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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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住的地方叫靑水镇,坐落在南方,这个城市没有山没有泉,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桥流水人家,覆盖面积最广的是成片的农田和纵横交错的河流。

    他们住在靑水镇的边缘地带,一条一百多米长的泥路两侧住着七八户人家,岑家夫妇算是比较年轻的住户,其余的都是比他们年龄大一轮的。

    岑兵年轻时是做保安的,后来有了岑后就从城里回到了靑水镇,当了个泥水匠。而蒋心莲做过很多工作,服装厂,娃娃厂,口琴厂,生了岑后就没上班了,在家带孩子。

    岑兵性格冲动,容易上火着急,但铁汉柔情,他都算领养一个孩子时却有了岑,为此他对岑十分疼爱。

    但岑稍微懂事一点以后就开始对他产生了畏惧的情绪。

    岑家是两兄弟,岑兵还有个哥哥,岑超。两兄弟本来感情不错,但耐不住岑超老婆挑唆,两家人大吵了几次,就不怎么往来了。

    的岑看着爸爸吵的面红耳赤,爸爸不仅和大伯吵,还和奶奶吵,各种难听的词汇都往奶奶身上扔。

    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岑兵的气还没消,在饭桌上把那些她听不懂的事反反复复的,那语气吓得岑不敢喘气。

    她觉得爸爸是个陌生又恐怖的人。

    岑超有个女儿,比岑大九岁,按道理,岑得叫她一声堂姐,可是人家压根就不喜欢和她一起玩,从来都不理睬岑。

    在这样的环境下,岑时候是没有伙伴的,更多时候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性格也没有自闭,反而开朗的很。

    岑几乎整个幼儿时期都是蒋心莲照顾的,所以她自然而然和蒋心莲最亲近。比起偶尔怒火冲天的父亲,她当然更喜欢柔软的母亲,虽然她也挨了蒋心莲不少。

    当时,蒋心莲带她带到三岁,她不得不去上班了。

    原因也是岑成年以后才得知的,据蒋心莲岑家老太好吃懒做,还嫌弃她没钱赚,她受不了这种三道四就算去上班,在附近的五金厂找了份工作。

    没办法,她就把孩子托付给岑家老太带。

    那老太太,也就是岑的奶奶,根本没什么耐心带,隔了两个月就还给了蒋心莲。

    岑五岁时,蒋心莲依旧让老太帮着照看一下,但是仅限于白天,其实这时候已经比较轻松了,因为孩子已经吃喝自理。

    就因为带孩子的事情,岑兵又和老太吵了一顿,与其吵倒不如是辱骂,发泄。

    蒋心莲也心生不满,要知道,岑超女儿出生的时候老太太带了整整五年,那么疼爱。

    大大的梁子就结那了。

    可岑不懂这些,没遇见林延程之前,白天多数都是和奶奶在一起,她也没觉得奶奶不疼爱她,反而挺开心的,并且她自娱自乐的有一套。

    老太太白天去田里干活,她也跟着去,抓西瓜虫,在管道里探索,捡河边别人捞上的水草摊里的鱼虾米。

    老太太犯懒在家休息,她就安安静静在家看电视,偶尔翻箱倒柜探索这个家。

    她翻到过一袋五颜六色的纽扣,她会把它们都分类好,用线串起来做帘子,或者拼成蝴蝶。那袋纽扣是蒋心莲曾在服装厂工时拿回来的。

    她在床底下找到过一套西式茶具,瞒着妈妈偷偷拿出来使用,还偷偷泡了点爸爸的茶叶,学着电视里人的样子,的抿一口,并老气横秋的:“嗯,好茶。”

    她也尝试过登那个楼梯。

    岑家原本是一户三间屋子的平房,学三年级的时候岑兵才开始盖二层。在那之前,预留给二层的楼梯一直是岑的阴影。

    楼梯口正对着一楼卧室的门口,从亮到黑,两侧堆满了杂物,最高处更是漆黑的看不清轮廓。

    她时常望着这个阁楼一样的楼梯想象,想象上面到底有什么。

    她只敢爬上去两层,再往上腿就发软了,她会胆的跑进卧室锁门,大口大口喘气,仿佛有人在后头追魂索命。

    这些大概是她遇见林延程之前所有的自娱自乐。

    岑第一次见到林延程是在六岁。

    2001年7月13日,北京赢得2008年奥运会的主办权,那个夏天为此沸腾。

    但岑不懂,也浑然不知,她只看得到满田野的野花和纷飞的白蝴蝶。

    夏日清,她穿着别人送的黄色格子吊带裙蹦跑在后院的石子路上,乐此不彼的追逐着蝴蝶,白茫茫中偶尔会有几只罕见的黑色蝴蝶。

    石子路上传来汽车轮胎摩擦的声音,她扭头朝左边看去,是和黑蝴蝶一样罕见的黑色轿车。

    那辆车就稳稳停在她面前,正对着她邻居房子的路口。

    邻居是一个和她爷爷同辈的老人,名叫林守方。

    林守方听到车子声音,挺着硬朗的身板,一步步走到路口。

    七月盛夏,河边杨树绿荫浓密,树上蝉声阵阵,淡紫色的扬花在光中慢慢盛开,清风一扬,花瓣纷飞,香味清幽。

    岑看到一个穿着碎花无袖连衣裙的女人从轿车里下来,脚上穿的是一双带有花瓣吊坠的凉鞋,黑亮的长发干净整洁的束在后面,面孔白的发光。

    而女人还牵了一个男孩子。

    岑眯了眯眼。

    那男孩子穿着最简单的T恤和中裤,身高和她差不多,皮肤和那女人一样,白的让人羡慕。

    男孩似乎也注意到了她,转头看向她。

    岑一愣,但也直勾勾的看着他。

    男孩没什么表情,那目光甚至看起来黯淡无光,和这清爽朝气的夏天早一点都不一样。

    等他们三个人进了院子,岑才回过神,踩着一双塑料水晶拖鞋,踢踢踏踏的跑回家里。

    岑家院子是泥地,门口铺了一圈砖头当水泥地使用,几年过去,砖头地上都滋生出了青苔,被人踩得又实又平。

    她跑得急,差点滑了一跤,磕磕碰碰跑进了家门。

    蒋心莲在厨房忙着,把一碗粥和鱼干端在桌上,道:“别乱跑了,快吃饭,等会妈妈去上班了,自己在家乖一点。”

    岑噢了声,爬上长凳,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粥,她下意识的朝敞开的后门口望去。

    后门口正对着林老爷子家,只是两户人家之间隔了条河。

    岑咬了口鱼干,“妈妈,林爷爷家来的是谁啊?”

    蒋心莲正在煎荷包蛋,是她要带去的午饭。她歪过身,在后门口朝林老爷子院里巴望,一眼就看见了那辆黑色轿车。

    蒋心莲口叹气,关了煤气灶,:“是林爷爷的女儿和外孙。”

    岑稚声道:“林爷爷的女儿?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你时候见过的。”

    “那他们来干什么?”

    “回家还能干什么。”

    岑满肚子疑问。比如她多的时候见过呢,是一岁还是两岁?比如为什么回家了到底能干什么?比如那个孩,他或许喜欢玩过家家吗?

    孩子之间总是熟悉的很快,晚上大人们串个门的功夫,岑就和他成一片了,虽然多数是她在讲。

    林延程话不多,甚至有点冷冰冰的,但他偶尔会笑一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特别好看。

    岑很乐意和他分享自己的一切。

    她带着他去摘芦苇顶端的嫩条,剥开后可以吹出声音;她带他去折番薯叶,把叶茎撕掉一层皮,再扭断成断珠似的长条,可以挂着当项链,可以连接成超长的绳子;她教他用红砖碎石在水泥地上画格子,然后明跳房子的规则,也没有规定谁输了就要怎么样。

    她新奇的发现这些东西林延程都没有接触过,并且他似乎很喜欢。

    当然,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家的楼梯,岑怂恿他上去,他不敢。

    那天,岑和她在她家一起看动画片,放的是《大头儿子头爸爸》。

    电视机搁在那套淡木色的柜子中间,正对着床,而这张婚床前面有一块挡板,岑最喜欢屁股坐在床尾,双膝荡在微微凸起的挡板上。

    她双手后撑在竹席上,晃悠着双腿,忽然问道:“诶,你的爸爸呢?”

    已经是初秋,岑家院里的几颗橘子树都泛熟,酸酸甜甜最是可口,岑特意摘了一盆给他吃。

    林延程正在剥橘子,听到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停顿,橘子芬芳的气息刺激得他鼻头一酸,但他微微咽了咽喉咙,很快调整好自己。

    稚气声音中带着一丝沉着,他:“他和我妈妈离婚了。”

    岑想起爸妈常问的问题,假如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谁?她总是毫不犹豫的回答跟妈妈。

    可是离婚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想跟妈妈是因为,想跟妈妈一起生活,但她不是很忍心抛弃爸爸,见不到面。

    岑好奇的问道:“那你都不能和爸爸见面了吗?”

    林延程脑袋垂了下来,轻声:“他以后不见我了。”

    岑的腿渐渐不晃悠了,她立马意识到林延程不开心了。

    在她简单的思维里,抛弃自己孩子的都是坏人,她潜意识里给林延程的爸爸上了坏人的标签。

    岑不知道接下去该什么,又突然想起那套西式茶具,她从床尾跳下来,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一箱从床底拉出来,像开传家宝一样,心翼翼的拿出来。

    她转移话题道:“我请你喝茶怎么样?”

    林延程从沉默中抬起头,见怪不怪的好。

    岑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杯子很漂亮吗?”

    “我家以前也有一套,上面还有花,你这个是纯白的。”

    岑不乐意了,撅嘴道:“你不想喝就算了,我自己喝。”

    林延程也从床尾跳下来,“我喝的。”

    他蹲在箱子前,瞧了瞧:“我要用这个杯子喝。”

    看在他是客人的份上,岑特准他自己挑了一套咖啡杯。

    她熟练从厨房的橱柜最里面找出那一包茶叶,再用热水壶里的水冲泡好,万分心的端到卧室的方桌上。

    岑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下午四点,还有一个时左右妈妈就会回来,她一定要在这之前把杯子藏起来,不能让他们发现她动了这套茶具。

    岑举起,慢悠悠的吹了口气,:“干杯!”

    林延程:“……”

    她轻松的抿了一口,像喝汽水似的,还啧了一声,紧接着呼出一口气,大赞:“好茶!好茶!”

    这一脸认真的模样把林延程逗笑了。

    岑见他笑了,自己也笑起来了,至于笑什么,谁知道呢。

    后来再长大一点,的岑略懂一些人情世故和有过些许经历后才明白,明白为什么林延程第一天来到靑水镇时神情是那样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