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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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珊竹是我同学,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半个月前,我借住到她家。

    起来“我最近流离失所了”这种法并不是对程连悟撒谎。

    我母亲虞青桃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接受了皈依,成了在家修行佛法的居士。

    母亲以前嗔心很重,一直对自己的婚姻耿耿于怀,一直无法原谅离她而去的丈夫,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自从修习佛法之后,她的心胸宽广了很多。

    我为母亲有佛缘深感庆幸。

    当我觉得母亲会看得越来越开,甚至有可能会原谅父亲的时候,有一天,她对我:“我已经从学校辞职,决定到寺院里修行。”

    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心里咯噔一下,完全不知道她所谓的到寺院里修行是什么概念,于是问道:“妈妈,你算抛下我,要出家了吗?”

    父母早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婚。

    以前母亲从不允许我询问关于父亲的片言只语,不过那一天、也就是她告诉我决定要去寺院修行的同一天,她将她和父亲分开的原因给我听——

    “阿秋,在你六岁生日的时候,你爸爸问你想不想要一个弟弟,你还记得吗?”

    我摇头,已经完全不记得父亲那样问过我。关于他的记忆,我只记得他会唤我“秋秋”,以及有空的时候喜欢念诗给我听,还有常常驾车带我去海边看落日。

    “其实他哪里是在问你?他是给我听的。”母亲继续,“他嘴巴上讲,他的妈妈想要一个孙子,那不过是他自己的愿望,这男人真是虚伪啊。”

    “那本来也无可厚非,看到他那么渴望,我答应了。再生一个也可以,我对他,‘不过你答应我,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这都是最后一个。’没想到你爸居然,如果还是女孩就不要了。他得那么理所当然,想要儿子的决心强烈得令我惊恐。

    “我拒绝了你爸。我不敢冒那样的风险。

    “为此,我和你爸渐行渐远,本来我以为他会舍不得你,结果,提离婚的时候,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可见他早已经有离异之心。

    “这么多年以来,我之所以不愿谈论他是因为不仅对我,他对你也没有留恋之心,毕竟他要重组家庭,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由我抚养你的请求。

    “连以后不再相见这种要求也没能让他有丝毫动摇,你,再和他羁绊下去是不是只会徒增烦恼?

    “不让他再见你有我武断的成分,不过我还是很庆幸这些年没有他扰的生活。因为如果他对我们留情,我也许永远无法振作起来。

    “如果你要责怪我仅仅为了避免失败就放弃尝试、继而让你失去父亲的话,我也理解。在我去修行之前,这是我最后一件未了的心事,常秋,你能原谅妈妈吗?”

    那天,母亲一边一边哭,我有点不太理解,为什么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再次提起来她还是那么伤心,大概她是在哭自己错付、哭自己的人生吧。

    我也跟着母亲哭了,但我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伤痛经历而哭,而是傻傻地以为,母亲会就此离我而去所以流泪不断。

    “妈妈,不是你让我失去父亲。”我,“是他自己要离开,要不然,就算他答应不再与你往来,可是,如果他想要见我的话,办法多的是。”

    我为自己的清醒感到震惊,是啊,如果一个人不想离开你,想要相见简直是轻而易举。因为有心离去,我们才会十几年没再相见。

    我和母亲抱头痛哭。

    “我该放下了。以前我一直不明白,恨和爱一样,是多么强烈的情感。”母亲在我的耳边。

    “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爱你,你就要恨他?”

    母亲被我问得目瞪口呆,忘了擦去泪水,好像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背弃了誓言,两个人结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一会儿之后,她才。

    “感觉你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去恨一个已经离开你、已经不爱你的人。”我话有时候很直接。

    “以后不会再恨了。”

    我给母亲抽了两张纸巾,然后给自己也抽了两张。

    仍将恨挂在口中,反而暴露出她还没释怀。

    原本我还想,假如我厌恶一个人的话,我会让这个人从我的生活和心里消失,但我怕母亲会崩溃,所以忍住了。

    “妈,如果修行能够令你解脱的话,你去吧。”虽然嘴巴这么,可话一出口,我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我知道母亲去修行意味着她正在远离我,程连悟在海峡大厦上面问我最害怕什么时,我明明知道母亲出家才是我最担心害怕的,结果我却了家鹅。

    我不敢细想未来没有母亲,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因此那时我很害怕一旦出口母亲以后会真的出家,因此保留了。

    我的心,尤其是在脆弱的时候,常常是仰赖母亲的抚慰恢复的。

    我也不敢想,失去母亲的身影,家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傻瓜,别哭了,妈妈现在还没算出家。”母亲勉强地笑了一下,“不论何时,我都是你的妈妈,这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没算,那以后会算吗?我不敢将心中的疑问出口,因为我还没有能力面对肯定的回答,所以我换了一个温和的问题:“到寺院里修行是做什么?”

    “跟随师父学习佛法,获得化解内心苦痛的智慧,及早脱离苦海,应该是这样的吧。”母亲这么的时候,好像心中真的没有了对父亲的憎恨。

    “那你要去多久?”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直到觉悟的那一天。”母亲一边,一边帮我擦去眼泪。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越是帮我擦,我越泪流不止。

    那时候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就快要失去我尘世之中的母亲了,她将变成一个修行者,从我的俗世生活中渐行渐远。

    我不知该为母亲的觉悟开心先,还是为自己将要失去陪伴伤心先。

    面对无法逆转的事情,面对别人的认真决定,我通常不会再浪费唇舌。

    “我要怎么办呢?”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对她撒娇。

    “你不用担心,我准备慢慢地把身外所有都转交给你,让你可以无忧生活。”母亲的脸颊靠在我的头上。

    想到以后,这样的亲密机会将越来越少,我又一阵心痛。

    “妈妈,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试图挽留她。

    “我就在不远的地方,你不会失去妈妈的。”母亲这样淡淡地保证。

    “嗯,这样我就放心了。”

    “宝贝,你恨你爸爸吗?”母亲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恨的。”我是为了安慰母亲才这样回答。

    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样温柔的母亲,对她前夫的恨意居然能够绵延十几年,我能感觉到直到现在,那恨意还残留着,所以她才想要忘却、放下,这也是她选择前去修行的目的之一。

    很多年以前,在母亲不许我问及父亲的一切不久之后,我对他的感情已经随着时日流逝慢慢轻薄,渐渐模糊,我甚至不知道后来他的样貌发生了什么变化,只记得他很久以前、很年轻时候的模样了。

    虽然我会偶尔想起他,不过全是他以前的面容,想想就觉得失真,没有谁能够一直保持着将近二十年前的模样,大家的年龄都在等速叠增。

    父亲在我的心中的样貌,已经定格在他离开我们的那一刻。

    “对了,你还记得吗?”母亲换了一种语气。

    “记得什么?”

    “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不是给你买了一套公寓吗?”

    “喔——你我的婚房啊?”

    “对啊。”

    “当然记得,现在我不是每个月都在收房租吗?不知道那时候你想什么,给十八岁的我买婚房。”我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坐正,用手抹去下巴的残泪。

    “我没有跟你实话,其实那套房子是你爸买给你的,他要我不要告诉你。婚房,其实是我自己天真的讲法,你爸,那是他给你的抚养费和补偿。所以,你也不要再恨他了好吗?你爸后来并没得子,除了你,他没其他孩子。”母亲捧着我的脸颊,叹了一口气。

    她真是天真啊!我在心里感叹,这完全不像一个中老年人出口的话。

    拿爱和恨与物质权衡、比较的话,自己就该好好想一想,自己更在乎什么?

    我不是那样的人,其实母亲自己也不是。只是,她似乎觉得我与她一样对父亲的离去耿耿于怀,所以试图化解我心中的怨恨。

    “无所谓啦,反正他对我来已经很遥远。”我。

    是啊,遥远得我本以为今生都无法再见。

    那一次交谈过后,母亲把她大部分财产都转移到我的名下,虽然她只是一名高中老师,但积蓄却远远比我想象中更多。

    看到我惊讶的模样,母亲:“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继承下来的遗产。有这些钱,你就可以自由无忧地写诗了。”

    “好幸运,我像妈妈一样,也可以继承遗产。”虽然我这么,但内心却充满悲惨。

    这种悲惨更是体现在母亲离开以后的日子里。

    财产转移手续办理结束之后,她让我陪同她到公证处立了遗嘱,将我作为她的第一继承人,将在上海的表哥作为她的第二继承人,十分郑重。

    然后我陪母亲到寺院里办理了住寺修行手续。

    母亲的行李那么少,仿佛在踏入寺院之前,她已经变得清心寡欲,有了物质是羁绊的觉悟,拒绝了许许多多我以为能够带来便利的东西。

    最后,母亲交代我没重大的事情不要贸然找她。

    那让我感到一阵锥心之痛。果然,母亲真的开始离我而去了。

    拜别母亲的时候,与悲伤的心相反,我表面很平静,因为不想让决心修行的母亲产生情感之障,因此直到走出院门,到了人少的地方之后,我才没再继续忍耐,蹲下来嚎啕大哭。

    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空荡荡的屋子让我更清醒地认识到,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除了自己,我已经别无依靠。

    “你回去吧,不要担心我,好好生活,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够皈依我佛,能够修行和觉悟。”这就是离别前母亲对我的话,“以后,如果你有要事的话,到寺里就你要找寂静。”

    回到家想起这番话,我倒在沙发上又哭了一场。

    最后,也许是哭累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原来哭泣也是很消耗精力的。醒来的时候,天黑了。

    失去母亲的家变得多么空虚。我感到整个人轻飘飘的。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失眠,只要在家中,我再也得不到安眠,仿佛哭过之后的那个下午我把睡眠耗尽了,即便好不容短暂入睡,很快也会被梦惊醒。

    这一切,我都无从倾诉,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能够理解自己的孤独和害怕。

    不久后的一天,程珊竹来找我。开门,她被吓了一大跳,那时候我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出门、没有睡好觉。

    “不行的,你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吧。”她果断地。

    就这样,病怏怏的我被带到了她家。

    锁上自己家门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是“我已经流离失所”这种悲哀的想法。

    在程珊竹的陪伴下,我渐渐平静下来,慢慢能够正视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