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馔津知道自己其实是很奇怪的。

    从黑暗中醒来,对前尘往事没有半点记忆不，或者,他知道自己是荷稻神，掌管食物、保佑农业丰盛,偶尔还能客串一下福神，但他的记忆，比起亲身经历,更像是一个观众在看着漠不关己的电影，电影的情节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但是总是镜花水月般，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清澈无垢的眸子静静地倒映世间的一切,心中没有半分起伏。

    神仆侍奉他，赞美他。

    信徒崇拜他，需要他。

    可是御馔津觉得,这似乎不是他想要的。

    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白发红眸的少年神明静静地垂下眸子,

    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

    神明也会做梦吗？

    或者应该是未来的某些碎片，抑或是他失掉的某些记忆。

    御馔津走在黑暗之中，耳边是呼呼吹过的冷风。

    漫无目的，漫无边际。

    然后，他突然就听到了一个细弱的声音。

    很轻,很软,幼女带着点压抑的哭腔,从喉咙间溢出破碎的抽噎。

    “疼”

    “呜、呜好好疼”

    少年神明朝声源走去。

    出现在他眼里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她蹲着身子，白色单薄的寝衣宽大的袖摆露出了那瘦削的腕，双紧紧地扣在臂上，柔软的浅棕色长发散落，愈发显得幼纤弱。

    也许是处于她的梦中，愈是靠近她，愈是能感受到那股尖锐的刺痛。

    明明只是一个陌生人，哪怕看上去再怎么温和，神明对凡人也是秉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的，就像是之前，不管信徒是满怀感激，还是因为没能得到他的恩赐而心生怨恨，御馔津也只是继续露出温和的笑容，清澈的红眸中依旧是一片不为所动。

    然而此刻，神明的心却因为她的压抑的抽泣忍不住颤了颤，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出声问她怎么了，让她不要再哭泣。御馔津不由想，到底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会连他在接近的时候，仿佛灵魂都被她在忍受的尖锐刺痛了一下。

    “你还好吗？”御馔津弯下身，关切地问。

    少女明显吓了一跳，她受惊般抬起了眼睛。

    实话，此刻少女的模样实在不上特别好看，甚至可以得上是狼狈。长发有些乱，脸上透着病气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像是清晨沾着露珠的樱桃。

    少女秀气的眉无意识地拧着，神色惊惶又委屈，眼泪挂在眼眶摇摇欲坠，神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那弯明净的桃金色的湖泊中。

    “你——”

    梦境至此断开。

    少年神明蓦然惊醒。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皱起的眉头。

    原本是意外，直到好几次都梦到那名少女。

    有时是她一个人坐在长廊上发呆，有时是听她碎碎念着抱怨“今天又下雨了，一个人看雨好无聊啊”，她喜欢吃糕点，所以常常哼“大家就是太心翼翼了，偶尔吃些东西又不会有什么糟糕结果”，更多的时候，神明看到了，是她那是惊惶无措抬起头的模样。

    时间久了，御馔津也会回应她。

    “你啊，稍稍注意些啊。”

    但反应过来对方其实听不到后，御馔津就有些坐立难安了。

    神明找来神仆，俊秀的脸上带着些苦恼：“你，如果反复梦到一个人，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

    神仆一愣，迟疑着回答道：“是[缘]吗？”

    御馔津若有所思。

    [缘]吗？

    也许真的是缘。

    身为神明，一个被无数民众信仰的神明，只要稍稍倾听，就能听到许多信徒的呼唤和祈愿。御馔津不过是稍微尝试了一下，竟然就听到了那道熟悉的、最近时常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声音。

    [疼。]

    [好疼]

    神明都要被她委屈的抽噎声哭得心软了。

    他难得冲动，顺着这道呼唤，进了她的梦中。

    少女依旧在抱着膝盖声地哭着。

    明明疼得受不了了，明明周围没有人，却依旧死撑着面子，死活都不肯丢下贵族的矜持，声呜咽，一边哭着疼，一边骂自己怎么连这点疼都忍不住，然后就细声细气的抽噎起来。

    少女的里抓着御守，御馔津在什么感受到了自己的气息。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才能听到她的声音，进入她的梦境之中吧。

    恰好这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姑娘抬起了眸。

    她的眼眶还摇摇欲坠地挂着眼泪，见了他，表情瞬间就从皱着脸的委屈变成“啊又是你”的生气，“看什么看，不知道不要乱看一个淑女吗？失礼，太失礼了！”

    御馔津莫名地有些不出话来，感觉怎么似乎都不对劲，所以到最后，御馔津抿了一下唇，他蹲下身，温和地直视她，耐心地问：“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神色带着真切的关心担忧，温和且温柔，红色的眸子像是流水细淌。

    少女明显就不高兴了。

    她胡乱匆忙地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瞪他：“关你什么事情吗？我哭都不给吗！”

    御馔津有些无措。

    “对、对不起”他磕磕巴巴地道歉。

    少女顿时更生气了。“你是傻瓜吗？道什么歉啊，明明是我脾气太坏好不好。不用理我，让我一个人就好了。”

    见对面的少年似乎还想些什么，少女腾地站起身，气势汹汹，“都了！不用管我，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了啊！”

    御馔津想起有那么几个信徒祈愿时听到的某些八卦，他猜测：“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少女：“哈？”

    她哼了声：“没有。只可能是我欺负别人啦！”

    御馔津沉默了一下，莫名地忧心。对面的少女明显一副病弱纤细的样子，似乎风都能把她吹倒，连凶人的时候语气都那么软，真的能欺负别人起来吗？

    就在他忧心的时候，少女声音低了些，她闷着声音：“再了，有人欺负我又怎么样。”

    “如果有人欺负你”

    神明歪了头想了想，他：“那我帮你报仇。你别哭，好不好？”

    “你是谁？口气那么大，骗人。”

    没想到，少年不但不生气，反而认真地看着她。

    少年：“我是荷稻神，御馔津。”

    “如果有人欺负你，只要你呼唤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得实在是太认真，认真到让人很难怀疑。

    少女抽了抽鼻子，她抬头看着御馔津，眼睛一眨，眼泪唰地又下来了。

    “你好讨厌，好烦！”

    “都了，不需要你了！”

    明明是自认为语气超凶。

    偏偏因为哭过的原因，少女的眼睛红红的，声音还带着残留的哭腔，话的时候比起在凶人，不如是像是受了委屈的幼猫，呜哇着，质问宠爱她的人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安慰她，怎么只有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委屈和难受。

    神明的眼神温和。

    他：

    “可是，既然你收了我的御守，身为你的神明，我就有责任要守护好你啊。”

    所以，神明和他宠爱的信徒就这样被[缘]结上了。

    虽然后来御馔津才发现，人家姬君根本就不是他的信徒，甚至一开始，对方的父亲都是把她送到福神神社，祈求福神庇护，让她平安长大。

    抢了惠比寿职责的御馔津：

    没关系。反正绘理有他庇护也够了。

    御馔津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眼中弱不禁风可爱可怜的姬君，其实在整个高天原都挂上了号，是被诸位神明暗戳戳关注的团宠。

    没翻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自己才是绘理唯一的神明。

    反正现在御馔津只看到了宛若众星捧月一般坐在中心的姬君。

    当年那个委屈地扯着他袖子擦眼泪的姑娘，现在已经长大成这般耀眼的模样了。

    御馔津眼神温柔地看着水镜中的少女。

    “绘理啊”

    他轻声叹息着笑道。

    神明轻轻动了动指。

    哪怕没有出声，安倍晴明在心里浅浅喟叹了一声。

    ——真美啊。

    阴阳师想。

    坐在庭院的姬君敛眉垂目，唇角若有似无地弯着笑。

    纤细白皙的指尖在弦上勾挑抹画，如同细雨跳动在荷叶上。

    愈是精通乐理，此刻愈能被打动。技巧不上多么完美无缺，但是主人弹奏得实在是行云流水，乐声清越，乐曲灵动宛若新叶，空灵中带着些许野趣和生，仿佛三月春雨，光是听着这般轻灵的乐声，似乎就能洗涤人心中的尘埃，只留下一片沁人心脾的干净。

    这个时候，安倍晴明稍稍能理解了些藤原道长那句话。

    “吾有一明珠，皎如晴空月”，这位尚且年幼的姬君，确实担得起这般美名。

    该怎么呢，不愧是藤原家的月亮。

    哪怕这弯月亮，先前不就还在他身边表现出格外幼稚的一面。

    突然之间，安倍晴明抬起了视线，有些惊讶，芦屋道满的目光也移动到她身上，源博雅依然沉浸在乐声之中，源赖光握着酒杯的微顿，眸光深了深。

    此刻在拥有灵力的人眼里，这位原本就无比美丽的姬君，此刻宛若被月光宠爱，肤色白皙，透着莹润的光，柔软的发尾，涟漪开浅浅的明净的白光。

    就像是月亮落入了庭院之中。

    ——那是被神明深深眷顾宠爱着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