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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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热再去学校是六月初。

    公交车上, 男生们大声讨论已开赛三日的韩日世界杯,到1号下午的两场, 其中一个男生叹气, 那会儿陪自己妹妹去学校过儿童节,没看成。

    祈热坐公交最后排, 睁眼看向话的男生,未觉眼熟,又别开头去。

    儿童节那日, 她也去了七里铺学,祈凉要玩的项目,她都玩了一遍,集下几个印章,最后给祈凉换来几袋零食。她原本不愿意去, 祈畔建议她去, 是去替他当家长, 她也就去了。

    遇到红绿灯,公交一个刹车停了下来。

    右边的女生戴着耳机,漏音严重, 祈热侧头透过车窗看里侧的自行车道。穿工装的工人,着校服的学生, 一身便服难辨身份的男人女人, 像被集体控制,皆脚踩地,默默等待。

    车子错落停靠, 中间最突出的,是穿校服的陆时樾。

    对了,他也担任陆时迦的家长去参加了儿童节活动,不过全程黑脸,不很乐意,游戏也没玩成功几个,到最后,陆时迦就拿到一包蚕豆。

    等回到家,祈热把之前留下的两包荷氏薄荷糖给了他,算是弥补,也算是儿童节礼物。

    公交停靠在校外,祈热下了车。道路扬尘,鸣笛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附近的广场仍在施工,与往日没有不同。

    她混进人潮,跟随涌动的海浪汇入校园。

    “热热!”熟悉的嗓音混在了嘈杂声中。

    祈热抬头,校门口处,李妲姣跟梁碧梧并肩而站,纷纷朝她招手。

    祈热扯起嘴角笑了笑。

    “唉,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李妲姣等祈热走近,拉着她往学校里走。

    “食堂开始卖绿豆冰沙了,课间操谁请客?”梁碧梧走在祈热另一边,侧头问她们俩。

    片刻沉默后,祈热伸了手出来,快速一句“石头剪刀布”后,五指摊开伸了出去,李妲姣跟梁碧梧则迅速地配合。

    见两把明晃晃的“剪刀”出来,祈热笑了笑,收回手,“我输啦。”

    李妲姣面上作出鄙夷,“不输才怪,你先出布,我俩见了还能出石头呀?”

    祈热不置可否,拍了拍空空的校服裤兜,“我没带钱……”

    赶巧儿,旁边一辆自行车见缝插针地从人流中开出一条路,三人互相对视,一齐扬眉,紧跟着那辆自行车去了。

    陆时樾前脚刚把车在车棚内锁好,转个身,面前多出三个人来。

    祈热往前几步朝他伸手,“借我点钱,我忘带了。”

    陆时樾要开口问“多少”,面前的人已经凑过来,手往他裤兜里一伸,将他那张崭新的50块给“洗劫”走了。

    三人往外走,祈热背身扬了扬手中的绿色钞票,语气听来轻快,“找了的零钱还你。”

    到了教室,男生们聊球,女生们聊综艺跟明星,有人抬起头,见到进来的人,立马“哟”一声,“祈热,你再不来,我都算把我桌上放不下的书暂时搁你那儿了。”

    其他人也纷纷看向祈热,另一个人拍前一人的脑袋,“算?你都放了好么?要不是大脚扔回来,这会儿还在祈热桌上堆着呢。”

    祈热到了自己位置,动肩卸书包,笑着问结果,“到底放没放啊?”

    几秒空当后,男生结结巴巴承认:“放……放了……两节课。”

    “那不行啊,地皮可贵,放这儿是要收费的。”祈热把书包往桌肚里推。

    男生爽快接受,“行啊,你开价,几张卷子管一节课?”

    祈热望了望刚才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一叠卷子,该是他们仨哪一个给理好的,按照先后顺序编了号,有些已经做了笔记,应该是老师发下来又讲解过了。

    她随手翻了几页,“要不……”

    “祈壮士别别别……容我讲讲价!”男生见她大有一副“抛售”的架势,连忙伸手阻拦。

    “这么怂,谁让你当初要放了?”有人用着幸灾乐祸的口吻插一句。

    “我这是空间利用……”男生坚持演下去。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卷子最后也没发出去。

    祈热知道,大家的心意,她都知道的。

    课间操后,三人去了食堂,带回来四杯绿豆冰沙,祈热把多出来的一杯跟零钱一齐放在了陆时樾桌上,指指冰沙,“生日礼物,收好了。”

    旁边李妲姣听见了十分惊讶,“陆时樾你生日啊?”

    祈热斜着看她一眼,笑着道:“不合格呀,生日都不知道?”

    李妲姣不以为意,朝陆时樾笑笑,“没准备礼物,中午有饭吃吗?”

    后座梁碧梧推了推她,“还没到呢,大把时间给你准备礼物。”

    “没到?那是哪天?”

    陆时樾这才开口,“这周末,都去我家吃饭吧。”

    其实是下周一,给挪到周末了。

    李妲姣连连点头,“我保准给你准备个惊喜礼物!”

    话间,几人都喝上了冰沙,祈热也喝了一口,喝完往桌角一放,大概是一杯太多,喝了一天也没喝完,到放学,李妲姣搜罗几个人的垃圾,那杯没少多少的冰沙也被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不用再上晚自习,五六点钟的太阳还有些晒。三人一同往校外走,李妲姣看着有些犯难,“要送什么礼物啊?”

    祈热抬了抬手,“我已经送了。”

    李妲姣不觉意外,“不会又送的……”三人间有足够的默契,她省去了后面的宾语。

    祈热点头,李妲姣立马翻出一个白眼。

    礼物是儿童节那天送出去的,那天从七里铺学出来,祈热见着店铺里卖着各种世界杯的周边,想起陆时樾生日快到,跑进去选了四个球星公仔。

    按照习惯,四个公仔,把往后三年的生日礼物一并给包了。

    李妲姣拍拍脑壳,“我也想送周边……Biu,你有什么想法没?”

    梁碧梧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回答:“我买了个本子。”

    “啊?你已经买好了?”李妲姣声调拔高,引得旁边的学生纷纷侧目,她浑然不觉,肩膀一塌,“你们俩可真行,悄悄地就准备好了,那我到底要买什么呀!?”

    “你没想好买什么,就要准备惊喜,这不是给自己挖坑么?”梁碧梧无情地嘲讽。

    “不管,”李妲姣指指校门口的商店,“你们陪我去挑。”

    三人便一起进了店,柜台处老板还嗑着瓜子,冲三人抬抬下巴。

    李妲姣左看看右摸摸,抬眼见祈热站一处没动,凑了过去,“看到什么了?”

    视线一定,李妲姣见到一排排胸针,她张了张嘴,手捏住祈热胳膊,声音轻如羽毛,“热热……麻老师辞职了。”

    祈热别开头,半晌没动,末了拉了拉李妲姣,“送这个吧。”

    李妲姣看过去,把祈热指着的圆筒盒子举了起来,盒子里放了十几二十根竹签,盒身外一圈包装上印了几列字,给出一些提示,李妲姣照着念了出来,“麦当劳外卖电话然后表白,哈哈哈哈哈……好蠢。”

    祈热跟着一笑,“陆时樾肯定不干,惊喜的‘惊’有了。”

    李妲姣笑着点头,“里面有没有‘喜’,就看他的造化了。”

    造化不知有没有弄人。

    聚会那日,陆时樾在众人起哄之下,就着李妲姣手里的圆筒抽了一根竹签出来,还没看清上面写的字,就被李妲姣给抢走了。

    李妲姣大声念出来,“你觉得现场哪个女生最漂亮!”

    真心话与大冒险,陆时樾抽到了前者。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个个都摩拳擦掌等着听答案。

    “陆时樾!好好回答!”有女生夸张地朝他使眼色。

    “这问题太难了,我们这儿有不漂亮的女生么?”嘴甜的男生插一句进来。

    “赶紧的啊,5,4……”李妲姣催促。

    陆时樾微微侧身,视线朝左,大伙儿都跟着看过去,有人似乎猜到了答案,提醒他,“陆时樾你客观点,别糊弄我们。”

    “3,2……”李妲姣放慢了倒数的速度。

    “1!”

    陆时樾伸出手,绕过身边的祈热,牵住了他妈妈柳佩君的手。

    怪叫声此起彼伏。

    “我服!”男生这话有些为自己扼腕的意思。

    又有会话的开了个头:“柳阿姨,生这么个大帅哥,辛苦啦!”

    其他人也跟着蜂拥祝福。

    陆时樾由着他们起哄,低头,拉了祈热的胳膊往外走。

    “干嘛?”祈热被拉到门外。

    她挣了挣,陆时樾松了手,“帮拿蛋糕。”着先往祈家屋门走。

    7班有一大半的人都被请了来,又有一些平常一起球的朋友,几十号人,蛋糕也得多准备了几个。

    季来烟还在厨房忙活,见两人进来,招呼他们把最后一个蛋糕做了。

    “我把其他的先拿过去,这个你们做好了自己吃,时樾,待会儿过来吹蜡烛。”

    陆时樾点头,拿起裱花袋往戚风上挤奶油,里头的套具位置一歪,奶油往另一个方向去,落在了戚风外。

    祈热看不下去,把他挤开,接过裱花袋,在外面重新套上了新的,嘴上教,“都你聪明,一到蛋糕就不行,只能递递工具,来,把刮刀给我。”

    刮刀就在陆时樾手边,他拿起来要递过去,临时一变,又放回了原位,手指往前一戳,再伸出去,指尖的奶油到了祈热脸上。

    祈热“咝”一声,裱花袋一扔,两手往奶油缸里伸,捞起来一把奶油直往陆时樾身上抹。

    陆时樾身手灵活,一躲,奶油落在了地上,祈热不服输,又捞起一点,追着他过去,“你是不是欠收拾?”

    陆时樾不答,脸上不再那么严肃,手一抬一落,祈热迅速往后缩,鼻头仍是一白,她索性直接端起奶油缸追在他身后。

    厨房不过那么大,陆时樾再要往后躲,身后已无退路,祈热站他面前,一脚踢上身下的橱柜,将路堵死了。

    她脸上现出坏笑,边笑边从奶油缸里捞奶油。她半点不急,沾了奶油的手慢悠悠伸出去,快到陆时樾面前,被他抬手一把捉住。

    刚才闹出来的松动在陆时樾脸上消失,他将她手往下一拉,郑重其事地吐出一个字,“你。”

    祈热一愣,以为有下文,等了等没等来,“我?我什么?”

    陆时樾站直,一手将她身前抱着的奶油缸接下,放到旁边的料理台上,再往前一步,将她推至洗碗池前,手一拉,带着她沾了奶油的手到了水龙头下。

    “没什么。”他站她身后,另一只手开了水龙头。

    没人看着,祈热面上也收了笑,细细地将手上的奶油洗去。

    陆时樾往右跨了一步,开了旁边的水龙头。一时间,厨房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手已经洗净,两人却都没停下来。

    陆时樾先将水龙头关了,“生日愿望给你许吧。”

    祈热紧跟着将龙头一拧,回身抬头时脸上染了笑,她甩着手上的水,“我之前已经许过了,你自己留着吧。”她转身准备重新一缸新奶油,弯腰开了冰箱。

    陆时樾提起旁边的奶油缸,清理了再送到水龙头下,水一放,他侧头看过去,“祈叔叔下周下乡去采粽叶做端午粽,我们也一起去?”

    祈热剪奶油盒的手一滞。几天前,祈畔跟她提过,她当时的是,乡下蚊子多,她尤其招蚊子喜欢,不想去送血,祈畔陆正午开车去,当日来回,不用在那儿过夜,祈热也没答应,不想折腾。

    陆时樾也知道,祈畔一直没动她。

    “去吧,我想去。”隔着几步远,陆时樾没走过去,站在原地看着她。

    祈热手上继续动作,她将奶油盒剪出一个口才看回去,“这就是生日愿望啊?采粽叶,你的愿望也太了。”

    “去吗?”陆时樾问。

    “去啊,”祈热拿起奶油盒,“生日愿望都要实现的,你的能实现,我的也能实现。”

    她答应下来,陆时樾笑了笑。

    祈热原本也笑着,脸色忽地一变,催他,“赶紧洗啊,要用!”

    变脸就变脸了,陆时樾总算觉出几分熟悉感,嘴角一扬,低头开了水龙头,快速洗起了奶油缸。

    端午节在一周之后,那天恰逢周六。祈畔一早起来,算去喊赖惯了床的祈热,在外敲门,里面没应,等下了楼,听见院子里传来话的声音。

    他推门出去,院子里,祈热正跟陆时迦拌嘴。

    “你才几岁啊,整天穿得乌漆墨黑,看着像个六十岁的老头。”祈热蹲在花盆前,颈侧搭着她一早起来绑好的麻花辫,手上拿一顶精致的草帽。

    她话不停,“起这么早对着太阳光看书容易伤眼睛,大周末的,都在睡懒觉,你起这么早干嘛?”

    陆时迦坐在自家门口,板凳跟他人一样,又矮又,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膝盖上放一本书,蹙眉回嘴,“你不是也起这么早么?”

    祈热站了起来,牛仔短裤绷着细腿,她抬腿踢了踢,草帽搭上头,“我起来穿好看的,你呢?不觉得丑啊?”

    “你才丑!”陆时迦把书抱到胸前,端起板凳要往家里走。

    祈热作势要过去,陆时迦加快速度,“嘭”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主动吃一顿闭门羹,祈热笑出了声。

    祈畔始终站门前,没出声,听她笑,也笑了笑,继而转身进了屋。

    八点半,祈热最先坐上桑塔纳。两个爸爸坐前头,四个学生挤后排。

    陆时樾最后上车,他坐最外头,上车后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另一侧的祈热,祈热接到手上,“这什么啊?”

    “驱蚊水,我妈让带的。”

    祈热当即拆了盒,拿出来先往手腕上喷了喷,再喷,到了祈凉脑袋上,第三下,到了陆时迦脸上,按第四下时,陆时樾头一转,躲开了。

    两个爸爸也未能幸免,直到陆正午出发,祈热才停下来,驱蚊水装回盒子,又被她探身装进了陆时迦背的书包里。

    陆时迦瞅一眼她自己背的包,巴掌大,一点也不实用。

    他不过是心里想想,头上就挨了一下。

    “别气!”祈热理直气壮。

    车子一路往乡下开,越往后,越能看见漫山遍野的花儿,他们在途中几经停转,采花拍照,追嬉闹。

    快抵达时又遇到一处花田,自然是要下车。祈热边喊边往里冲,两个学生也撒了欢地跑。两个爸爸站田埂上呼吸新鲜的空气,连声提醒心,也不见他们慢下速度。

    陆时樾最后加入,随着前面的路线往里走,起初见祈热没停,一会儿,见她站那儿不动了。

    他跟上去,“怎么了?”

    祈热丧着脸回头,“踩泥坑了……”

    陆时樾把两边的花拨开一点,低头去看她脚,黑色的细带凉鞋陷在泥里,整只脚沾了污水,上下一对比,脚踝白得有些过分。

    他不帮忙,笑出声,“该。”

    祈热气鼓鼓,手肘往他身上顶,连几个成语:“见死不救!落井下石!幸灾乐祸!”

    田间地头都起了风,微风将话带进陆时樾左耳,再拽着从右耳出去,陆时樾低头折下黄灿灿一朵花,“帮我个忙,我再帮你。”

    祈热回头,见他手伸过来,头一偏,弄拙成巧,陆时樾正好将那朵花别在了她耳后。

    祈热伸手碰了碰,“你就不能选朵颜色好看点的?黄色,黄花大闺女呢?”

    陆时樾看她耳畔,花与人似乎融洽得很好,他笑得肩膀发颤,手往口袋里掏,一会儿拿出一个透明袋子,不往前伸,祈热低头也看了个清。

    是一对耳环,坠着两颗星星。

    “给你戴上,我捞你起来。”

    祈热看着耳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眼睛里流转着光,“你这份生日礼物送得也太迟了。”

    “不迟。”陆时樾拆开透明袋。

    祈热看着他动作,低声重复,“对啊,不迟。”

    不像她,手上留着一份礼物,再也送不出去,也有一份礼物,再也收不到。

    她鼻头一酸,转回了头,“你为什么要送耳环?”

    她想问的,其实不是这句。

    陆时樾却听懂了,“之前就买了,猜你会喜欢。”

    他帮她戴了上去。

    祈热捏了捏耳垂,“你其实不用送的,之前过了,你跟我一起去鹿诗家,我做了指甲,你就不用送我生日礼物。”

    “是么?”陆时樾反问。

    祈热以为他不记得了,刚要点头,又听他:“你的话什么时候这么作数过?”

    祈热脸一板,将他一推,语气跟陆时迦的类似,“你可真烦。”

    陆时樾被她推得后退一步,再往前,弯腰捏着她脚踝,将她脚从污水泥坑里拔了出来。

    脚虽然脏了,祈热也不见得多郁闷,干脆脱了鞋,活蹦乱跳地在花田里横冲直撞,玩够了,才被两个爸爸引着去了附近的溪旁。

    祈热两脚踩进去,大约是山泉,她没碰惯,刚下去还觉得有些凉,适应不过几秒,她便成了得水的鱼,开始在溪里玩起了水。

    溪清澈见底,被泥沙冲得光滑的石头一块又一块,祈热掰开其中一块,石头一翻,下面跑出一只螃蟹,她想也不想,伸手便去捉,再去追两个学生,那螃蟹舞着八条肥腿,到了跟前,两个孩尖叫出声,要跑,只跑掉一个。

    螃蟹钳子夹住衣服,陆时迦眯着眼只管仰头哭。

    他哭得越伤心,祈热笑得就越欢快。

    来回两段车程,不过一日,陆时迦已经连发几遍誓,算再也不理祈热。

    其他人用新粽叶裹着粽子,在楼下笑笑,他一个人埋在房间看书,蚂蚁般的字密密麻麻,明明是学过的,他也认不出了。

    楼上楼下对比,他往桌上一趴,难过得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闻到粽子香,紧接着,喉咙一紧,他醒了过来,睁眼见到扯着他衣领的人,立刻别开了头。

    祈热一手拿了个冒着热气没拆开的粽子,一手拿一根长筷,她将筷子头戳了戳陆时迦刚才枕着的书,“想吃吗?”

    陆时迦扭着头不动。

    “口水都流了一书,肯定是想吃了。”祈热的语气十分欠扁。

    陆时迦气愤地回头,“我平时睡觉也流口水!”

    祈热笑出声,“脏不脏啊?”这么着,放下筷子,从旁边抽出一张纸巾,巴掌摊开,把纸巾往他脸上一拍,“赶紧擦干净,这个粽子百年难得一见,”她伸出大拇指指指自己,“我裹的!”

    陆时迦被纸巾糊住,挣扎着扯下来,面前的人开始慢悠悠拆起粽子,热气越冒越多,香气也愈发浓郁。

    剥好,筷子插进粽肉,祈热把筷子递了过去,“赶紧吃了,一口也不许剩!”

    再生气,东西也是要吃的,陆时迦接到手里,刚下口要咬,祈热的手一拦,“等一下。”

    陆时迦又乖乖闭回了嘴。

    “这么大一个,你肯定吃不完,我帮你吃一口。”祈热手握住筷子下端,弯腰过去,张嘴一咬,粽子角立刻缺了个口。

    等她退回去,陆时迦望着那个缺了的口发怔,好巧不巧,祈热吃走的恰好是刚才他想吃下的腊肉。

    “慢慢吃,楼下还有。”祈热腮帮子鼓起来,边嚼边嘱咐。

    陆时迦瞅了粽子好一会儿,才咬下一口。

    端午节过后第二天,是父亲节。

    祈畔收到一件蓝色衬衫,放在衣盒里的,还有张贺卡。跟先前季来烟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展开来,里面的祝福语也大同异。

    先前的那张贺卡,季来烟开后看到的是两个人的字迹。

    潦草的出自祈热,她写:季老板,赚钱也要记得多休息呀,爱你一万年。

    下面一行清隽沉稳:阿姨,节日快乐。

    署名是:星星。

    跟那张一样,祈畔收到的这张,上面也有喻星淮的祝福语。想来,必定是当初一块写好的。

    他看后沉默半晌,合上贺卡,敲响了祈热房间的门。

    祈热这会儿在房间准备期末考,她先前没去上课,落下一些课程还没补完。祈畔就站在桌旁,手里捏着贺卡。

    祈热抬头看见,一时不知该什么。

    祈畔另一只手握了握拳,言语听来轻松,“热热,爸爸能留着?”

    祈热看一眼贺卡,“当然了,本来就是给您的。”

    “妈妈你也让她留着,想法总会变的,对吧?你要是想留,爸爸可以忍痛割爱。”祈畔开着玩笑。

    祈热会心一笑,摇了摇头,“写给您的,我干嘛留着?这是心意。”

    是写下祝福的人的心意。

    她得坚定,祈畔便点了头,“好,爸爸肯定好好保管。”

    祈热佯装不高兴了,“敢情往年的您就没有好好保管?”

    祈畔连忙改口,几句,不再扰她学习。

    祈热却再也学不进去,放下笔,改拿起耳机。

    到下一周,刘若英的声音响彻校园时,七里铺高中的高二全体学生已经进入高二阶段的最后一场考试,考后即进入假期,再入校园,得是准毕业生的身份。

    这一天结束,陆时樾也再不是广播站的一员。即将步入高三,学业必然繁重,他深知孰轻孰重。

    他坐在广播站里静静听着歌词,“一辈子的孤单”这样的命题似乎过于伤感,他企图撇开思绪,清了清喉咙准备讲最后一次结束语,开口却免不了受影响。

    楼底下三个女生或站或倚,在音乐声音渐渐弱下去时,听到音响中传来字正腔圆的声音——

    “校园广播站本期节目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是广播员陆时樾,感谢收听,下期同一时间,我们……不见不散。”

    话落,音乐声渐强,再一次充斥了整个校园。

    李妲姣叹口气,仰头看着天,“这歌词还挺悲伤,‘自由和落寞之间怎么换算/我独自走在街上看着天空找不到答案’……把我心声都给写出来了。”

    祈热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哪个换算又把你给难住了?”

    李妲姣欲哭无泪,“哪个都把我难住了,物理单位换算,数学等式换算,就连英语掷骰子投到六,也得换算到ABCD……”

    “谁让你写六个了?”梁碧梧摇着头无奈地笑。

    “骰子不都六面么……”她又看了看天,“果然是看着天空找不到答案……”

    随着期末考试的结束,六月的最后一天,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首次进军的世界杯也落下了帷幕,巴西队最终拿下冠军,成就了五冠王。

    押注失败的陆正午跟祈畔均摇着头,边掏钱给陆时樾边不服气道:“时樾,不应该啊,真不应该,咱们国家好不容易出次线,你得抛下个人情感支持咱自己的国家。”

    陆时樾摊手,“支持归支持,正经下注,还是要客观。”

    钱都给出去了,两位爸爸仍絮絮叨叨,“再给你一次机会,咱们把日历往前翻,重新自己押的球队。”

    陆时樾绝不改口,“巴西。”

    祈畔拍拍陆时樾,“好子,要是时间能倒回去,我也得押巴西。”

    祈热盘腿坐地上,背靠着沙发脚听他们几个话,时不时跟着笑一声。

    她爸爸的话听来没什么意义,因为,倘若时光倒流,历史不会被改写,他跟正午同志冲着义气确实押了中国会赢;倘若时光倒流,事实不会改变,过去的那一个月,也处处都告诉了她,她再也不会遇到一个比它更艰难的五月。

    不对,时光压根不会倒流。

    她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墙上的时钟。

    指针在这一瞬间迅速倒转,绵绵的滴答声如抽筋剥骨,持续一阵儿,时间停在了5月25日,周六,喻星淮离开后的第十天。

    那日是阴天,天气预报有雨,乌云压着,雨却迟迟没有落下。

    祈凉被季来烟推进祈热的房间,他手上拿着的,是祈热送给他的吉他。季来烟:“热热,弟弟学了首曲子,你给他听听。”

    祈凉默默拨着琴弦,床上的人始终一动未动。

    一曲弹完,祈凉拿着吉他要走,祈热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有招手,只是轻轻侧了侧头,“你过来。”

    祈凉放下吉他走了过去,听她哑着声音问:“喻星淮之前怎么教你的?你跟我。”

    如果是在十天前,祈凉会觉得眼前泪流不止的人不是他姐,但经过这十天,他已经不是第一回 看见她哭得这么凶。

    他一句,祈热便拿着本子记下一句。

    祈凉是害怕的,可他又希望多一些,绞尽脑汁地想要多回忆一些细节,因为他觉得,他得多一点,他的姐姐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还是这日,下午,祈热出了屋门,被按在门前的椅子上。

    陆时迦挪着凳子坐到她旁边,“祈热姐,我查了字典,都标上拼音了,你帮我读读吧。”

    他把那本《倪亚达脸红了》递过来,祈热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到手上。

    她随手一翻,上面写着“五月十三日星期三晴天”,她从第一行开始读,“……为什么学校还要叫我们学习数学呢……当我们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的时候,我们最需要的是钱而不是数学啊……”

    “五月十四日,星期四,雨天,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麦当劳的人在我的汉堡里面夹了一张数学考卷。”

    作为听众的陆时迦跟祈凉配合地笑了笑,两个学生受家长嘱托,一定要多笑,要让姐姐开心。

    祈热继续念:“五月十五日,星期五……”她哽咽了,“晴天,今天发生了一件……很悲惨的……很可怕的……”她捂住了脸。

    书本应声而落,祈凉急得立马去喊祈畔。

    再往前,5月21日,喻星淮离开后的第六天,本该是他的十六岁生日,可事实是,葬礼已经过去了三天。

    祈热哭累了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晚上八/九点,她起来洗了把脸,赤着脚下了楼,到了陆家门口,站那儿不话,把柳佩君吓了一跳。

    “热热,吃饭没?”柳佩君把她拉进门,又给她找来一双拖鞋。

    紧跟而来的祈畔问她饿不饿,她摇头,指着橱柜里的盘子,“柳阿姨,你可以把那个盘子给我么?”

    柳佩君连忙拉开橱柜去取,她也急了,“是……是哪个?”

    祈热这一刻十分清醒,话也再正常不过,“五月份的,上面印了曹操跟马,画的望梅止渴。”

    柳佩君看准了取下来,转身递给了她。

    她道了声谢后把盘子带回去,刚到门口,忽地一停,蹲了下来,祈畔在她旁边,揉着她头,她无声哭了一会儿,开口是浓重的哭腔,抱怨得有些毫无道理,“爸爸,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做盘子的厂家那么讨厌,他们就不能印得清楚一点么?”

    祈畔把盘子拿到手里,“爸爸给你刻清楚,以后咱们不买他们家的盘子。”

    往前一日,5月20日,喻星淮离开后第五天,祈热生日。

    祈家没有庆祝生日,祈热也没有出屋门,她拿着笔抄写一行行字,写一行,眼泪糊住眼睛,她便用手背抹掉,继续抄,眼泪出来,再擦掉。

    她这一年的生日愿望并没有许出去。

    5月18日,喻星淮离开后第三天,在欢乐桥,举行了他的葬礼。

    祈热没有去。

    季来烟去房间喊她吃饭,她也不抬头,握了笔的手已经发僵,她丝毫没有察觉,对着旁边祈畔的手机抄下先前跟喻星淮的来往短信,她算抄完这个,再去陆时樾房间,借他的电脑抄下跟他的聊天记录。

    季来烟坐到她旁边,轻声问道:“写什么呢?”她从来尊重孩子们的隐私,这话不是她平常会问的。

    划着纸页的笔尖没停,一会儿,又停了下来。祈热抬起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眶瞬间泛红,“妈妈,喻星淮之前,以后要亲手做东西给你们吃的……”一句话,已经泣不成声。

    季来烟抱紧了她,将她手上的笔拿开。低头,看到另一本摊开的本子上,整两页都写着同一句话。

    那句话,是喻星淮曾经安慰祈热的,祈热知道麻涯加班到很晚,抱怨“当大人也太累了”,他:“那我们就不长大了。”

    哪知一语成谶,世事难料,他停在了最好的年纪。

    季来烟不停地抚着祈热的背,“热热,长大不是什么坏事儿,等你长大了,考了大学,你们之前要去巴黎的,不是么?你要带着他的一份心意,去好好看看巴黎,不止是巴黎,以后你去到哪儿,妈妈相信他都会陪着你,你始终不是一个人,知道么?”

    祈热摇着头,声音彻底哑了,“我不想一个人去……我应该拉住他的,我应该拉着他去吃东西,不让他那么早回去……”她肩膀颤着,再也不下去。

    这话,她这几天了太多遍。

    季来烟早就跟着掉泪,她不再试图劝慰她,自生的想法,旁人想改也改不了,何况她现在陷在了巨大的悲痛当中不能自已,很难听进去劝的话。她只希望她能早日不再责怪自己。

    祈热又哭了一餐,累了,便自己擦干眼泪。

    “妈妈,我很害怕,我怕我把他忘了。”

    怕把他忘了,所以才拼命地想要从过往的记录中抓住一些东西,想把关于他的一切都用可见的形式保存下来。

    她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季来烟用指腹擦掉她下巴上的泪,“热热,时间会让人忘记,也会让人记得。”

    他真真实实地存在过,让她欢喜,也让她忧愁。

    季来烟揉揉她头发又:“往前,铭心刻骨,往后,伴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