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血鬼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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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下靠墙放置的藤椅上,斜倚着一个纤瘦柔弱的少年女子,着一身粗布衣裳,绸缎似的墨发披在身后。

    少女的膝头放着一只竹筐,筐中搁着未做完的绣活。

    令人骇然的是,那少女竟右手拿起的针线,一点一点刺穿了左手手腕。

    一针,一线。

    她牵引棉线穿过细嫩的皮肤,再勾着线挑回来,沿手腕缝了一圈,最后在突出的手骨上一个漂亮的结。

    她的动作格外迟缓,无比轻柔。

    仿佛只是在绣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图样。

    绣完,她放下银针,慢慢地回过了头。

    那是蝶的脸!

    少女的面色苍白如纸,瞳仁里的幽黑向外逐渐扩散,淹没了四周的眼白,一双干净纯粹的眸子霎那间变成漆黑一片。

    北山蘅眸光冷下来,左手藏在袖中引真气结印。

    “咔”地一声。

    仿佛是骨节断裂的声音,少女骤然身子向后仰去,腿也在不断地蜷缩,整个人像熟透的大虾一般挺起肚子,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头足相就,两眼幽黑。

    正如东楚郡守送来的文书上所一般。

    北山蘅心底一震。

    他细细地量着窗外之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合适,直到他目光落在天边那一轮圆月上,才骤然想起来——

    今天是初七!

    再看那镇子外,背后是群山,面前是沼泽,那镇中百姓如何往来进出?

    断没有这样筑城的道理。

    北山蘅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幻境。

    他眯起眼睛盯着藤椅上形容诡异的少女,待左手风云诀逐渐成形,飞快地抬手向窗外拍去。

    一道月白色的光泽划破天际,宛若天劫过境,骤然撕裂窅黑夜空。

    少女被光刃从藤椅上劈落,在地上滚了两个圈,“咚”地一声掉进泥淖中,像个毫无生气的破布偶人。

    北山蘅眉毛一挑。

    ——这似乎不是掉进泥里该发出的声音。

    果然,院子外的那片泥沼应声裂开,发出镜子破碎一般的声音。

    隐于泥淖之下的是一堆白骨,皆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摆放在石板铺就的广场上。白骨下的地面染上暗红,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

    随着白骨慢慢出现,身边的破败民屋也在逐渐消失,只有那座牌坊仍立在原地。

    真正的青木镇,竟然还在百米之外!

    更诡异的是,北山蘅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口……青铜大缸中。

    那缸嵌在一座石台里,内壁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原本应该是窗子的位置变成了缸口,重九喝完粥的那只碗还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操作?

    他死死地盯着睡在白骨上的少女,半天没有任何动静。

    正默默思忖着,后面传来翻身的声音。

    北山蘅知道是重九醒了,低声吩咐道:“靠后些,当心别伤……”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一股力袭来。

    北山蘅始料未及,就已被人扣着腰掀翻在了石台上,后颈红莲印记处骤然一痛,重九微微屈膝钳制住他的双腿,紧接着一只手顺着衣摆钻了进来。

    带着薄茧的手贴上他冰凉的后腰,掌心传来的热度令人战栗。

    “你发什么疯?!也不看看这是什……唔!”

    北山蘅骂不出来了。

    因为重九手按到他的臀上,狠狠地揉了一把,揉得他差点当场去世。

    “想不到吧……”不远处传来一阵桀桀怪笑,睡在白骨上的少女背对着他们,幽幽开口,“玉龙吟,勾魂摄魄,催情纵欲,就可以得到龙精了。”

    龙、龙精?

    北山蘅目光落在旁边那只碗上,脸瞬间绿了。

    “重九,你撒手。”北山蘅挣了一下。

    他灵脉被人按着动弹不得,只能试图劝身后之人冷静下来。

    然而重九仿佛未闻。

    那一只手还在他身上肆意游走,像星星荧火骤然闯入沉寂万载的冰原,带着灼烫的热度将霜雪卷入这场迷乱。

    北山蘅真想就这么昏死过去。

    “有了龙精,我就可以陪着哥哥,永远陪着哥哥了……”

    少女兀自低吟,银铃般的嗓音宛若童谣。

    伴随着骨骼断裂的“咔咔”声,她缓缓地从白骨上爬起来,站直身子,慢悠悠回头。

    “有了龙精,就可以……你个蠢东西!”

    少女口中重复着吟唱,视线落在重九身上,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霎时目露凶光。

    “蠢货,不是跟他!是跟我!”

    少女蹬蹬走到缸前,戳着重九的肩膀怒道:“你这犯的什么毛病?!好好的姑娘放着不要,抱个男人的屁/股作甚!”

    重九眯着眼睛,似乎在努力认清眼下境况。

    埋藏在血液里的帝王龙脉溯流而上,直涌灵台,肆无忌惮地冲撞着他的神识。

    他的眼前一片迷乱。

    时而是潇湘崖下嶙峋峥嵘的石壁,一寸一寸割破他的面颊;

    时而是沈心素那本图文并茂的奇书,一帧一帧跃然眼前栩栩如生;

    时而又是蟾宫浴池中那具线条优雅的身体。

    师尊笔直的双腿,师尊凹陷的腰窝,师尊披在肩头的墨发,师尊胸口上的绯色莲花。

    不上是什么感觉。

    幼年时的憧憬和期待,被遗弃的失落与怨恨,以及少年人初次萌动的心意与渴望……

    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大脑一片混沌。

    “蠢龙!你看看我呀!”

    耳边,少女仍在不解催促,但重九听来却只觉得聒噪。

    脑中的意识越来越混乱,他觉得体内有一股力量正在破土而出,急需找到一个地方肆意宣泄。

    而面前就有一个最佳的选择。

    身下这具冷淡如莲、皓白若雪的身体,正在散发出一种无法言的魅力,引得他忍不住去亲近,去占有,去融入那片清冽当中。

    那是刻在他们血脉中的联系,比亘古更久远,比天地更绵长。

    自天光乍破的鸿蒙而始,经数万年流淌传递,直到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天南也无法终结。

    无法控制那样强烈的吸引。

    重九脑中一热,抱着北山蘅的腰将他架在石台上,倾身压了上去。

    北山蘅瞳孔骤缩。

    粗砺冰凉的石台贴着他的面颊,炽热滚烫的手掌按着他的后颈。

    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触感。

    同摇光镜中的情形完美重叠,但是此番带来的冲击却远比之前更加剧烈,更加令人心胆俱寒。

    联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北山蘅愤然挣扎起来。

    天边一声惊雷响彻长夜。

    群山之间星流霆击,浓黑的层云瞬间漫上天幕,空气中漂浮着层层水雾,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轰鸣,恍惚间竟似山崩地裂一般。

    少女尖叫一声,抽搐着倒在地上。

    飓风拂动山中林木哗啦作响,那堆白骨似乎受到震慑,不安分地颤动起来。

    似有一股光曜日月的力量自九天坠落,引得天地震动,鬼神皆畏,天下苍生都在这股力量的压迫下屈膝臣服。

    北山蘅艰难地抬头望天,不由愣怔。

    帝王之血……觉醒了?

    可是为什么——感觉到在自己身后急躁乱蹭却不得门道的某只幼龙,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别人龙脉觉醒是靠功勋卓著,万方来朝。

    重九龙脉觉醒是靠……发/情。

    感觉到自己被翻过来,有人身子挤进了他腿间,隔着单薄的布料轻轻磨蹭。那张仍带几分少年气的脸凑下来,眉目凌厉,气势迫人。

    北山蘅连忙往后躲,咬牙切齿道:“给我滚下去!”

    重九动作一顿。

    “孽徒!”北山蘅色厉内荏。

    重九危险地眯起眼睛,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智,抬起身将二人距离拉远了一些。

    “孽徒?”重九咀嚼着这个词,面如寒铁,“师尊还好意思?您把弟子丢在月宫八年不管不顾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们是师徒?”

    北山蘅垂下眼眸,咬紧了下唇。

    没办法……这个问题他永远理亏,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您把弟子丢下潇湘崖,又试图用化生池为弟子沐浴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们是师徒?”

    “这么些年,您有尽过一分一毫身为师尊的责任吗?”

    “您的弟子,重九,已经死了。”少年神色冷酷,字字椎心,“如今站在您面前的,是楼恪。”

    重九收紧了扣住他脖颈的那只手,在雪白的皮肤上勒出红痕。

    北山蘅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艰难。

    睫羽一颤,眼角泛起了湿润。

    好丢人……

    北山蘅面上阵红阵白,觉得自己攒了半辈子的老脸都要赔进去了。

    可是那眼泪不听他大脑控制,很快便冲开眼眶的禁制,顺着面颊滑了下去。

    重九感觉指背一热,愣愣地低下头。

    一滴,又一滴。

    师尊……哭了?

    神智骤然重新回到脑海,他触电一般缩回手,低头瞧见两人的别扭姿势,面色瞬间涨红,慌忙从北山蘅身边抽离。

    “师、师尊……”重九磕磕绊绊地开口。

    天啊,他都干了什么?

    “滚。”北山蘅就一个字。

    “师尊我错了。”重九蔫头耷脑地呜呜着,像被霜的茄子。

    “我叫你滚!”北山蘅揉着被顶痛的后腰,转身想从大缸里翻出去,可手脚发软根本用不上力。

    重九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伸出手想扶:“师尊当心……”

    北山蘅一把将他推开,怒道:“你的师尊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跟你不认识!”

    重九不敢话了。

    北山蘅走下石台,走到那堆白骨前,弯下腰仔细查看。

    重九跟在后面,低头扣着腰带上的花纹,时不时掀起眼皮偷偷瞥一眼。

    师尊的耳尖有些红,脸也红红的……

    重九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心也跟着荡漾起来。

    “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

    北山蘅检查了一圈,直起身子,神色有些凝重。

    重九甩了甩脑袋,把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赶出去,环顾四周,道:“师尊,蝶姑娘不见了。”

    北山蘅也发现了这点。

    他在心中回想了一下方才之事,摇摇头:“那不是蝶。”

    帝王龙血的压制力,只对世间阴诡邪祟之事生效,不会给普通人造成什么影响。

    凝视着广场上的白骨,北山蘅断道:“这些人是被下了降头。”

    “降头?”重九了个哆嗦。

    “嗯……一种邪术。”

    北山蘅含混不清地着,弯腰拾起一根骨头,屈指敲了敲,骨头上“啪”地绽开一朵白色花。

    山风吹过,只一瞬间,白花便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重九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这些人被降师操纵,头部后仰,双腿蜷曲,生生将脊骨反向弯折,最后痛苦而死。”

    北山蘅将骨头放下,轻声叹气。

    “降师是谁?蝶吗?”重九追问着,面露嫌恶,“那个女孩古怪得很,我方才仿佛还听见她在我耳边叨叨。”

    北山蘅想起方才之事,眸光冷下来,哼道:“她不是。”

    重九揉了揉眼睛,有些迷惑,声提议道:“师尊,那我们快去县衙,找人把这件事清楚吧。”

    着,便要过来拉他的手。

    熟悉的温度擦过肌肤,北山蘅想起了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下意识将手藏进袖子里。

    重九眼底滑过一丝黯然。

    果然,还是被嫌弃了……可是那也不是自己能控制住的啊。

    重九抓了抓头发,满脸颓丧。

    北山蘅回头瞥见他这副可怜样,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将视线移到那堆白骨上,眉头紧锁:“我怀疑这镇中……已经没有活人了。”

    “啊?”重九呆住。

    山间吹起阵阵阴风,身边草木窸窣作响,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一般。

    重九搓了搓胳膊,心里发毛。

    北山蘅用目光简单数了一下白骨的数量,抬眸望向不远处的镇甸,片刻后朝着那边走去。

    重九连忙跑着跟上。

    同他们傍晚来时看到的一样,镇上家家关门闭户,不点蜡烛,不用风灯。仅有几家院中传来响动,也很快安静下去。

    经过一户院中时,北山蘅听到里面一阵有节奏的“当啷”声,像是铁匠锻造工具发出的声音。

    他停下脚步,将院门轻轻推开。

    院中的声音清晰了一些,重九紧跟着地朝里面看去,却正对上一双幽黑不见底的眸子。

    “啊——”

    重九想也没想,转头钻进北山蘅怀里。

    北山蘅想把人一脚踢走,僵了片刻,转而用手推开他的肩膀。

    “好了别怕。”

    他将那户人家的门掩上,继续向前走去。

    在青木镇中绕了一圈,也没找见一个活蹦乱跳的正常人,连县衙也大门紧锁,杳无人音。重九连敲了数十声,别有人来开门,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

    “师尊,现在怎么办?”

    “回去。”

    “回去?”重九愕然。

    “对。”北山蘅抬头望着门匾,道:“回镇子口去,找到蝶。只有跟着她,才能找到降师,才能救镇中百姓的性命。”

    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向镇口去,老远就看到了那座牌坊。

    牌坊下的青铜大缸还在。

    只是从他们现在的角度来看,那仿佛不是一口普通的缸,雕刻着螭纹的石台、缸的的样式和形状,都像极了一个祭坛。

    北山蘅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就在离镇口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甜腻呻/吟。

    “哥哥……”

    北山蘅猛地停下脚步。

    石台旁边的棺材被掀开盖子撂在一边,棺口上趴着一个人,正像蛇一样缓缓游弋着。

    他回过头同重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尴尬。

    迟疑片刻,北山蘅硬着头皮走过去。

    原先消失不见的少女蝶,此刻正趴在棺中那具尸体上,模仿夫妻间的云雨之事。衣服被她信手丢在一边,浑然不顾还有旁人围观。

    从那尸身腐烂的程度来看,至少也死了有十年的样子。

    北山蘅轻咳一声,匆忙别开脸。

    重九抬眸偷瞄,发现他颊上漾出了淡淡绯色,耳尖也透着微红。

    师尊好容易害羞啊……

    重九挠了挠耳朵,心思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立在原地半晌,只见棺口上的少女直起身,骤然捂着脸啜泣起来,一边哭一边低声控诉。

    “蝶没用……龙哥哥不给蝶龙精……”

    北山蘅蹙眉看向重九,低声道:“这是冲着你来的。”

    重九摸着脑壳,隐约将先前之事想起了几分,委屈道:“是弟子连累师尊了。可就算弟子有心给,对着她也给不出来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北山蘅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那边蝶仍在以泪洗面。

    “蝶没法一直陪着哥哥了……大人会杀了蝶的……”

    大人?

    北山蘅抓住了一丝头绪,回头道:“你往后退一些。”

    重九乖乖地藏到他身后。

    北山蘅并指为刃,引真气从指端流出,神抶电击一般扑向蝶。

    少女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扯住了头发,踉跄着从棺材口下来,缓缓地朝他们走来。

    “立!”北山蘅轻喝一声。

    少女应声跪倒,匍匐着在他脚边,喉中发出细微的喘气声。

    “何人所遣?”北山蘅横眉冷问。

    少女像一具牵线木偶,机械地活动了一下脖子,断续道:“大、大人所遣……”

    “大人是谁?”北山蘅接着问。

    “是、是大人……就是大人……”少女以头抢地,似乎格外痛苦。

    “所遣为何?”

    “为……”少女眯起眼睛,往重九脚边爬去,“为求真龙之气……”

    重九连忙缩回师尊身后。

    北山蘅一手将他护住,一手以真气将少女禁锢在原地,冷道:“带我去见那位大人。”

    “好……”少女撑着地站起来。

    北山蘅将真气撤走,手收回袖中,抬步欲随她前行。

    就在他抬腿的一瞬间,少女骤然如僵尸一般挺直了身子,头颅“刷”地朝后转去,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就像被割断后反过去放置一般。

    “不好。”北山蘅反手抓起重九,“快退!”

    时迟,那时快。

    少女的头发骤然飞速伸长,刹那间就已经扑到了北山蘅面前,在他颈上缠了数圈。

    北山蘅想用气刃斩断那头发,甫一抬手,便有更多的头发卷上来,将他的双手也固定在空中。

    掀起的长发下露出另一张脸。

    皮肤细嫩,两腮圆润,宛若初生之婴孩。

    同一颗头上,竟同时生着两张脸!

    “是血鬼降……”

    北山蘅眼睛微眯,手上力道一松,被头发牵引着向前栽去。

    重九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又惊又怕,惶然问道:“血鬼降是什么?”

    “降头术中最厉害的一种……以婴孩幼体为皿,凡人精血饲养。”北山蘅的眸光有些暗,显然对眼下的境况并不乐观,“降师是把……婴儿幼体放进了蝶的身子里。”

    婴儿脸咯咯地笑起来,“蘅教主果然慧思过人。”

    重九悚然大惊。

    他瞥了一眼那长相诡异的人,将北山蘅搂紧了一些,虽然心里慌得要命,却还是安慰道:

    “师尊别怕,弟子护着您。”

    北山蘅轻笑一声,并不当真。

    “等下你直接走就是,我死不了,顶多跟你师祖一样睡几年。”

    “我不走。”

    重九一手托着北山蘅的脖子,目光落在那一截被头发缚住的脖颈上,黑与白两种颜色对比格外分明。

    重九眸光暗了暗,抬手轻摸他的鬓发,学着他哄自己的样子。

    “滚。”北山蘅踹了他一脚。

    “二位还真是师徒情深啊。”

    背后那口大缸里传来一阵掌声,断了两人的低语。

    北山蘅敛眉看去,只见大缸缓缓裂开一条缝隙,里面走出一个身穿紫金袍的男子。

    而这人,他不久之前方才见过。

    “我光明宫富有云沧半壁江山,怎的那完颜毓都不入教主法眼,原是早已暗通款曲,有了心上之人。”男子走到北山蘅身边,抚掌笑道:“可怜了光明使大人一片痴心。”

    北山蘅冷眼瞧他,“秦光,是你。”

    “是我。”秦光笑了笑,“来,自那日江陵庙一别,我再不曾见过教主这般俊美人物,也未料到这么快便能重逢,想来这便是缘分。”

    他弯下腰,朝北山蘅伸出手。

    重九抱着北山蘅后退了半步,警惕地抬起头。

    秦光轻轻一笑,左手从袖中伸出来,掌心托着一张人形黄色纸片。

    他将纸片凑到唇边,低声了几句话,纸人顿时手舞足蹈起来。旁边蝶也跟着纸人的动作,用手抓着头发向后用力。

    头发的另一端卷在北山蘅身上,牵引着他离开重九的怀抱,一点点向秦光靠近。

    眼看着秦光一脸得意地笑着伸出手,重九慌忙从后面抱住北山蘅的腰,死死地拽着不肯撒手。

    颈上和腰际两股相反的力量互相较劲,北山蘅轻轻咳了起来。

    重九不得已将手松开了一些,盯着秦光怫然嘶吼:

    “你别碰他!!”

    “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秦光在北山蘅面上抚了一把,轻佻道:“不过教主这番身娇体软的模样,倒也真称得上我见犹怜。”

    北山蘅冷笑一声,神情阴郁。

    “你大费周章将本教忽悠至此,莫道又是为了流光策。”

    “从前我只觉得《流光策》有趣,可自从听了高人一席话后,才知道那流光策不过俗物,哪比得上您这位徒弟价值连城?”

    北山蘅眸光一转。

    “您看到那四个字了吗?”秦光忽然抬起手,指向身后牌坊,“靝劢埊镹。”

    北山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解其意。

    “蘅教主是长生之人,怎懂得凡人对天长地久的追求?”秦光眼里流淌着嫉恨,但很快换成了渴求,“想不到今日,我秦某还有一个求长生的机会。”

    “长生?”北山蘅嘴角露出一丝讽笑,“是长久地活着被人欺负?还是长久地活着当个祸害?”

    重九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光闻声朝他看过去,难掩兴奋之色:“这就是……楼氏的龙之子吗?”

    北山蘅见不得那副饿狼见了肉的恶心嘴脸,冷冷道:“你既知他身负龙脉,就不怕遭受天谴,粉身碎骨?”

    秦光按捺住想要去抓重九的冲动,舔了舔唇角。

    “看来教主对帝王之血的了解,远不及秦某啊。”他假意叹息一声,揶揄道:“不如秦某为教主讲讲?”

    “愿闻其详。”北山蘅淡淡道。

    秦光慢悠悠后退了几步,在石台边坐下,优哉游哉开口。

    “帝王之血一脉单传,是上古诸神给予沧族人的恩赐。若逢王朝更迭,则新皇需沐浴焚香,祷告问天,在紫薇台上斋戒三日,得到神明认可方能承袭血脉。”

    北山蘅双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静静听着,眼睛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仿佛听得入了迷。

    “这帝王之血虽然听起来玄乎,实际上却并不复杂。”秦光转向重九,语气带着淡淡嘲讽,“以龙脉喻人血,只是因为其与龙族有共通之处。”

    重九闻言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等着下文。

    “龙是兽,兽自然有兽性,有过渡期,帝王之血也是一样。”秦光笑了笑,“这个过渡期,通俗来讲,叫发情期。”

    重九刷地看向北山蘅,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目光变得露骨起来。

    北山蘅剜了他一眼。

    “处于过渡期的人,就和正由幼龙向成龙过渡的龙崽一样,虽然情绪容易波动,但却没有伤害力。”秦光面露得色,仿佛志在必得一般,“所以,蘅教主,你这个徒弟如今还伤不了……”

    话音未落,一道月白色光束已然抵上他的喉间。

    北山蘅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只从袖中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胳膊微抬,指尖稳稳地操纵着气刃。

    “秦大侠,完了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秦光脸色微微一变,感觉到颈间凛冽寒意,他梗着脖子道:“蝶,抓住他。”

    被冷落在一边的蛊人八风不动,仿若死了一般。

    秦光开始慌起来,又重复道:“蝶,你没有听到吗?我让你把他抓起来!”

    蝶仍是一动不动。

    秦光掌心的黄色纸人受到震动,轻轻飘起来,随后很快坠下去。

    “蝶!”秦光吼了一声。

    纸人四肢抖动着,发出翛翛的声音,凭空燃为一撮灰烬。

    秦光心底慌张,转身欲逃。

    北山蘅动作更快,运内力震断缚在腕上的长发,飞起一脚踹在秦光胸口,直接将他踢翻在地。

    “秦大侠,你这武功不行啊。”

    北山蘅指尖一指,气刃朝着秦光扑去,堪堪点在他手腕肌腱处。

    “告诉你帝王之血秘密的那个高人,是法藏吧。”北山蘅目光阴冷,语气肯定,“藏在楞严山中的那本《流光策》,就是记录此事的。”

    “你、你怎么知道?”秦光倏地盯着他,大出所料。

    北山蘅没有回答,在脑中整理着思路。

    “法藏让你来滇疆,是以分享那卷《流光策》的内容为交换,为从本教的弟子身上获得精血。”

    秦光不置可否。

    “不过让人想不到的是,楚江盟也自诩东南水域一方霸主,竟会为了一本书,任人驱驰,沦为走狗。”

    北山蘅神情讥诮,语气嘲讽。

    “贵盟盟主竟然也不想想,法藏得到了龙脉,你要那《流光策》还有何用?”

    秦光神色变了又变,自知上当,恼恨不已。

    “这秃驴害我!”

    重九闻言嗒嗒地跑过来,攥住北山蘅另一只手,指着秦光道:“师尊,他是不是比弟子还蠢?”

    “嗯,你把他聪明多了。”北山蘅顺手在少年头上摸了一把。

    重九对着秦光扮了个鬼脸。

    秦光险些气死。

    北山蘅鄙夷地撇嘴,“本教原以为你只是武功末流,没想到脑袋也一样不顶事。”

    “你、你!”秦光揎拳捋袖了半天,却摄于他的武功不敢动手,只恨恨地问:“你明明被鬼降控制,怎么会能用真气?”

    北山蘅挑眉,“难道将此术教给你的人没有告诉你,这术法是源自我圣教之中?鬼降有操纵之法,自然也有反制之术。就你叨叨那半天,十个鬼降都能被本教当猴玩了。”

    重九闻言瞥了蝶一眼,又怯怯看向自家师尊,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秦光脸一甩,“你杀了我吧。”

    北山蘅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他临死前还有这样的勇气。

    “杀了我,也改变不了有些事。”秦光惊恐万状,眸底却闪着某种异常的兴奋,“蘅教主,你的圣教要完了,你也一样。”

    “在那之前本教先送送你。”

    北山蘅眸光一沉,没有当即了结秦光,而是将气刃贴近了他的左手经脉,果断刺入。

    “啊——”

    秦光痛苦地捂住手腕,想止住汩汩涌出的鲜血,但只是徒劳。

    未等他喊完,北山蘅的气刃已经移到他另一只手上,照着筋脉又是一刀。

    “啊——”

    秦光再度惨叫出声,这次却没有手去捂伤口,只能抽搐着在地上翻滚起来,试图转移手上的剧痛。

    “以此,祭我青木镇无辜黎首。”

    北山蘅漠然着,收起气刃弯下腰去,掐着秦光的脖子将人拎起来。他从指尖凝出一簇幽冥火,捏开秦光的嘴塞了进去。

    “这个,是你嘴贱的代价。”

    北山蘅拍在他的下颌,让火种顺着喉管滑下去,随即将人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秦光死死地扣住咽喉,张了张嘴,想话,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息,像破败的风箱。

    重九立在一旁,整个人已经傻掉了。

    他摸了摸手腕,心有余悸地想:看来师尊对自己下手还是轻的。

    北山蘅没有再管秦光,他转身走到蝶身边,托着她的脖子将人抱起来。

    正面蝶的脸一片乌青,嘴唇黑紫,像中了什么毒,透着浓浓的灰败之气。而脑后婴儿的脸却一派祥和,只有眼角伸出淡淡血痕,仿佛只是睡熟了一般。

    北山蘅叹了口气,抱着人四下看了看,最后走到那口棺材旁,俯身将蝶放进去,靠着里面的尸身摆好。

    “明月驱散了暗夜高瓴,朝昧的幻影破犹未曾。”北山蘅将手按在棺口,淡淡的辉光从他掌心溢出,笼住棺中沉睡之人,“愿你从暗中起来,消去未生的明日和已死的昨[注]。”

    重九垂首看着,恍然间竟觉得有淡淡白雾从棺中升起,随着夜风向空中逸去。

    “师尊……”他轻声唤道。

    北山蘅收回手,走到他身边,缓缓道:“为血鬼降做容器的人,灵魂被摄取,不为归墟所接受,只能化作冥灵游荡在这世间。”

    “师尊方才是为他送灵吗?”重九懵懵懂懂。

    北山蘅点点头,转身往山道上走去。

    “我们走吧。”

    他走得极快,重九从后面追上来,手钻进袖子里抓住他的手。

    北山蘅专注走路,没将他甩开。

    重九观察着他的神色,心翼翼道:“师尊,您在想什么?”

    北山蘅眉头舒展开,反问道:“楼恪是谁?”

    重九一愣,旋即道:“那是弟子从前的名字,只是因为弟子在族中排行第九,所以名重九。”

    北山蘅声嘀咕:“从前怎么没听你……”

    “师尊什么?”重九没听清。

    “没什么。”北山蘅沉下脸。

    重九看他脸色有些不对,连忙开始吹捧:“师尊收拾那秦光的时候可真威武,弟子属实钦佩。”

    北山蘅轻哼一声。

    重九转着眼睛,接着问:“师尊,秦光此番是嘴上功夫,弟子上次却摸了您的身子。您秦光那么狠,却对弟子惩大诫,是不是因为心疼弟子呀?”

    北山蘅眉毛一凛,冷道:“再胡言乱语就滚。”

    重九吐了吐舌头,连忙换了个话题:“师尊,你怎么知道那术法是别人教给秦光的?”

    “嗯,因为纸人。”北山蘅心不在焉地应道。

    “纸人?”

    “那纸人不过是降师的一个裂体,拥有了降师的思维和能力,真正的降师都会用意念驱使鬼降,而秦光是通过纸人来操纵的。”

    “那真正的降师是谁啊?”重九挠着头问道。

    北山蘅的脚步顿住了。

    重九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错了话,“师、师尊……”

    没等他完,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北山蘅揽着他的肩膀,飞身向澜沧山的方向掠去。

    作者有话要:*注:引自莪默·伽亚谟《鲁拜集》,郭沫若译

    【友情提示】

    青春期男生浏览色/情书籍的危害:会引起神情恍惚,胡言乱语,并有可能导致犯罪。

    重九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家切勿模仿。

    感谢观阅。