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繁华一朝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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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天牢。

    萧玄泽一到,刑部侍郎与他几位下便上前行礼,口中道:“六殿下,您来了。”

    “定国将军一家如何?我能否进去看看。”

    “殿下放心,老将军精神很好,太子殿下也提前招呼过我们的,您请进。”

    萧玄泽拱,“多谢你们。”

    沿着石阶慢慢往下走,视线越来越短,因为昏暗处越来越多。

    天牢有一半埋在地下,地底潮湿幽冷的风从出入口涌上来,带着一股酸腐气。

    牢房的铁栅栏很宽,间隔却很窄,只能看到里面人的半张脸,看到的大多数那些惨败面容上狰狞绝望的眼睛。

    牢头将他引到更下一层一排宽绰的牢房尽头。

    “你在这里等着,不用跟着了。”

    “是,殿下。”

    他一个人往前走,地底太大了,他的脚步声无论包含着多少沉重、痛心、内疚,在这空旷冰冷的地底都被回音扩大得虚无起来。

    好像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他来此也是一样。

    他慢慢靠近第一间牢房,果然看到了熟悉的慈祥面孔。

    “外祖父。”萧玄泽轻声唤道。

    弥漫绝望和恐惧的地底忽然活了过来,许多其他牢房的人趴在栅栏上张望来人,他们原本死水一样的眼睛重新盈润起来。

    定国将军抬头,不认同地看了看他,还是站了起来,朝他走去。

    萧玄泽的心狠狠被揪在一起,据闻二十年前北晋周边一些地区有骚乱,外祖父带兵杀过去平定,那里地势险恶,有一恶战竟到了殊死搏斗的地步,从那时起他便留下一身伤痛,十分畏寒。

    如今他只穿着单薄的囚衣坐在冰冷的天牢里,年迈的他如何受得了?

    “殿下,大家都没事,此处不易久留,你快出去,别因为这个无端惹怒陛下。”

    “外祖父,他们竟都不给您一床棉被吗?”萧玄泽盯着牢中一角潮湿的稻草,眼里几欲结冰。

    “哈哈,老夫好歹是上过战场之人,当年什么恶劣环境没忍受过?这点罪不算什么!”定国将军豪迈地笑起来。

    他这一笑,其他牢房里的人也跟着嚷起来,纷纷试探着问:“是六殿下来了吗?六殿下来救我们出去了吗?”

    萧玄泽咬着牙没有出声,因为他不是来给他们带来希望的。

    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只有金殿上那个能掌生死之人的一眼垂怜。

    两位舅舅也走到牢边,对他打了招呼,神情却镇定许多,没有丝毫畏惧。

    忽然,一个身穿半新的银红色袄裙的妇人扑到牢门边,疯狂地摇着门喊:“殿下!六殿下!”

    她叫得太疯狂,萧玄泽害怕她有闪失,当即快步走过去。

    “二舅母,是我,我在这里。”

    “六殿下,请您去求一求陛下,我们府上是冤枉的啊,您去求一求情,陛下那样疼爱您与云妃娘娘,您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她瞪大了双眼,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阿蓉!你别乱嚷,你会害了殿下的!”二舅在另一个牢房里喝她。

    她的眼泪从眼眶中倾泻而下,哀求道:“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我只求殿下几句话护一护我的孩子,他,他马上就要降生了,我不能就让他还没出世就遇到危险。”

    “二舅母,你冷静一下,当心动了胎气!”萧玄泽站在牢外焦急地脚都不知放在何处。

    他的二舅母是位英姿飒爽的美人儿,性情爽朗,比一般女子大胆,然而在面临这种未知的恐惧时,在怀着她与二舅好不容易才有的骨肉时,她终是怕了。

    她慌乱得将希望孤注一掷压在他身上。

    多么讽刺啊,萧玄泽在心里无力的笑,在所有人看来,他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所以他最有能力改变陛下的心意。

    可他恰恰是最无力的那一个。

    因为无论外祖父还是太子,都暗示了他一句话:他要避嫌。

    定国将军也发话了:“老二媳妇,你别再求殿下了,殿下有殿下的苦衷。”

    “可是公爹,几句话没关系的?真的就几句而已,成不成没关系,但求求殿下在陛下面前几句!万一陛下当真改变心意了呢?”

    萧玄泽的在袖中颤抖起来,他很想应下,真的很想,但他外祖父答应过外祖父不能冲动,做多余的事。

    要能忍。

    但他不出拒绝的话来,尤其是面对一个苦苦哀求的孕妇。

    她苍白的脸色在银红色袄裙的衬托下更加难看,满脸泪痕,早没了所有曾经的英姿飒爽。

    那件银红色的衣裳就在眼前晃着,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另一张面孔。

    在雁鸣山的漫山白雪中,也将他视为唯一的依靠,却倔强地拒绝他的帮忙,生怕给他添了麻烦。

    如果染烟在这里,用这种神情,这种语调,这样哀求他

    会答应他吗?

    会,大约会的。

    但染烟不会这样哀求他。

    他心里乱极了。

    二舅母见他怔怔的却不话,知道他还未答应,因为如果他答应他会应承下来。

    她身边的丫鬟是个忠心的,当立断跪下磕头,磕得满头鲜血,只为得他一句承诺。

    府中其他下人不懂,也跟着凑热闹,纷纷跪下,磕头哀求的声音传遍了地下每一处角落,那凄哀的哭诉声连鬼魂都舍不得听。

    可是萧玄泽依旧未出声。

    人群中有人哭累了,感到穷途末路了,张口质问道:“殿下,就这么一点忙,你为何不肯帮一帮?”

    萧玄泽寻声望去,那是个还未留头的丫头,眼里满是倔强。

    “你为何不肯帮一帮?”她又问了一遍。

    萧玄泽无言以对,他要避嫌?这和一个丫头能解释得通?那他要怎么?

    他无论怎么都逃不开软弱,害怕牵连。

    其实摆脱这个局面的办法十分简单,就他会向父皇求情,将众人的情绪暂时安抚下来便好,出了天牢,这里的人谁会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去求过情?

    可是他是个十分重信誉的人,向来有一一有二二,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若是做不到,绝不会应承。

    也因此,二舅母才会哀求他一定要他答应她。

    众人见他没生气,胆子大了些,追问起来:“就是,为何连句话也不肯!”

    “老将军这样爱护您,您却连句求情的话也不愿为老将军讲,殿下您的心是肉长的吗?”

    “”

    “够了!都给老夫闭嘴!”定国将军一声爆喝,紧跟着咳了两声。

    “外祖父!”萧玄泽赶忙奔回去。

    “你快走,在这里待多久都无用,都是妇人之见,你听多了没有好处,快走。”

    萧玄泽却握紧拳头,横下心道:“外祖父,兴许玄泽让您失望了,终是做不来心狠之人。有些事玄泽如果不做,会一辈子唾弃自己,即便将来平安顺遂,也不得安宁,哪怕做了要承受苦难,玄泽也甘愿!请外祖父见谅!”

    他转首对二舅母郑重道:“舅母,我会去面见父皇,求他尽快彻查此事,不叫你们在冤狱中受折磨,我会尽力,你放心。”

    二舅母含泪咬牙道:“殿下,谢谢您,请您一定保重!千万不要为此惹怒陛下!”

    “我会的,我有分寸。”

    萧玄泽再给定国将军行了一礼,便甩开袖子大步走了,不再管身后的任何目光。

    他从天牢出来,策马向皇宫飞驰,路过定国将军府。

    原本气派的府门上交叉封着白底黑字封条,就那么薄薄两张纸,封住了一个家族数十年的荣耀光辉。

    萧玄泽从府门前过时,忽然注意到门口的杨树,往常他从来不曾在意这些。

    明明已是春日,这杨树却没发绿芽,去岁枯死的叶子还留在上面,枝杈凌乱干枯。

    这棵树死掉了。

    萧玄泽紧了紧缰绳,他不相信定国将军府的结局会同这棵树一般寿数将尽。

    尽管他也知道,人间繁华,权柄富贵,不过过眼云烟,钟鸣鼎食之家,也终将有穷途末路的一天,所谓传承万世,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