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游清瞥了身旁的人一眼道:“兰业, 你这样于你也是无益, 我们……回不去了。”
刘兰业花猫一样的脸上, 难得还留存了一点天然的清秀感, 定定看人一会,眼泪就在眼底滴溜溜转:“你为了你的荣华富贵, 什么都都可以抛弃。游清, 你当真是没有心的。”
游清苦笑一声:“你什么都不懂……”
你从锦衣玉食,有兄长护佑。做事从来随心所欲,又怎会懂?
朱颜斟酌着开口道:“游清……你大可不必如此, 你虽母亲亡故,但你是先陛下亲封的平昌伯, 谁敢低看了去?”
游清望向宝座一眼, 轻笑一声:“陛下,如果这世界上的事情当真容易,陛下又何必被勉强选后宫呢?”
朱颜一怔。
游清忽然把头低低垂了下去,样子有些沮丧。慕锦此刻反倒觉得他真是个美人,这种毫不造作也不撒娇的一种破碎感, 于不经意间, 戳了她心一下。
“我父亲……一直怨我天资愚笨,无官无职,靠着一点荫封过日子, 整日里骂我没用。这是我唯一让他瞧得起我的机会,陛下……”他忽然抬头目光定定看向朱颜,“您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怎能不努力?”
慕锦心中有些烦躁,陛下美是美,但是世人到底爱她的美还是爱她的权势带来的荣耀,这还真是难。
“呵……可是努力好像也是没有用的。”游清喃喃道。
他把头转向一旁的刘兰业,语调冷清中带着一丝温柔:“业,对不起,负了你,是我没用,如果有机会……下辈子来偿吧。”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游清一头撞向一旁的大殿铜柱。鲜血登时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慕锦“啊”的大叫一声。
大殿内顿时乱了。
刘兰业忽然疯了一般扑了过去大喊:“游清!游清你醒醒!我不是故意要坏你前途的……呜呜呜……我只是让你看看我……让你再看看我。”
他哭的声泪俱下,新鲜的泪水洗掉了他之前脸上的泪痕,露出一张清秀而尚且稚嫩的脸。
司徒君大声喊道:“来人,宣巫医!宣巫医!”
“游清,你不要死,你活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和谁在一起都行,我不管你了,你快活过来吧,我……我不能没有你。”
司徒君走近看了一眼,道:“刘公子,你先松手。”
刘兰业哭的眼泪叭嚓,样子倔强:“游清都要死了!我要陪他。”
慕锦也走近了,看了一眼,“呃……刘公子,你最好松开一下,不然游清真的要死了。”
刘兰业哭着哭着忽然一愣,低头看怀里的人。
游清正被他死死搂着脖子,表情有些痛苦的喘着气。
刘兰业大喜过望:“游清,游清你没死!”
慕锦:“……”谁撞了柱子一定死人的?古代虽然没有电视剧,但是各种话本故事也实在荼毒不浅。不过看样子脑震荡难免了。
一旁已有侍卫把俩人拉开,巫医赶来抬了担架把游清抬了出去。
刘兰业眼巴巴追了出去,一路念念叨叨:“游清,游清你一定要坚持住……呜呜呜……游清,我再也不气你了。”
慕锦望着俩人远去的身影一阵恍惚。朱颜这是没挑好黄历么,选的三人居然一个也没留住。
一场选秀仿佛成了一出闹剧,在京城的大街巷着实被议论了好久。尤其游清公子和刘家公子之间的断背情。
刘家公子自从游清醒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天天守着人喂汤换药,寸步不离。
两家家长自是不愿意,游清父亲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却也是无法。刘家公子铁了心要粘着人。
游清从一开始拒绝,到后来不咸不淡,到最后居然能拉着人的手上街。一来二去的,居然还感情不错。
慕锦听这些以后着实惊讶了一下。这世间的感情有时候还真的不清楚,也许真是患难见真情,刘兰业公子也算守的云开见月明。
然而慕锦这里好像不太好了。
礼部衙门。
慕锦眼见着乐宛从厅堂里抱着厚厚一摞卷宗出来,赶忙凑了上去,“我来我来,这么沉,你一个人怎么拿得动?”
乐宛面无表情的往旁边一躲。但是躲太快,几本卷宗还是掉到了地上。
慕锦又要弯腰去捡。
乐宛忽然开口:“郡主,你可省省吧。”
慕锦捡起地上的卷宗直起腰看人。
乐宛正表情不耐烦的看着她,“别人都不搭理我了,郡主又何必假好心?”
慕锦愕然看着对方。
初见时那明眸皓齿的温婉姑娘,此刻起话来,竟如此让人扎心。
乐宛嗤笑了一声,看向别处:“什么不喜欢陛下,呵……我是傻子我才信。要不是因为你……”乐宛顿了顿,她这几天算是想明白了,陛下为什么对她发这么大的火,还不是因为那条该死的项链!如果慕锦不送陛下那条贝壳项链,或许,或许她是有机会的。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口口声声不喜欢陛下却送人东西。
乐宛盯着人,满腔怨愤,眼睛里已经渐渐升起一股怨毒的情绪。沉默片刻道:“算了,一切是我自作自受,郡主也不必再假惺惺了。”
慕锦愣在原地,半天无话。
她是真的失去这个朋友了。
她心中烦闷,总觉得这气受的莫名其妙。可是在乐宛这里算是问不清楚了。慕锦寻了个机会去了朱颜那里。
昭兰殿的书房内熏着安神香,不过味道有些重了些。慕锦抽了抽鼻子走了进去。
“臣给陛下请安。”
书房的书案上已经没有那副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摞摞的奏章。
朱颜批完一个折子交给下人,放下笔道:“平身吧。”
慕锦偷偷量了人一下,轻声道:“陛下这几日连看了几天的折子。可是要多休息。”
朱颜抬头看人一眼,又垂下目光,“嗯”了一声。
慕锦道:“游清公子我已经去探过病,已经大好了。”
朱颜又“嗯”了一声。
游清好了起码大半个月,她这纯属没话找话了。
慕锦舔了舔嘴唇道:“陛下,已近正午,陛下可是要用午膳吗?”
“还不饿。”
慕锦莫名觉得这种一问一答有些熟悉。
哦,对了,连白,连尚书话就这个调子。难道朱颜被连白传染了?
不是,连白是天生性子冷淡。朱颜她……
慕锦叹了口气,轻声道:“陛下,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我还是得给您解释一下。乐宛那条链子是她自己买的,那日我们一起去给明泰出宫采买,顺手就买了。您要是因为链子差不多就和她置气,却是犯不上的。”
朱颜终于舍得抬头看人了,表情有些诧异。
慕锦心道:难道真是因为这个?
对方没回话,就那么怔怔看着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慕锦又道:“陛下,我真的只买了一个给你,我没想到……没想到乐宛会进宫,冲撞了你。”
半晌,朱颜低声道:“我知道了,没什么事,出去吧。”
慕锦看人神色,揣摩这到底是几个意思,但是实在君心难测,只得施礼退下了。
书房内只剩下朱颜一人。
她忽然松了手里的笔,任由毛笔的墨随意的沾污了刚递过来的折子一角。
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忽然气笑了。
当初因为看到乐宛胸前的贝壳链子发了一会呆,礼部的人会错了意,以为她是看上了乐宛。她正和人赌气,于是将错就错就把人收了。
可是刚刚,阿锦,她只买给了自己。她只买给了自己……
朱颜轻轻吐了口气,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燥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这怨气该向谁发作了。
可是……可是那个可恶的丫头居然让她去选后宫!
她还是心绪郁结有些意难平。
连续几日,朱颜面上不冷不热的,慕锦猜不出个所以然,越发心中惴惴,于是总寻着些个机会补偿对方。
清,露珠盈盈地挂在花朵上,散发着清新的芬芳。
慕锦提了个竹篮蹲在在自己院子的花园里采花。
“这次可记得了,不能再采可蓝了。”慕锦声碎碎念。
碧桃站在一边神色担忧:“郡主,我来吧,早露水多,您看您裙子都湿了。”
慕锦摇摇头:“没事没事,你站着别动了,不然咱俩的都湿了。”
慕锦忽然发现一大朵红牡丹,开的十分娇艳,忽然就想起朱颜一身红衣的模样,于是伸手指着牡丹问碧桃:“这个,没什么特殊寓意吧。”
碧桃摇摇头,“寓意富贵吉祥。”
哈哈,那就好,慕锦一下给拔了装进篮子里。
“这个呢?”慕锦又指了一株百合。
碧桃道:“是健康平安的。”
慕锦又拔了装进篮子。
装了半篮子,慕锦看了看,差不多了,站起了身。
这次不能出错了,她擦了一下额头,提着篮子就往昭兰殿走去。
慕锦一进门,发现司徒君也在,俩人正在厅喝茶。
司徒君上下量人一眼,有些惊讶:“阿锦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慕锦不知道现在自己什么样……应该裙角湿了,然后……呃,脸上好像挂了一块泥巴?司徒君指了指自己下巴的地方。
慕锦伸手一擦,果然。
慕锦赶忙给二人请安道:“陛下万安,大相万安。”
司徒君笑道:“阿锦这是去哪了?”
慕锦偷偷量了朱颜一眼,道:“我看我园子里的花挺好看的,就采了点过来。”
已经有侍女过来接过花篮,拿着瓶子采水去了。
慕锦顿时手里空空如也,她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指尖的一点泥巴,恍然间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慕锦发现自己对人竟然开始变得心翼翼。
也许她终究是狠不下心。不管朱颜对自己什么心思,但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是第一个如此照顾自己关心自己的人。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姐姐。这份情谊她又如何安放?
司徒君和陛下看起来在谈正事,慕锦觉得自己来的有点不是时候,于是施礼道:“陛下,没什么事我先退下了。”
刚一转身,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阿锦……留下来吧。”慕锦回头,发现朱颜样子有些别别扭扭,也不看她。
这是想让我留还是不想……
她看了司徒君一眼,对方正微笑着朝她点点头。慕锦这才坐到一边的座位上。
只听司徒君道:“陛下,这是个机会。”
朱颜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就这一个姐姐,我总归是不忍心的。”
慕锦竖起耳朵,嗯?和长公主有关?她最近消息严重滞后啊。
“连尚书已经在审了,不久就会出结果。”司徒君道。
“那户部的李胥我看着是个老实的,我还真是没想到。”
……
慕锦听了半天,听出了点眉目来,原来是户部的账簿出了问题,今年的盐铁赋税对不上账了。
而户部很多是朱绮的人,朱颜正愁没处发落她,这便找到把柄了。
连白来审吗?应该是没问题的吧。可是……她还记得当时她和连白一同路过长公主府,连白那个反应,她会不会被长公主拉拢呢?
想到这里,慕锦眉毛顿时揪成了一团。她望向朱颜,却遇上对方的目光也看过来。
朱颜一怔,声音温和:“阿锦可是在担心我?”
是有点担心,万一连白真被拉拢……
慕锦磕磕绊绊道:“陛下,连尚书一表人才,但是……毕竟年轻了些,陛下可选些稳妥可靠的人从旁协助。”
朱颜道:“无妨,连白办事,我很放心。”
没办法了……她这没凭没据的,也不能告连白结党营私啊。
慕锦心中有些烦乱,听了一会就想起身告退。
朱颜却道:“阿锦不留下用饭了?”
噫……这是不生气了?
她倒是想留下,但是心里记挂着连白的事情,实在没心情吃,于是道:“不了陛下,改日吧。我还有点私事。”
朱颜轻轻哦了一声,也没勉强,转而轻声道:“谢谢阿锦的花。”
看来是真不生气了。慕锦有些惭愧。这个姐姐好哄,好哄的让人忽然有些心疼。
今日休沐,慕锦在衙门找不到连白,就直接听去了人家里。青砖白瓦的建筑,看起来很是清爽,倒是很符合连白的风格。
慕锦站在院门口道:“请问连尚书在家吗?”
家丁摇摇头:“启禀郡主,不在。”
慕锦又道:“连尚书可是进宫去了。”
家丁表情困惑道:“不知。”
慕锦耐着性子道:“那你家大人去哪了知道吗?”
家丁挠着头道:“不知道啊。”
另一名家丁走了过来,口气不好地数落同伴:“你真是一问三不知,连大人一大早被请去翠云楼喝茶。你的耳朵不好眼睛也不会看吗?”
转而又赔笑对慕锦道:“郡主恕罪,这阿风是大人看他可怜捡回来的,耳朵不太好使。”
慕锦“嗯”一声道:“我知道了,多谢。”
于是又转身往大街上走。
是不是她有点想多了,一个能照顾孤儿,收留残疾少年的人,心地是极好的,人品又何须担忧?也许人家压根不会理长公主,只是碍于身份客气一点而已呢?
她一路步行,听了一下,却发现翠云楼离这里居然挺远的。
于是租了个马车一路赶了过去。
翠云楼客人不多。慕锦想不明白连白跑这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她上了二楼,酒楼二楼有看台,正好能看到一楼大厅,大厅上架着一个高台,正在唱戏。咿咿呀呀的声音,节奏很慢。
慕锦在一间雅间找到了连白。她站在门口思量片刻,也不知道该不该贸然扰,对方来这听个戏,自己这样跟屁虫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正思量间,房间内却响起一阵女声:“连尚书只顾看戏,有那么好看吗?”
!!!!!!
慕锦心中一惊,是朱绮。
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朱绮坐在里面的位置,慕锦看不到人,只听到人的声音。连白坐在二楼看台围栏的边缘,只露一个后脑勺,正看着楼下的演出。
“上次请你来我府中喝茶,尚书喝完一杯便走。这次请尚书来听戏,尚书却只顾听戏。”
连白视线从楼下收回来,回头看了人一眼,样子有些窘迫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完又不自在的把视线偏到一边。
慕锦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另外一边的朱绮站起身来。朱绮走到连白身边,靠着围栏低头看坐着的人,笑吟吟道:“尚书,有那么好看吗?”
连白一张白皙年轻的脸红了。她实在太过年轻,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一害羞起来,脸就红的厉害,又因为本身长得白,红里带粉的,看起来不似平日里那般淡漠,竟然有点带着紧张的可爱。
连白僵硬的点点头。
朱绮又看着人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问:“有我好看吗?”
“咣当”一声,椅子倒了,连白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慕锦叹了口气,这是撩神吧……连白年纪,可经不起这么撩拨。
连白从地上站起来,步子有些踉跄,忙道:“长公主美意,下官心领了,今日还有事下官……下官……告辞了……”
朱绮却一把拉住人的手道,“尚书如果当真无心,又怎会答应过来?”
连白磕磕巴巴:“长公主身份贵重,邀请下官……下官不敢怠慢。”
朱绮一双丹寇抓了人的袖子不让人走。
“连尚书,你看看我。”
连白低着头。
“都连大人什么都不怕,地狱都趟得过,如今却不敢看我。我当真……那么可怕吗?”
连白缓缓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瞳孔大而深。
朱绮看到人涨粉的脸,啧了一声,“连尚书当真是个美人。”
连白从人手里挣脱出来,就往外疾走。慕锦心里一惊,赶忙躲到一边。
连白走的急,却是没发现她。
出了酒楼,慕锦一路慢悠悠往回走。这可怎么办啊。如果连白这次真卖了长公主这个面子,网开一面。陛下怕是以后更麻烦了。
陛下爱才,又极看重连白,自己贸然了,是不是有挑拨之嫌?唉,这官场的事情,还真是烦得很。
昭兰殿。
慕锦心中烦忧,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这里。
一进殿中,朱颜正拿着一页信在看,表情有些凝重。慕锦行了个礼,朱颜目光却完全没落到她身上,只是“嗯”了一声,依旧低头蹙着眉头看信。
慕锦心道:“难道有人比她快一步直接告了连白的状?”
于是开口道:“陛下可是有什么事?”
朱颜看了一会,忽然抬头,“阿锦,上官那边……出了点问题。”
慕锦整颗心都顿时提了起来,哑声道:“上官大人……那边怎么了?”
朱颜看人一眼:“百姓暴动,不让分渠改道。目前还不清楚具体情况。”
分流难道不是好事?解决水患。慕锦想不明白百姓为什么不同意这事。
朱颜道:“过几日我派个人过去仔细看看。实在不行再多加些人手。”
慕锦整个人有点恍惚,没听清人讲什么。上官那边出问题了,百姓暴动,那他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前世明承拍戏的时候一次吊威压伤了腰,养了好几个月才站得起来。
要不是情况严重,上官怎么会突然来信?
慕锦不知道怎么走出的昭兰殿,连白的事情她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
上官承政,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过了几日,户部李胥的案子结果出来了。连续被审了几天,李胥交代了一切。贪污了多少银两都被连白一条条记录在案,呈禀陛下。
慕锦目瞪口呆。
因为数额巨大,李胥被抄了家,狱中畏罪自杀。
慕锦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连白终究是连白,她的手段和作风和从前别无二致。
然而长公主那边折了李胥这样一个顺手的人,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就凭朱绮那个锱铢必较的性子,慕锦觉得她一定会疯狂反扑。连白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然而一连几天,连白照常点卯,照常回家。全无异常。长公主府也一片安静,没什么动静。朝堂上更是一派祥和,没有参连白的本子。
不应该啊……慕锦心中纳闷。
可是一切还真就相安无事。甚至长公主借着个不痛不痒的节日给连白送了礼。
慕锦心中疑虑重重,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但是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再加上上官来的那封信,一时间心中甚是不安,连续多日都睡不好。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元和殿内,空气凝滞般。众官员表情肃穆。
上官承政再次来信,信中言:百姓暴动,自己被滚石砸伤。请求朝廷增派人手过来。
上官他……居然真的出事了。明明临走前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公孙期侍立在一边忽然出列,一张干巴巴枯瘦的脸,看起来出离的愤怒,吹胡子瞪眼道:“陛下,此等暴民实在可恶!上官侍郎一心为了他们,却遭遇如此对待!”
一旁响起一个滑溜溜的声音:“诶,公孙大人,此言差矣,百姓又不是疯子,多半是识好歹的。依我看,此次暴动,多半另有隐情吧。”
话这人名叫李奇,样子中年,身量有些发福,两撮八字胡,眯眯眼,看起来就像是油锅里炸过一般的……油腻。
这人刚从地方刚调入刑部不久,慕锦怎么也想不明白,连白那么清冷的性子怎么会挑上这种油腻大叔的。
公孙期顿时气的暴跳如雷,也不顾陛下还在,指着人的鼻子就开骂:“李子,你存心和我作对!每次都跟我唱反调,国家大事岂能儿戏?为了对付我故意言论相左,你大不必如此!”
李奇抹了一把对方由于突突突不停讲话浇花一样喷到脸上的口水,表情嫌弃道:“公孙大人,常吞津液延年养生,大人年事已高,还是少吐些续命的好。”
这李奇话是个噎死人不偿命的,公孙期每次上朝都要被气的眼睛直翻白。
眼瞧着公孙老头有点站不稳,大口喘气捂着胸口,夏西宁连忙出列扶着人帮人拍背顺气,语气焦急语调又有点奇异的拉长:“大人大人,切莫动气,切莫动气,想想您的八岁的孙女,想想您的女儿儿子……大人,生命宝贵,切莫动气。”
慕锦忽然觉得夏西宁有点牧师潜质……
公孙期每次一发火,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居然很有用。
公孙老头果然气逐渐喘匀乎了,看了夏西宁一眼,突然眼含热泪,“好孩子,好孩子啊……老朽果然没看错,没看错人。”
然后就突然父子情深既视感……
朱颜坐在宝座上,扶着额头道:“二位大人且都歇歇吧,曾广。”
一名武人将军出列。
“阿(e)蜜县附近可有驻兵?”
慕锦眼皮跳了一下,这曾广便是那个三十三岁未嫁的脑子有点轴的选秀公子曾饶的父亲。五十出头,两鬓斑白,眉宇间却英武不减,很是有气魄。
慕锦轻轻啧了一声,心道:“这曾饶可是比他父亲差的远了。”
阿蜜便是渡郡上游,此次准备分流黄河水的一个地点。上官就是在这个地方出了事。
只听曾广朗声道:“启奏陛下,离阿蜜县三十里附近有兵营驻扎。”
朱颜思量片刻道:“飞鸽传书过去,让当地将领调一千精兵驻扎阿蜜。记得,不要伤人,只维持秩序。”
曾广抱拳朗声应道:“是。末将领命。”
要这曾广,也着实不容易,儿子自从落选,回家以后发了臆症一般的开始撒疯。不是拼命读书练字,就是在弹琴作画。或者上街找人比武论剑。发誓要让自己成为最优秀的,配得上陛下的男人……
京都百姓一开始不知,以为是哪个初出茅庐闯江湖的剑客。后来知道了内情,曾饶便成为了京都各大茶楼酒馆的下饭谈资。
“唉唉唉,这曾二公子真是奇了,前日看他居然抓着巷子口十多岁的儿比剑。”
“孩不和他比,一口回绝了人言道‘我不跟疯子比。’气的曾二公子追出人两条街。”
如此种种。
如果只是这些,曾广便也忍了。他无事不上街,耳不听,心不烦。
然而朝中对这种八卦消息却是热衷,饶是曾广将军性子在武人里算是好的,也终究挨不过那些碎嘴的百官们一日复一日的哔哔哔哔,叨逼叨逼,哔哩哔哩。
终于有一天,曾广没按住自己心中的火山,“嘭——”的一声,爆发了。
曾广大将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生气便罢,一发怒十头牛都拉不回。
他把曾饶捆了手脚,吊在了自己卧室的房梁上,每日早中午入睡前各拿鞭子抽半个时辰。
曾家下人们日日提心吊胆,每天守在将军卧室门口听动静辨认自家将军心情如何。
第一天。
“我就要嫁给陛下,你休想拦我!”
“我要光宗耀祖,我一定要嫁给陛下。你等着,到时候你会后悔你今天这么对我!”
第二天。
“父亲……我努努力还是有希望的,下次我再参加陛下一定选我,父亲!啊……轻点啊……”
第三天。
房内已经没了言语,只剩断断续续的哭哭啼啼,抽噎啜泣声。下人们听着觉得甚是可怜。饶是之前二公子作天作地把将军府闹的鸡犬不宁,此刻便也全都原谅他了。
如此三日,曾二公子被从房梁上放了下来。此后再不提嫁给陛下的事了。
慕锦下了朝,心中仍有些担忧。
上官也不知到底伤的多严重,万一……她是万一……古代医术不发达,伤筋动骨接不回去了,这青年才俊,一身傲骨,又让他如何自处?
她男神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次日。元和殿。
司徒君站在大殿中央道:“各位,陛下身体抱恙,暂交我协理朝政。各位有本可奏。”
殿内百官顿时嗡嗡嗡起来。
慕锦心道:“陛下病了?她一向身体很好,怎么病就病了?这病来的也蹊跷。”
每日其实都有很多道折子要上的,但是大多时候都是各部大人盯着彼此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流连风月场败坏风评,或者疑似几人过从甚密结党营私之类的,借此大作文章的屁话。
然而今天百官出奇一致,竟然没有上折子的。
司徒君站了一会道:“诸位大人无本奏?”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
司徒君笑道:“那好吧,退朝。”
不知是觉得司徒君不会理会他们那些胡乱勾心斗角的屁事,还是觉得司徒君拿着鸡毛当令箭,众人不服。反正是没本子呈上来。
百官揖礼,陆陆续续往外走。
慕锦心道:“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殿内只剩下慕锦和司徒道山,慕锦央声道:“大人……陛下真的病了吗?”
司徒君看人一眼,表情有些为难:“阿锦,这个……我不方便。”
司徒君是个君子,真话不全,假话全不。果然,这事没这么简单。
慕锦道:“好罢,大人既然不便,我自己去看吧。”
昭兰殿内没有熏香气了。
慕锦觉得自己好像好久没来这里一样,竟然莫名有些陌生感。
侍女见她竟然开口拦了:“郡主……陛下病了,不方便见。”
慕锦眉毛拧了起来,“陛下什么病,人也不能见?我来给陛下侍疾。让开。”
侍女面色为难,咬了咬嘴唇声道:“陛下吩咐过……不让郡主……”
话没完,被一旁屋内走出的人给断了,“别了蓬雪。”是紫霄。
她看了一眼慕锦,叹口气道:“郡主随我来吧。”
慕锦心中也开始惴惴不安,宫人们这个反应难道有大事发生?
一路随着人走进房间,绕过一道屏风,就看到了朱颜。
她面色无异,站在一边,正指挥下人收拾一包衣服。
慕锦看了那衣服一眼,已经了一个结,成了一个布包裹。
慕锦大惊,脱口而出:“陛下——”朱颜竟是要离京,天子离京这可不是事!
朱颜看到人,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终是瞒不住你。”
慕锦道:“司徒君并未什么。是我自己觉得陛下您……”
朱颜点点头,“我知道。”
紫霄在一旁忽然跪下了下来,“陛下三思,阿密那边既然已经派兵过去,陛下何必要亲自去一趟。”
慕锦也道:“陛下,阿密离京都很远,您一路肯定要不少颠簸劳碌。”
朱颜看看慕锦笑了,道:“阿锦这是关心我?”
慕锦一怔,她确实关心人,但是她生怕自己一旦出来又要被人用别的意思来解读,于是道:“陛下安全要紧。”
朱颜道:“水患不是事,牵扯一方黎民百姓,这次事情如果不解决,后患无穷,上官侍郎能力如何我最清楚,如果不是实在遇到困难是不会寄书信过来的,他现在处境艰难,百姓暴动,我不得不去。”
慕锦有点无法反驳了。一国之主,有时候并不总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事情繁多,责任死死压在肩头。
慕锦忽然有些动情道:“陛下,带上我吧,我跟你去。”
朱颜忽然别有深意含着笑意看人一眼:“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上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