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斜月伴疏柳
鞋儿胡同外头有个糖人摊子,卖糖画的老人被几个孩簇拥瞻仰着,游龙摆尾似地在摊子上画画,他手腕转的人眼花缭乱。只一眨眼的时间便做好一个糖人的形象,金黄的糖在微温的大理石上被竹签一按便黏住,递到一个眼珠晶亮的孩童手上。
池逾告别林闻起,百无聊赖地从那条羊肠道里转出来,戴着那顶柳枝编成的头环,然后定在原地,眨眨眼睛。还在思索间身体已经走过去,嘴里便笑道:“谷老师,又遇见了。”
谷蕴真一扭头,便看到池逾头缠柳枝,笑眼弯弯的模样,他并不立即理人,但脸色颇为温和。池逾知道他在等糖人,也没有出声,两人默默并肩站在一堆孩子中心,尤为突兀。
终于等到那个年画娃娃,谷蕴真珍惜地用手指拿住竹签,眉眼间跃出几抹灵动的欢喜,那模样分外招人。池逾看得出神,顺嘴问道:“你喜欢吃甜口的啊?”
“嗜甜无罪。”谷蕴真答道。
池逾见他神色紧张,仿佛怕被嘲笑似的,稀奇地笑道:“我早前去西洋谈生意,从那边带来许多品牌的黑色方糖,他们那里叫什么Chocote……也有甜的发腻的种类,回头我若是记得的话,便给你带一点尝尝鲜儿。”
谷蕴真道:“你谈生意?”语气满含怀疑。
“我不谈。我爱四处疯跑,还爱跟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聊着天喝鸡尾酒。所以每回但逢机会,一定是要跟去兴风作浪的。”池逾笑得坦坦荡荡,好像此类寻欢作乐的事情倒很光荣似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谷蕴真这样想着,垂下眼睫把接下来师傅做好的糖人一个个分发给在摊子周围等待的孩,有的人怯生生接了,心里不好意思,声如蚊呐地一句:“谢谢谷老师。”
谷蕴真眼中便越发柔和,摸摸他的脑袋,微笑着轻声道:“不用谢。”孩童簇拥在他脚边,个个都仰着一张满含期待的脸,仿佛他是神是仙。而谷蕴真优雅自然的动作,俊俏风流的气质,也的确如同天神下凡。
池逾撑着下巴在边上围观,真切地感受到谷老师在学生中的高人气。冻湖边轻风吹得纤长的柳叶不时拂面擦过,颊边与心尖一齐有了反应,微痒。
谷蕴真把他的学生全都发了一幅糖画,转过身跟辛苦许久的师傅礼貌道谢,又给他钱。老实憨厚的师傅不肯多收,谷蕴真与他推拒两个来回,巧言两句便把几张钱都给了他,他拿起自己的那一份正待离开。转身时,发现池逾吊儿郎当地坐在冷桥的桥头石碑边,头上还顶着柳枝做的环,百无聊赖地扯了片叶子正在吹哨,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不成曲调。
他走过去,池逾从桥头跳下来,歪头笑道:“谷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吧。”不知为何,谷蕴真觉得他与池逾的关系莫名其妙就变得很温和,初见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无声无息地便消失了。他在那里出神,不觉池逾已经低下头来,离得太近,谷蕴真吓了一跳,正要退开,手臂便被先一步牵住。
池逾盯着他无处闪躲的眼睛,低声问道:“请问,您今年虚岁几何?”他又看谷蕴真的脸和脖子,像个登徒子似的啧道:“光看外表,我可有点猜不透……但是有人跟我你年轻时很漂亮,我就在想,现在都这样了,‘年轻的时候’还能怎么惊为天人?”
这话从各种方面来都不像正常的问句。谷蕴真被那审视的目光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脸上率先发起烫来,接着便是耳朵脖子,他支吾道:“其实也不是很老……我、我崭露头角比较早。”
“那是多少岁?”池逾追问道。
谷蕴真看起来很为难,换作一般人,早就识趣地表示算了。但是池逾没脸没皮,偏要听他,他也不出声催促,只用眉目传信,攫着人家的眼睛便不肯动。池逾眼角本就生得修长微弯,仿佛自有魅惑之意,那眼神又深邃坦诚,近乎真挚,被他这么紧紧地看着,谁还能不依?
谷蕴真好像被狐狸精偷去魂魄的躲雨书生,压低声音,轻而又轻地在池逾耳边了一个数字。
“好吧。”池逾得到答案遂其心愿,便也不散发他的妖气了。他转身过去与谷蕴真并肩走路,两人走到冷桥中间,他摘下脑袋上弯弯绕绕的柳枝,调笑道:“谷老师,你比我年长好多啊。”
这句话牵动了谷蕴真关于年龄的一段想法,他于是微微冷了脸面,道:“没错,所以你在望春院门前对我的那些话,实在是目无尊长,不成体统。”
池逾一辈子过那么多混账话,望春院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过什么。他观察着谷蕴真的脸色,沉吟道:“谷老师既然比我年长,不如就包涵一二,也体谅体谅我的年少轻狂啊。”
谷蕴真无言以对。池逾无赖似的微笑,顺手把那几根柳枝缠成的头环戴到他脑门上,胡扯道:“这当是结柳衔环,就算我正式给你道歉赔罪了。”
那柳枝做的大了些,不多时就掉下来,挨在谷蕴真额头上,轻薄细长的柳叶糊满了视野,谷蕴真满眼的嫩绿晃荡来去,伸手去拨弄时,听到池逾哈哈大笑,声音清朗悦耳。
放肆的笑声中,谷蕴真莫名地恼羞成怒,气道:“谁要你拿这破破烂烂的柳枝赔罪了!”
晚间谷蕴真踏着夕阳余晖回家,斜阳胡同被金黄的阳光染得暖洋洋的,天边晚霞如绯,几棵老树在晚风中轻轻抖动树叶。散学的孩子在胡同里跑着笑笑闹闹,偶尔传来哪一家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吆喝,或是母亲高亢大呼的叫唤。电线杆子上的广播到了点,便开始自动转播天气预报:“陵阳人民广播电台,各位听众晚上好。现在播送气象台今天下午六点钟发布的陵阳地区天气预报。今天夜间:晴间多云;风向:南转北;风力三到四级;最低气温18摄氏度。明天白天:雨转晴……”
那带磁的声音渐渐扩散到远处,余音空旷又寂寥。
谷蕴真侧耳听至明天有雨,暗暗提醒自己去琴行要记得带伞,再往家中走。没几步路,又遇到在胡同里散步的老李,这清寒天气里,老李只穿了一件汗衫与藏青色宽松短裤,还精神矍铄地边走边拍手锻炼,一见到谷蕴真,便声如洪钟地问道:“回来了啊?”
论精神气,谷蕴真当真自愧不如。他颔首道:“嗯,去冻湖那边看望我师兄,刚回来。”
老李也是陵阳本地人,扎根此地七十多年,战火与动荡都没能把他摇出这个是非繁华之地。谷家班谷蕴真那些事他都知道,甚至可以,老李是看着谷蕴真一路走来的。从名盛到落败,有的事情他或许比谷蕴真都清楚得多。
老李奇道:“白岁寒那样孤高的性子,竟然能接受你去探望他?”
谷蕴真敏锐地觉察到一点不对劲,但他又不出来哪里不对,无奈答道:“我自然不敢进去,只躲在他家巷口听他拉二胡罢了。”
老李:“这才对,你要是真的上门看他,只怕要逼得你师兄在鞋儿胡同里自戕才算完。”
眼见谷蕴真的神色落寞下去,老李便不再提那个话题,背着手绕过他准备自己溜达走。忽然看到他手上的东西,老李不由多问了一句:“这是冻湖边上那几株垂柳枝吧?先前我们时候,总喜欢去那里扯一大把来做成柳枝球,踢着玩,你才这几根,能做什么?”
谷蕴真顿了一下,才不怎么顺畅道:“我的院子缺棵柳树,顺手摘了两根以便插柳。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以后肯定好看。”
老李对诗词犯晕,一提起就头痛,此时满脸的不知所云,不知道谷蕴真在什么,跟他草草个招呼。又踱步远去,他们几个老头在树下开了棋局,他定是心里馋着去观棋了。至于别的什么,一个人活到这把岁数,大约对许多事情都通透,也就都学着看开,不会总那么如鲠在喉,耿耿于怀了。
一个人老去,逐渐失掉的是对无数事执念的坚守。
谷蕴真晚上沐浴完,披衣在月下练字,他素来不喜欢开点灯,案牍依旧古旧,油灯在桌角无声枯守。他趁月色将红楼梦的十二钗曲写了一遍,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夜色如墨,寒鸦凄凄。
他开那面玳瑁扇子,与扇中盛装扮的伶人相视许久,才心翼翼地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扇面上题下四个大字。
窗外忽然雷声大作,一道闷雷在远方天际滚滚而震,令人心惊肉跳。
谷蕴真将镇纸压在扇子上待它晾一夜,他起身关掉窗户,屋内顿时漆黑一片,他循着记忆上了床,慢慢地阖上眼睛。
他以为会下大雨,但雷声半途而废,却又停了。
寂静间,谷蕴真坠入梦乡,做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他梦到自己返回到不足书桌的身高,视野低矮,他奋力地踮脚,在光线昏暗的后台里往一片光里羡慕地凝望,却因为身高不足,只能看到那戏台伶人的一星衣袖。但有清越的戏词唱腔在耳边盘旋,于是他眼中转出许许多多的光亮,向往而热爱。
“傻子一样,看什么呢?”有个少年在他身后冷冷地嘲讽道。
谷蕴真一转身,便看到一身宽松素白长衫的白岁寒。他眉宇间镶着浅显的一层不耐,少年的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任谁见了都须惊艳一回。白岁寒此时应当是才被谷班主收养,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也是个营养不良的天仙美人。他正略带几分鄙视地看着谷蕴真,因这几分情绪,那过于漂亮的眉目显得尤为生动鲜活。
谷蕴真嘴巴一扁,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委屈,眼巴巴地看着他,喊:“师兄。”
白岁寒就笑了,走上前来,将还是个孩的谷蕴真费劲地抱起来。角度与高度一变,谷蕴真便可以看到戏台上更多的画面了,他扒着白岁寒的肩头伸长脖子,没一会儿,忽然听到他师兄微带冷硬、似乎竭力想呈现温和的一句话。
他道:“且认真看,往后要由你来做台柱子的。”
来来往往、过客不绝的梨园后台里,两个孩子就那样相互依偎着,注视着、羡慕着那戏台子上正在牵动所有观众心绪的伶人。
他们那时的想法大抵如此不约而同――
“要是我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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