂齐尔图台吉,阿布鼐大汗最大的本领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你我不过是肉体凡胎,自然看不出其中破绽,但是大汗不同,他是神佛的化身,长生天庇佑之人。”
鄂齐尔图听着诺颜那没有营养的长篇大论,脸上全是歉意,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他可不是出身贫贱的蒙古牧民,作为固始汗的侄子,和硕特部青年权贵中的翘楚,鄂齐尔图自然知道所谓宗教只不过是当权者玩弄人心的把戏,什么神佛化身,庇佑之人不过是随口一罢了,如果阿布鼐是因为这种无法捉摸的原因起事的话,固始汗是不会搭上部落近百万人的性命去冒险的,毕竟起来,即便是秦王要削藩,和硕特部的贵族也能落得豪富一方的待遇,还有爵位、封地的赏赐,如果起事造反失败了,那可是全族桀诛啊。
听得诺颜完,阿布鼐微微点头,道:“鄂齐尔图台吉也是老成持重,诺颜上师就莫要怪罪他了,不过也请鄂齐尔图台吉听本汗把话完,再行议论也不迟。”
“此次劝进时间尚未平复,本汗敏锐的观察到一个秦王执政大明的一个漏洞。”阿布鼐自信满满的道,见僧格和鄂齐尔图全都来了兴致,阿布鼐也不再卖关子,当即压低声音,一字一顿的问道:“两位,如果此时此刻,秦王忽然死了,你们会怎样?”
这句话出口,僧房之中一片死寂,鄂齐尔图感觉脑袋像是被大锤敲击了一下似的,整个人都僵直在了那里,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耳边嗡嗡作响,他可万万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是阿布鼐的话好似晴天霹雳一般,似乎撕裂了脑海之中的某个地方,一时间又思绪如泉水一般涌荡出来。
是啊,如果秦王忽然死了,那会怎样呢?
首先便是中枢大乱,因为在北府体系之中,秦王是不可被替代的人,唯一可能安抚各方,并且稳住局面的只有秦王世子,被认定为继承人的孙东符,然而此时孙东符尚且在海外,世子之位,如同虚设一般!
如果秦王死了,那么明国朝廷必将大乱,对秦王不满的人和对朱明皇室依旧坚持的老臣便会起来兴风作浪。
而最为关键的是,如果秦王真的突然死去,那么朝中再无人可以挟制天子,这便是己方的一个会,如果发一支奇兵,趁着京城混乱的时候,直抵北京,控制天子,己方也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即便朱明皇室的地位已经不如以前,无法做到号令天下的臣民,但是也可以把大明搞乱,自古以来,但凡中原皇朝出现变乱,必然是攘外必先安内,那么边墙之外,包括广阔的大陆内部,便可以落入自己中了。
至于明国军队的对抗,似乎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毕竟如今在大明西部疆域,三部藩军才是真正的主力,李定国虽然顶了一个总督的名头,嫡系却只是孤子军和关中军一部,两万余人,另外便是各族的雇佣军,而固始汗和准格尔汗麾下有十几万军队。
而大明陆军多在南方,要么在中南半岛参与对越南、缅甸的战争,要么准备和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大战,即便是本土驻军中的主力兵团近卫军,此时也多驻扎在江南一带,处置平定江南产生的变乱问题,其余的精锐要么派往了美洲接收地盘,要么鏖战在东南亚的雨林、澳洲的草原之上,和那些不开化的野人部落较劲,在边墙内外,根本找不到数量超过三千人规模的主力军团。
阿布鼐的话同样震惊了僧格,他与鄂齐尔图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僧格打破了安静,问道:“大汗,如果秦王忽然死了,局势对我们非常有利,但是这一点非常难以做到,您要知道,以朝廷对我们蒙古各部、盟旗的控制,以及东厂的渗透,我们不能提早做准备,既然没有可靠的人去做事,那如何去讨取秦王的性命呢?”
“这件事自然不用你们二人费心,事实上,我们在京城之中早已准备好了内应,两位台吉不会以为本汗召集你们,商讨这件大事是一时兴起吧?”阿布鼐眯眼看了看二人,饶有兴致的问道。
僧格和鄂齐尔图都是躲避他的眼神,事实上,以二人对阿布鼐平时所作所为的了解,他根本不像是一个能力挽狂澜的枭雄,之所以选择与其商讨,多半是看中了他蒙古大汗的身份,这个身份在草原之上,还是挺能唬人的。
“本汗忍辱负重二十年,终于等来了这个绝好的会,自然不会用生命去把握,二位台吉只需要把本汗的意思通知固始汗和准格尔汗就好了,两位大汗只需要做到一点,那就是在得到秦王殒命的消息之后,立刻起兵,追随苏鲁锭大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