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一个？

    后土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眼前花了一瞬。

    “我会找到他的。”李建成道。

    玄衣公子眉目清隽，朗朗如昔。

    后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先前游走开的腾蛇破开殿中的雾气,缠回了她腕上。

    她走了。

    李建成眼睫微颤，落在分灵身上的目光晦暗不明。

    方才那一眼,后土是不是,有什么想要告诉她？

    罢了,若是重要之事，按照后土一贯的脾气,不会如此作态，直接便会告知他了。

    大抵与她那些族人有关吧。

    他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怕是会被发现端倪，到时候不管是李世民还是婠婠他们，来一个就够他头疼了。

    李建成转身，毫不犹豫踏出了殿门。

    他却忘了一件事情。

    谁都会变的。

    神明也不例外。

    阎君将李建成一路送出了幽都,轮回补全后,他的事务多了不少,李建成倒也不至于为难他，只在阎君走后,一个人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忘川河上回荡着孩童的歌谣，声声催心折，原本不愿上奈何桥的幽魂们在这样迷蒙的歌谣中都渐渐安静下来，僵硬地一步步上前接过桥边老人的中的汤一饮而尽，而后走向来生。

    “大公子？”

    轻飘飘的歌谣入不了李建成的耳,他在彼岸花丛间走过，却听到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女声。

    女声含着明显的怯弱，还有丝丝不可思议的意味。

    李建成一顿，抬眸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丝光线投射下来，照了他半身明明灭灭。

    有个身着襦裙的姑娘提着个花篮站在他不远处，正呆呆地看着他。

    仿佛想到了什么，姑娘黑葡萄似的双眼里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真的是大公子，您怎么也下来了？”

    姑娘越越哽咽，最后索性弃了装满彼岸花的篮子，跌跌撞撞扑到他身前，想要去拉他的衣摆，最终还是因为胆怯而放弃了。

    “呜呜呜大公子是好人啊，您还这么年轻”

    姑娘抹着眼泪，伤心极了。

    大公子长大了，和她记忆里一样好看，可是怎么死得这么早呀？

    她虽然想念大公子，想要见到大公子，可还是一直希望大公子能活的长长久久，最好百八十年后才下来才好呢。

    老天真是不开眼。

    李建成微微睁大眼，这般姿态倒是有些熟悉，像是

    “红霜？”

    “婢子在！”姑娘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忙擦干了眼泪大声道：“大公子，您还记得婢子吗？”

    姑娘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却努力在向他微笑。

    这个笑容一下子让李建成回想起来了。

    这是幼时，母亲拨给他的侍女之一。

    是叫做红霜。

    第一个知道他天生能视阴阳，见鬼神的人。

    也是第一个为他而死的人。

    “原来，你在这里啊”

    李建慢慢蹲下来，抬擦掉她眼角的泪水，认真地看着她，将这个脸颊圆圆的姑娘同记忆里的人慢慢对上。

    她看起来年纪很，魂魄身形也的。

    就是这单薄如纸片一样的身形，为他挡住了第一个能够触碰到他的精怪的袭击。

    面容稚嫩的少女身量还未长成，却艰难地张开双臂护住了彼时年幼的他，鲜血顺着她的脖颈流下来，蹭到了李建成眼角上，仿若鲜艳的花朵，印在白皙的皮肤上。

    “大公子，”少女气若游丝，却挣扎着要将他推出门外，咬着牙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逃啊——”

    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女，永远停留在了十岁的时候。

    他的剑心，就是那时开始诞生的。

    李建成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姑娘的头。

    魂魄在她身死时定型，永远都是十来岁少女的模样，昔年被她牵在里悉心照料的李建成，如今已经比她要高上不少了。

    “红霜，你为何还在这里？”

    她对李建成的印象应当也是停留在了自己身死之时，然而却依然能凭借那几年的相处，一眼认出如今大变样的人，是她曾经照顾过的主家公子。

    这么多年，她的魂魄竟然还留在黄泉，没有踏入轮回。

    姑娘紧张地捏了捏下裙，喏喏道：“婆婆我有天赋，让我留下来帮忙的。”

    李建成眉头一挑。

    “出来。”

    姑娘疑惑地看着他，“大公子。”

    “别话，红霜。”

    “嗯。”红霜重重的点头。

    “殿下来黄泉一趟，便要带走老身培养许久的接班人么？”

    一阵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彼岸花丛无风自舞动，花瓣片片旋飞化成一个红衣乌发，眉眼艳丽的女子。

    “婆婆？！”红霜瞪大了眼，下意识回头去看奈何桥。

    桥畔的老人依旧勤勤恳恳熬着孟婆汤，递给前去往生的亡魂。

    可眼前这个漂亮姐姐的声音，和婆婆一模一样啊。

    “接班人？”

    李建成似笑非笑，“你才当了多久的孟婆，就要找接班人了？”

    女子一噎，生硬地转移话题：“殿下，这姑娘可是老身先看上的。”

    言下之意，你堂堂上古大能，何必同她抢一个天赋尚可的姑娘？

    李建成拍拍姑娘的头：“来，红霜，告诉她，你是谁的人。”

    姑娘左看看自家多年不见的大公子，右看看在黄泉里照顾了自己多年的孟婆，咬了咬下唇，怯生生道：“婢子自然是大公子的人，但是，但是”

    她闭着眼睛，豁出去般喊道：“大公子，婆婆对我也很好的！”

    姑娘的身子颤了颤，出这句表明立场的话对她来，看起来是相当不容易了。

    李建成忍俊不禁，道：“好了，难道你大公子会对孟婆做什么不成？”

    红霜方才巍巍颤颤地睁开眼睛，看到白发公子眉目粲然如画的模样，忽然便安心了下来。

    “孟婆对你好吗？”

    李建成问。

    红霜心地看了不远处的红衣女子一眼，看到对方眼底不加掩饰的担心，坚定地点点头。

    “婆婆很好。”

    李建成按在红霜眼角，指尖自眼角滑到了她眉心。

    姑娘乖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对他的信任。

    李建成心口被烫了一下。

    有很多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热忱，信任，真心那些久远的过去，一直存在于他心间的某个角落，然后在某一天，忽然跳出来，似烈火般烧到心间。

    李建成移开，姑娘的眉间落下了一道金色剑印，华光一闪而过，剑印消失无踪。

    红霜懵懵地摸了摸头，只觉得眉心凉凉的。

    “这样啊，那红霜便跟着婆婆好好过。”

    “公子要走了吗？”

    红霜心地拉了拉玄衣公子垂下的袖摆，颇为不舍。

    “嗯，以后会来看你的。”

    “太好了。”

    望着玄衣公子消失的背影，红霜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大公子还能回到人间，原来没有死啊，真好。”

    “什么没死，”红衣女子，也就是孟婆的原身在人走后终于敢喘口气，上前几步狠狠戳了戳姑娘的额头，“谁死也轮不到那位，你这丫头怎么——”

    孟婆消音了。

    “婆婆？”红霜歪歪头，疑惑地看着眼前美艳的女子。

    “你这丫头，走的什么大运”

    孟婆看着她眉心隐隐浮现的剑印，眼中满是震惊。

    她捡来的这姑娘，居然能和那位殿下扯上关系？

    孟婆心痒痒，但到底记得阎君的警告，不敢去问也不敢去查这其间联系，只当是自己养的姑娘合了殿下眼缘，这才得了庇佑。

    自此后对姑娘倒是更为上心了。

    往后的事且不提，李建成走出了鬼门关后，站在人间与地府的交界处，遥遥望着天色。

    此时已是破晓，晨光熹微，透过云层清清淡淡地落下来，为灰白的云层笼上了金纱。

    天光下的人间还有薄薄晨雾，在这方天地更显得虚幻缥缈。

    淡日朦胧，柔柔地打在他身上，玄色衣衫添了几分亮色，明黄下摆却笼在了冥间的黑暗之中。

    李建成站在人间与冥间的分界处，身后是浓重粘稠的黑暗，身前却是曙光微微的新桐清露。

    他的神色隐没在霜雪长发之中，只隐约得见微微勾起的唇角。

    看在来者的眼里，这明灭不定的无双公子，当真不似人间客。

    “是吗？”

    白发公子微微侧过脸，琥珀眸中蕴了西湖万千水色。

    来者恍然，自己把心中的话出来了。

    “许久不见，友的气度更甚往昔。”

    峨冠博带的道人捋了捋须，淡然道。

    “老先生也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李建成朗声笑道，自黑暗与光明的交接处走了出来。

    不管看了多少次，宁道奇还是觉得，平生所见天骄无数，无一及得上这个踏着晨光走来的玄衣公子。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友可是想通了？”

    宁道奇见他这一身萧萧清举，便知对方约莫是挣脱了最初的魔障，欣慰笑道。

    “遇上了一些事情。”

    李建成道：“至亲助我离妄境，故友为我拾初年，旧人推我忆剑心。”

    “哦？”宁道奇眼神亮了亮，他并未去特地探知过这友的过去，倒是对他所修之道，十分感兴趣。

    奈何从前李建成十天八天蹦不出一句话，冷场的十分理直气壮，宁道奇也只能把这好奇压在心底。

    “在黄泉碰到了幼年一位旧人，”李建成微微一笑，“算是如今所修剑道方向的推力之一吧。”

    他再也不想看到有人为他流血，为他牺牲。

    是以，当年叶英问他为何修剑之时，他是那样回答的。

    “弟子李建成，愿以中剑，守我初心，护我所护，愿佑我人族，千秋万代。”

    而后他跨越千年万年时光来到太古时代，受其影响，心态虽有变化，所修剑道却仍是一往无前，剑心亦不曾偏移分毫。

    “虽非人间客，但修人间道。”

    李建成与宁道奇擦肩而过，笑意淡然的模样，一如混沌之中，太子长琴初见的昭明剑仙。

    风行四海，火照八荒。

    是侠，是风，是酒。

    是煌煌人间道。

    作者有话要：　　对不起哇现在才更新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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