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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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一九六零年, 条件更加艰苦了。

    城市里,口粮都采取了低标准,勉强维持着。而乡村里,更是逮着啥吃啥。

    由于缺乏营养, “浮肿病”开始出现了, 报纸上也时有报道。

    这时候, 徐甜甜所在的副食品加工厂, 一半职工已经放假了, 只剩下黄酒和调

    味品车间还在运转着。

    因为吃不饱, 职工们上班时就偷着喝酒。

    这个好歹是拿粮食壳子做的, 多少能抵挡一阵子。

    厂领导发现后,就加强了管理。

    可到了车间主任那里,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们一家老少也没少饿肚

    子, 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职工们能在厂里喝口黄酒就蛮不错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天。

    田野绿了,树叶发芽了。

    为了增加营养, 厂里的后勤人员想了不少办法。

    他们挎着筐子, 去漫地里挖野菜、捋树叶子。那些榆树是最受欢迎的, 把“榆

    钱儿”捋下来之后, 和在玉米面里蒸馒头或上锅蒸着吃,味道还不错。

    这个经验一传开, 到处都是挖野菜的。

    能吃的野菜很快就被挖光了。

    后来, 厂里干脆组织人员刨了几块空地,专门种野菜吃。

    有一种叫“扫帚苗”的, 不挑地,还特别好活。长得绿油油的,密密麻麻的,把

    叶子捋干净之后,就是一把扫帚,所以叫扫帚苗儿。

    食堂里的大师傅把“扫帚苗”和上杂面,上锅一蒸,再拌上盐和蒜末,是既填肚

    子又有营养。可惜就是没油,如果能再放点植物油就更好了。

    可现在能有点吃的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的讲究?

    瞧瞧职工们,一到下午就饿得发晕,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干活也没力气了。

    在这段艰苦的日子里,徐甜甜照常去上班。

    她常常穿着一件灰色外套,梳着两条短短的麻花辫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脸上也是灰扑扑的,黄巴巴的,生怕别人察觉到了异常。

    这么爱美的她,这时候也顾不上美了。

    去年冬天,她一咬牙把一头长发给剪短了。那缎子一样的乌发,沉甸甸的,就

    装在一只花布袋里,搁在箱子里,让抒文可惜得不得了。

    其实,她自己也舍不得。

    可这么长的头发,得耗去多少养分?

    以前为了养护头发,可没少花心思。

    现在,得把营养用在正地方。

    冬娃十二岁了,春娃也五岁了,正是长身体的年龄。

    他们得多吃点,吃好一点。

    还有爹和娘,年纪也不了,也得增加营养。

    现在,市面上见不到一点荤腥,也没有副食品可买。

    平日里,光吃粮食寡淡得很,也饿得特别快。

    他们家有鸡蛋、蜂蜜、冰糖、黄豆、干菜、蔬菜等调剂着,还尚且如此?

    其他家庭,就可想而知了。

    抒文在部队上属于行政人员,口粮标准也减了。

    现在,全军上下都在勒紧裤带,好减轻地方上的负担。才不过一年,他就瘦了

    一圈儿,气色也不大好,看着就让她心疼。

    他一回来,总想着给他好好补补。

    可抒文,战友们都是这样,面黄肌瘦的。

    大家还开玩笑,皮带都往里面缩了两个扣眼了,可是苗条多了。

    他若看着红光满面的,倒是有问题。

    可她还是坚持着,星期天一定要弄点好吃的。

    除了蜂蜜之外,最有营养的就属黄豆了。

    可煮的黄豆吃多了,也会腻的。她拿出仅有的一条腊肉,用钢锯锯下来一

    条,剁得碎碎的,再掺上大油和黄豆一起炖。

    惹得冬娃和春娃都跑进厨房里,围着锅,吸溜鼻子。

    她做饭时,还不敢开窗户开门,生怕把味道传出去了。

    吃饭时,还用馍把菜盆子擦得干干净净的,都不用洗了。

    生活上虽然很困难,可春娃还一直坚持着练琴。

    星期天下午两点,梁老师来大宅授课,抒文提前送他过去。

    平日里就靠自己练习。

    每个星期三下午,公爹去托儿所接他。在楼上练上两个时,就在那边吃晚饭。

    婆婆把抒文的房间收拾了一下,让春娃住。

    可春娃还是想回家,嗷嗷着要跟哥哥挤在一起,还要跟妹妹玩。

    她哄着春娃,让他在那边住一晚。

    春娃才勉强答应了,还伸出一根指头,跟她,“娘,一个星期只住一晚上。”

    春娃和冬娃的感情一直很好。

    他粘哥哥,自就是如此。

    冬娃住在西间里,春娃睡在东间的榻上。可一到晚上,就蹬蹬蹬地跑到冬娃那

    边去了。等他睡着了,还得把他再搬回来。

    娃娃大了,都抱不动了。

    她想,等以后把东屋腾出来了,就让哥俩住在那屋。

    这样,爹和娘也能休息得好一些。

    梁老师教课很认真,春娃是一棵好苗子。

    可弹钢琴也是个体力活。

    最近一段时间,梁老师也是饿得有气无力的,老是头晕眼花的,手腕都快抬不

    起来了。

    她见春娃弹得有劲,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心里一动。

    于是,跟叶伯伯商量着不要辅导费了,不论好歹,管一顿饭就成。

    不然,都没力气教琴了。

    为了春娃,公爹那边就答应了。

    现在,是有钱也买不到吃的。梁老师来了,吃点杂面馒头就行。

    家里能均出来一点,就很不错了。

    *

    转眼到了夏收时节。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北方干旱少雨,庄稼都旱死了一大片。

    而南方大部分地区也出现了灾情。

    抢收过后,全国粮食再次减产,各地缺粮问题依然很严重。

    徐甜甜从报纸上看到,由于前两年的工业大发展,城市人口急剧增长。与五七

    年相比,“非农业人口”已经翻了一番。为了缓解粮食缺口,省里下达了压缩城市人

    口的通知。

    到了八月份,第一批“下放”指标出台了。

    城里的无业市民,只要是符合条件的,都被下放到了农村。

    各单位、企业也背了下放指标。

    像他们厂,已经停产的车间,除了一些技术工人,其他人员都被精简掉了。还

    有一批行政人员和后勤人员也被“下放”了。

    徐甜甜因为是军属,倒是没事。

    可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他们销售科被精简了一大半,现在只剩下她和吕科长俩人了。

    这批“下放”人员,有些被分配到了农场去参加劳动,有些被分配到了农村,和

    当地农民一起挣工分。还有一部分,去支援边疆建设。

    按照现有政策,人去哪儿,户口也跟着去哪儿。

    与此同时,原有的“非农业户口”也变成了“农业户口”。

    从此,就与城市绝缘了。

    这时候,妞妞已经两岁了。

    她会跑会跳,会唱歌了。

    她发育得很好,胳膊腿很结实。还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油亮亮的,脸也是

    白生生的,圆乎乎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漂亮得很。

    平日里虽然很安静,可从不怕人。

    看着既乖巧,又讨人喜欢。

    婆婆呢,拿她当心肝宝贝。

    怎么疼,都疼不过来。

    于是,可着劲儿给她扮。

    平日里出门,不敢穿得太好,就在家里扮得漂漂亮亮的。妞妞跟她奶奶也很

    亲,一见面就细声细气地喊奶奶,嘴巴可甜了。

    娘,“妞妞内秀,聪明着呢!”

    还悄悄跟她,“翠翠,你婆婆抒文时候就是这样的。”

    她感到十分欣慰。

    看到妞妞,就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而抒文呢,只要回来就抱着妞妞不肯撒手。还喜欢趴在床上,让妞妞骑大马。

    她觉得抒文太宠妞妞了。

    春娃的时候,可没这个待遇哦。

    可抒文自己倒不觉得。

    还揽着她,跟她咬着耳朵,她才是第一宠,妞妞才排到老二。

    听到这话,她咧着嘴直笑。

    结婚这么些年了,依然有一种新婚时的冲动。

    甜言蜜语,就像一瓶润滑剂。

    滋润着他们之间的爱情,也滋润着他们的生活。

    *

    九月一开学,冬娃读初三了。

    启康也读大四了,开始去邮电局实习了。

    而春娃呢,也提前入了学。

    家伙可高兴了,又背着书包唱起了“蹦蹦跳跳上学去”。

    本来,她和抒文商量着,想等春娃大一点再去上学。

    可春娃在托儿所里,个子高,长得又瓷实,即便脸上涂了黄粉也遮不住了。

    托儿所的张老师,背着其他人,不止一次问他,“叶俊宁,你跟老师,肚

    子饿不饿啊?今儿都吃了啥啊?……”

    春娃记着娘的叮嘱,自然不敢实话。

    可天一热,穿得少了。

    胳膊就露了出来,白生生的,直晃人眼。

    张老师早就发现了。

    如果不是看到她脸色发青,蜡黄蜡黄的,恐怕早就向上面反映了。

    因为这个,她决定让春娃提前一年上学。

    春娃五岁半了,在班里能跟得上就成。

    他自受到冬娃的影响,对学习也挺感兴趣的。还嗷嗷着,要像大舅舅、二舅

    舅、三舅舅和舅舅那样考大学。

    可惜,等他高中毕业时,大学已经停止招生了。

    她和抒文的计划,是想让他报考文艺兵。

    现在,早一年上学也好。

    年龄,机会会更多一些。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年底,徐甜甜看着东屋里的瓶瓶罐罐,盘算着剩下的东西还能吃多久?

    她想,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下一年,会有所好转。

    而他们一家,终于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段艰难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